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弒神者的眼
呵呵站在窗邊，看著遠方燈火璀璨的泰格鎮。
咕！咕咕！——
肚子好餓。
出去找吃的那些大孩子還沒回來，以往，他們總是在天黑之前就回家了。
呵呵有些擔心。
這段時間他過得不好。
自安東尼失蹤後，老鼠窩都是佩佩姐說了算，她，她是個好人……
雖然看起來不太好，但呵呵知道，她是個好人。
有時惡語相向與拳腳相加是為了保護你，因為像自己這樣不合群的家伙……
「他真是個害人精！討厭鬼！」
「自命清高的家伙！」
「我們應該把他趕出去！」
…………
呵呵知道，孩子們背後都是怎麼說自己，他也理解，因為自己的確是老鼠窩的累贅，安東尼……安東尼說這是對的。
我們不應該以損害他人的方式供養自己，出去討生活，是不得以的選擇，但並不意味著就要永遠這樣……有一天，我們會離開這里，會去一個大家都能吃飽飯的地方，會有許多朋友，會互相幫助，會過上，幸福快樂，不用再擔驚受怕的日子。
「因為我們就是互相幫助才活下來的，人與人之間，就是應該施以援手。」安東尼，是這麼說的。
他也說過，會努力想辦法，盡快改善老鼠窩的條件，他……一直是這麼說的。
可隨著被撿回來的孩子越來越多，他也越來越瘦削。
那些負累壓在他身上，像是要把他壓垮。
安東尼，已經很努力了。
可他其實根本就做不到，因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子的，一個人的善意並不能改變什麼。
那是可笑而無謂的努力。
——直到有一天，安東尼高興的跟孩子們說，他找到了一個發財的好門路，遇上了一個好心人，你們看，三角洲還是有好心人的。
他很高興，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哇~哇！——」
身後傳來了嬰兒的哭聲。
一天都沒吃東西，餓得太久，就連他的哭聲也越來越無力。
年幼的孩子們把嬰兒團團圍住，束手無策，不管怎麼哄他都不停。
「把他嘴堵住！快把他嘴堵住！他會把人招來的！」有孩子大喊道。
昨晚發生的事情，嚇壞了他們，如果引來了人……
其實不會的，呵呵年紀稍微大一些，他知道三角洲的安全部隊管制了這里，現在的貧民窟是安全的，哦，是了，佩佩姐他們直到現在還沒回來，想必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他擠過人群，把嬰兒抱在手里，像昨天羅塞先生教的那樣……
還是沒用。
他大張著嘴，歇斯底里的叫喚著。
他是餓了。
呵呵心中道，便把自己的手指塞進他嘴里。
有大力吮吸的感覺，吸得他有些疼。
這可讓我，如何是好啊……呵呵模了模兜里的錢袋子，那是琳達姐姐早上給他的錢，是不是應該出去……
正想著，孩子們高興的歡呼起來︰
「佩佩姐回來了！」
…………
「這是你的。」
「還有你的。」
「別急別急，大家都有……」
佩佩被孩子們團團圍住，面帶笑容，輕聲細語，一塊一塊從袋子里拿出能量膏，分給他們……
輪到呵呵時，她的眼眸一黯，臉上的笑容冷卻。
「你的。」
呵呵從她手中接過半塊能量膏，只有半塊，比別的孩子都少。
安東尼失蹤後，從來都是如此，這很公平，他又不出去工作，佩佩願意分他，已經很不錯了。
接過能量膏時，他看到了佩佩眼角的淤青︰
「佩佩……你的眼楮……」
「快滾。」佩佩的喉嚨里發出了不耐煩的低吼。
呵呵勾著腰，低著頭，兩手捏著半塊能量膏，從人群中鑽了出去，一直鑽進最卑微的陰影里。
蜷縮在最無人注意的角落，他看著被人群簇擁的佩佩。
眼角有些酸澀。
很心疼。
孩子們吃飽喝醉了，又開始有了活力，他們簇擁在佩佩周圍，歡笑著交談著。
「剛才可是好危險！佩佩差點兒就被抓住了！」
「你以為佩佩是你麼？佩佩從來不會失手！那叫誘餌！如果不是佩佩故意引開那些人，我們怎麼偷得到這些能量膏。」
「可這真的很危險啊！要是佩佩跑得慢點，就真的……」
「閉嘴！閉嘴！閉嘴！！！」
爽朗的笑容之後，是驚恐的內心，人往往會以微笑掩飾心中的顫抖。
那是個不太聰明的孩子，他不該提這件事的。
很危險。
沉默片刻之後，他們又聊起了別的話題。
「這里要出大事了！」
「我們應該也離開，你沒看到街上已經少了很多人嗎？」
