霹靂一聲波瀾生,烈焰萬丈宮闕傾。
「霨郎君!」柳蕭菲的焦灼驚呼,比滔天熱浪更早令沉醉往事的王正見驚醒,他下意識後退數步後舉目一望,只見行宮後殿已然化成一團燭天烈焰,半空中卻依然有火球呼嘯而來,或砸入樓台之間,點燃片片火海;或墜入河渠之內,灼起陣陣白霧。
突如其來的火攻令素葉軍防不勝防,行宮內慘叫聲此起彼伏。
「霨兒!」驚慌失色的王正見,正欲沖進火海,卻听有牙兵在宮牆上喊道︰「節帥,珪郎君所在的戰船也著火了!」
「會水的,快下水救素葉水師。其余人,隨某去救霨軍使。」嗓子嘶啞的王正見稍加猶豫,便有了決斷。
「王都護,叛軍用的是猛油火。」嗅覺靈敏的柳蕭菲早已聞到熟悉的味道︰「素葉軍工兵營帶有車醋……」
沙土能滅猛火油,醋也有類似功效,此等核心機密王正見自然知曉︰「汝帶人速去取醋,某先去找霨兒。」他伸手猛地挖了把濕淋淋的泥沙,灑在鎧甲之上,毅然沖向火海。
北庭牙兵見狀,急忙揮刀割斷戰袍,裹起沙土,護衛主帥奔赴火場。
瘋狂的烈焰若揮舞著利爪的巨獸,所到之處,碧樹紅花瞬間焦黑、峻宇雕牆頓時傾頹,轉眼間,行宮後殿便轟然而倒,橫在渠面的鐵索應聲落水,黏住素葉水師的蜘蛛網土崩瓦解,只是素葉軍的戰艦早已傷痕累累。
「霨兒!」後殿倒塌揚起的滾滾煙塵令王正見愈發焦灼,他貓著腰,用戰袍捂著口鼻,疾聲呼喊。
不時有渾身著火的士卒闖入王正見的眼簾,有的在地上翻滾、慘叫,有的已變成焦黑的尸體,與烈焰和泥土凝為一體。王正見此刻顧不得分辨他們是素葉軍還是平盧軍,他全神貫注于尋找身形與王霨相近的傷者,既期待又害怕。
北庭牙兵不停地揮灑泥土,竭盡全力撲滅逼近的火魔,護衛王正見的安全,饒是如此,王正見的髭須還是被火舌咬掉了大半。
「霨兒?!」在距離後殿百余步的地方,王正見終于依稀瞧見個少年,一動不動倒在火勢漸熄的廊牆腳,甲袍上處處冒著火苗。
王正見不顧牙兵阻攔,箭步上前,胡亂拍滅火焰,一把將少年翻了過來。少年的臉已被煙火燻成黑炭,細若游絲的呼吸聲時斷時續。王正見用顫抖的手抹開少年臉龐上的浮灰,才擦清眉眼一片,王正見便知他並非王霨。
「水……水……」少年痛苦低吟,喉嚨里仿佛堵滿塵埃。
「也是個可憐的孩子,若無戰爭,他本該在黑水河畔的草甸牧馬馴鷹……」王正見此時已從殘存的鎧甲辨認出少年來自靺鞨部。
「節帥小心!」不待王正見感慨完,背後兀然響起牙兵驚恐的呼叫聲,他正疑惑間,廊牆隆然而倒。飛身而起的牙兵們揮刀舞拳,竭盡所能攔截砸向主帥的磚石瓦木。
「老了……」煙塵散開,咳嗽不止的王正見
捶了捶腰︰「可拼了這把老骨頭,也得找到霨兒,不然怎麼向族兄交待……」
「節帥,他死了。」忽有牙兵道。
「霨兒死了!?」王正見心一沉,旋即意識到牙兵說的是倒地負傷的靺鞨少年。少年的頭被碎磚擊中,再無呼吸。
「魄散珠胎沒,芳銷玉樹沉。露文晞宿草,煙照慘平林。」悲慟不已的王正見伸手將少年雙目掩上,胸中愈發憋悶,咳嗽不止。
「節帥,前面火勢太猛……」一名牙兵擔憂道。
「爾等可退出行宮,不必隨某涉險。」王正見淡淡道。
「某誓死追隨節帥,豈能畏難而退!」牙兵急道。
「救霨兒乃吾之私事……」王正見擺了擺手,決然向前。
狂風亂帆影,飛火攪流星。
一顆碩大的火球呼嘯而來,狠狠砸入行宮後院,剎那間,王正見一行的來時路被烈火斷絕。
「保護節帥!」牙兵們將王正見圍在正中,奮力撲打火苗,無奈赤焰熊熊、烈火滔天,眨眼間,就有數名牙兵被燙傷。
「汝等速速逃命去吧……」神情憔悴的王正見淡然道︰「此天命也,非戰之過,王勇自會為爾等澄清護衛主帥不力的罪名。」
「節帥何出此言!」牙兵們毫無獨自逃生的念頭︰「某等誓與節帥同生共死!」
「萬勿如此!爾等留得有用之身,才可助聖人討賊戡亂,才可助霨兒……」王正見話未說完,驀然想到,王霨或已早一步葬身火海,頓時萬念俱滅、心如槁木。