「偷都沒地方偷了。」
「可是去哪兒呢？就我們這些人，如果去了荒土……再說……」
說話的人看向了一旁更小的那些孩子，然後便沉默了。
「佩佩你說，我們是不是應該走？」
「就是就是，佩佩你說說嘛。」
大孩子們七嘴八舌的說著，大多數人都想離開，而在他們身邊，那些更小的孩子開心的啃著能量膏，完全不明白，他們究竟在說什麼。
老鼠窩，要散了。
呵呵心里明白，這只是時間問題了，即便今天不散，明天、後天……
可他還是忍不住開口道︰
「可是……安東尼還沒找到……」
聲音細弱蚊蚋，根本沒人能听到。
辯論還在繼續。
「可是……安東尼還沒找到……」
還是沒人听到。
「可是！安東尼還沒找到啊！」
這一次，他的聲音很大，幾乎是吼了出來。
孩子們讓他一震，哈哈大笑起來。
「你還不明白嗎？安東尼早就死了！」
「就是就是，哪怕沒死，他也不會回來了！」
「他拋棄了我們，白痴。」
呵呵感覺有團火在他心中燒，讓他的五髒六腑都焦躁難受︰
「他沒有！他不會的！」
啪！——
有人將一塊石頭砸在他臉上，砸得他一個踉蹌，殷紅的血液從鼻孔里流了出來。
「傻逼玩意兒，換做是你，你願意和我們待在一起！？」
「我……」
呵呵模了模兜里的錢袋子，他也不知道自己願不願意，因為……他並沒有把這些錢告訴他們。
呵呵是個壞孩子。
「是琳達姐姐！？」
「你們快看！那是不是琳達姐姐！？」
有孩子趴在窗邊大喊道。
…………
琳達一進門，便被孩子們圍了起來，大家都在問她安東尼的事情。
雖然嘴上說著難听的話，可其實……他們都希望安東尼能回來。
琳達一直保持著僵硬的笑容，看著那個笑容，呵呵的內心一沉……接著，他看到佩佩朝自己走了過來。
趁著這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邊的時間，他們可以說說話。
也就是，說個一兩句罷了。
「疼麼？」佩佩看著呵呵腫起的鼻梁，而後者同樣也看著她眼角的淤青，「你呢？」
女孩眼中僅有的善意漸漸消散，她不喜歡這樣，不喜歡一個明明什麼都不會做，連自己都養不活的可憐蟲可憐自己。
「哼。」
她冷哼一聲，把自己手里吃剩的半塊能量膏扔給了他。
「你在長身體。」她說。
然後今日份的對話便結束了，從來如此。
「佩佩姐！」
呵呵叫住了她︰
「我們能不能，能不能不要離開，我，我應該和你們一起去……從明天開始，我就跟你們一起。」
「為什麼？」佩佩問。
「對不起，佩佩姐，」呵呵低著頭，「我錯了，我不該這樣，我，我也想成為像你一樣的人。」
那一刻，佩佩眼中的善意似乎真的完全消失了，她重重的揚起手，卻終究沒有打下去。
她失望的轉身就走。
…………
看著那些滿懷憧憬與希望的眼神，琳達的心不知為何糾了起來。
她無法說出真相。
也不知該如何說。
然後在她的躊躇不定間，大孩子們漸漸懂了。
「安東尼怎麼了？」佩佩問。
「我……」
「你倒是說呀！」
琳達沒有言語，只是把安東尼的腦機插進後腰，迅速檢索，調出他生命最後十分鐘的畫面，投影在漆黑的老鼠窩里。
絢麗的影像輝映著孩子們懵懂的臉。
琳達明白，這並非最好的方式，但生在這個世界，你總得了解，並接受。
華麗的房間里，霧氣氤氳。
灑滿花瓣的大圓床，床上赤果的青春少年。
他面朝前方，渾身上下被一些紅色的綢帶綁縛著。
「奧，奧古斯都先生，您，您不要那麼用……」
咬著嘴唇，從牙縫里擠出求饒的話，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滴下，他整個人都在極度的痛苦之中……直到紅色的綢帶纏繞在他的脖子上。
畫面的失焦處，人間之神的面容隱匿在一片黑暗中，只能看到一雙似乎在閃閃發光的，猩紅的眼楮，他聳動腰臀，將綢帶越拉越緊……
少年驚恐的掙扎起來，他似乎明白了，將會發生什麼。
「奧古斯都先生，不，不要…… ， ，咳咳， ……」
整個頭顱青筋暴起，一張嘴大大的長著，舌頭探了出來，雙目圓瞪，像是要整個從眼眶里擠出來，一開始，從那雙眼楮里溢出的是淚水，接著血絲爬上眼瞼……
掙扎來到頂峰，像是正在被活剮的兔子，渾身每一塊肌肉都扭曲起來。
無論是上，還是下，都越來越緊……
這似乎讓慈悲的神明很受用，他發出了愉悅而舒爽的叫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放了！！！」
佩佩沖進影像中，啪的揮手打斷。
悲哀與憤怒彌漫在老鼠窩里。
「他是誰！？告訴我他是誰！？」佩佩嘶吼道。
「我不知道。」
琳達說，她當然知道，但她不能說，因為這個人名字通向一條十死無生的道路。
無人能與他抗衡。
「不！你知道！你一定知道對不對！？」
——「快走。」
這時，琳達听到了安迪的聲音，接著火箭彈撞上樓體，轟然巨響之後，整個天花板都砸了下來。
…………
干澀難聞的水泥粉塵中，呵呵掙扎著爬起，剛才，他在距離畫面最遠的角落里，如此反而避開了砸下的天花板。
模了模自己的臉，有溫熱的液體。
也不知是淚水還是血液。
耳邊傳來了慘叫聲與呼喊聲，窗口似乎有一些人影飛了進來，這是三樓，呵呵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飛進來的，只能從湛藍色的推進尾焰中推測，那是我們絕無可能抗衡的力量。
一片混亂之中，有槍聲，有求饒聲。
發生什麼事了？
為什麼，這些人要襲擊我們？
是因為佩佩偷了他們的東西嗎？又或者是傷害了他們？
我們一定做錯了什麼，一定是因為什麼冒犯了他們，才會招來這樣的事情。
得，得救人。
呵呵沖進煙塵中，踉踉蹌蹌的跑著，跌倒，然後又爬起，他搖晃著那些被掩埋在水泥塊下的同伴，啊，死了啊……
一個、兩個、三個……
血液與粉塵混在了一起，就像是紅色的泥漿。
呵呵又一次跌倒——他真是很幸運，一開始就沒受什麼傷，在並不寬闊的空間里跑了一圈，也沒遇上壞人。
呵呵又一次爬起來，看到了一雙明亮的眼楮。
那是佩佩的眼楮。
佩佩也看到了他，那一瞬間，她的眼底閃過了驚訝、欣喜、以及失望……
「跑啊！你還不快跑啊！！！」
她朝著呵呵大喊，白色的牙齒中溢出了紅色的血，她被一塊大石板壓住了。
呵呵像是條瘋狗般掙扎向前︰「快出來！你快出來！快出來啊啊啊！」
心中的那根弦崩到了極致，他失去了理智，只是木然而機械的，不要命的挖著佩佩身上的石塊，一直挖到指甲崩飛，血肉模糊。
佩佩突然就抓住了他的手，死死的抓住，讓他整個人都停了下來。
她堅定，平靜的看著他的眼楮︰
「走。」
「但是……但是……但是……我……我……我……嗚嗚嗚嗚嗚，啊嗚嗚嗚！！！」
弦斷了。
他嚎啕大哭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應該和你們在一起，我應該和你們一起工作，和你們一起，我應該更勇敢一些……」
他有什麼錯呢？
「不要說對不起，」佩佩仍舊抓著他的手，「你沒有做錯，呵呵，始終堅持自己才是真正的勇敢，我也想成為像你一樣的人，但是我做不到，我怕肚子餓，我怕沒有東西吃，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我藏了一些錢，就在……」
她沒有機會說出遺言了，高周波震蕩刃的鋒芒閃過，話音戛然而止。
頭顱飛起，血濺滿了孩子的臉。
呵呵感受著松開自己手腕的那只手，那只已經無力垂下的手，失了神，兩眼空洞的看著無數朝自己噴涌而來的血液，喉嚨里發出了像是被魚刺卡住一般……奇怪的聲音。
「 、 …… 、 ……咳、咳咳……」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刻，有人拎住了他的後勁，將他拽出了劍刃的第二次斬擊。
——琳達揮動手臂，靈能促使著石塊砸向改造人，她夾著呵呵，轉身從窗戶里跳了出去。
「你，你知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這不重要，琳達，」安迪冷漠道，「沒有時間悲傷了，今晚，我和你，必須死。」
「閉嘴！自私鬼！」
「朝東走，我在下一個街口接應你。」
琳達夾著呵呵，朝著東側的街道沖去，而在她腋下，孩子無神的雙眼看著身後傾塌的老鼠窩，以及被埋葬其中的無數同伴。
他的眼底泛起了怒火，但只有那麼一瞬。
很快，憤怒平息，雙眼自有神再次變為無神。
冷漠。
漠視他人的生命。
也漠視自己的。
因為我和你都不重要，如果可以讓這個世界沒有你，當然，也可以沒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