眼看王正見一行就要被火苗吞噬,濃烈的酸味撲鼻而來,火勢隨之受挫。
「父親大人,汝在何處?」王霨和王珪聲嘶力竭的哭喊,在王正見耳中卻不啻于仙樂。
「珪兒、霨兒,速來助某!」王正見抖擻精神,高聲回應。北庭牙兵喜極而泣,撲火的動作不由快了幾分。
漫天塵土囂、刺鼻酸味揚。
「珪兒、霨兒!」
「父親大人!」
王正見一手摟一個兒子,父子三人抱頭而泣。周遭滿面塵灰的牙兵們也暗暗松了口氣。
「爾等是如何月兌身的?」王正見強忍腰背劇痛,擦了擦額頭的汗珠。
「史思明早料到某等會猛攻行宮,故在各殿中藏了數十桶猛油火,待吾軍殺入,從通濟渠東齊射火球,將大半離宮付之一炬。」
「猛油火的氣味汝再熟悉不過,怎會不察?」
「史思明將木桶封得嚴嚴實實,走入殿中某才嗅得一絲異味。」
「烈火焮天鑠地,吾與北庭牙兵左沖右突,始終不得靠近後殿,也不曾見爾從火海逃出。」
「令父親大人身涉險地,吾罪深矣!」王霨羞愧不已︰「某本以為將葬身火海,幸而靈光一現,覓得鐵鏈穿牆而出的孔洞,逃出生天。」
「父親,水火皆無情。霨弟陷入火海之時,某翻船落水,也難受得緊。」
王珪嘟囔道。
「汝不是安然無恙嗎?」王正見咳嗽數聲。
「某率素葉將士連穿數道孔洞,爬上河堤,正巧遇到兄長等人在水中呼救,遂下水救出兄長。父親大人,行宮尚在叛軍投石機射程內,此地不宜久留。」王霨扶起王正見向外走︰「史思明之計環環相扣,引而不發背後,是動若雷霆的一擊必殺……」
「禍莫大于輕敵……」王正見抹去嘴角的血絲︰「平盧軍南下以來未經惡戰,兵力甚為齊整,雖在睢陽城下受挫,然其人馬折損亦有限,且史思明老謀深算,退兵之際必留後招。珪兒輕敵出擊,殊為不智。」
「父親……」王珪忍不住抱怨道︰「某小有斬獲後正欲鳴金,霨弟卻強令全軍追殺,致使素葉軍陷入叛軍的圈套。」
「兄長所言甚是,某不該冒然追擊。」王霨嘆道︰「只是李晟傳來的消息實在駭人,吾明知山有虎,也不得不向虎山行。」
「李晟發現了什麼?」王正見虎目圓睜,他清楚,能讓王霨驚駭的事並不多……
綠蔭芳樹合,蕊珠如火開。
通濟渠東岸樹林中,幾株石榴樹上布滿千百朵照眼明的紅花,與對岸燭天烈火相映成趣。
身形消瘦的史思明摩挲著顎上寥寥無幾的胡須,冷冷笑道︰「驕兵必敗,素葉軍屢挫範陽軍,氣充志驕,早犯兵家大忌。今日之後,名動天下的王霨將是平盧健兒的手下敗將!」
興致勃勃的史思明伸手捻了朵殷紅勝血榴花,見枝葉間有子初成,拋下花朵,摘了顆尚未長成的石榴,隨口吟道︰「三月四月紅花里,五月六月瓶子里。作刀割破黃胞衣,六七千個赤男女。」
「黃袍衣……」史思明手上略一用勁,石榴果破裂而開︰「軋犖山,汝晝思夜想的就是披上聖人的黃袍衣吧。」
鳶肩傴背、欽目側鼻的史思明比安祿山早出生一天,他們從小一起光著長大。兩人都是營州雜胡,通曉六蕃語言,長大後一同混跡于互市,擔任穿針引線的牙郎。後又一起投在幽州節度使張守珪帳下擔任捉生將,均以悍勇狡黠聞名軍中。
與口若懸河、長袖善舞的安祿山略有不同的是,罕言寡語的史思明並不擅長巴結上司、交接同僚。並非他心智愚昧,而是其七竅玲瓏之心皆用在對陣破敵之上。可正因為此,史思明升遷之途比安祿山要慢上不少,直到李林甫與王正見聯手提議出將入相,他才僥幸從朝堂亂斗中撿得平盧節度副使、知留後事一職,並依附上風頭正勁的盛王。而那時安祿山早已兼範陽、河東節度使多年,並被敕封為東平郡王。
獨領一鎮後,生殺予奪的美妙滋味令史思明食髓知味,唾手可得的從龍之功也令他不再對安祿山唯唯諾諾。故範陽軍舉旗南下之際,史思明並未听從安祿山一同起兵的邀請,而是坐山觀虎斗。若唐軍節節敗退,平盧軍將西進雲州,渡河殺入關中;若範陽軍力有不逮,史思明不介意率領三萬精銳直搗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