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這不重要
破產，不是一夕發生的。
富裕的三角洲居民往往會經歷一段不短的破產周期，收入逐漸減少，直至完全斷絕，固有資產被抵押、典當，最終一無所有。
從鎮中心搬到外圍，再搬到鎮郊，最後墜入貧民窟。
昨日貧民窟里的暴動，最遠，也就延燒到了泰格鎮南部鎮郊。
泰格鎮，西部鎮郊。
東方元朔拎著一個大袋子，穿過狹窄的小巷。
這一片膠囊公寓林立，人口眾多，原本很熱鬧，合法生意與不法生意都有，總體來說算是個受控制的‘不法之地’。
因為昨天那場暴動的緣故，街上‘合法’的部分已經少了許多。
站在巷口的陰影處，東方元朔一邊望著街上三三兩兩的流浪漢，一邊注意著手表上的時間。
——機械手表，在舊時代就已退出歷史的舞台，如今還會用表的人，都不是什麼正常人。
晚九點五十九，對面的全息屏幕上， 石產業園的大火燒得越來越旺盛，東方元朔蹲，從衣服里拿出一根黑色的細短棍，探進下水道的縫隙。
短棍緩緩伸長，在不可視的黑暗里，探進地下流淌的污水中。
十點正。
短棍的重量猛然一沉，東方元朔知道，自己抓住它了。
拉回短棍，棍子的一段，吸附著一枚拇指大小的金屬圓球。
擦去球上的污水，從三個方向在圓球表面敲了敲。
圓球緩緩打開，里面是一張紙條——這年頭，絕對萬無一失的消息傳遞方式只有一種︰規避線上。
攤開紙條，上面只有一句話和一個地點。
‘協助沙狐。’
落款︰‘X’
東方元朔記住了那個地點，將紙條燒成灰燼。
退身進黑暗里，拉了拉頭上的兜帽，將自己的臉完全遮住，東方元朔拎著袋子，在曲折的巷道中七拐八拐，拐進了一棟膠囊公寓的地下室。
打開門，屋里彌漫著一股久不見陽光的腐朽氣息。
唯二的光亮來自兩個屏幕。
狙擊手坐在沙發上，正看著 石產業園的實時轉播，而另一側，技術員抱著自己的移動電腦，所剩無幾的頭發抓得滿手都是，冥思苦想。
從袋子里拿出兩個包裹，扔給兩人︰
「省著點吃。」
「怎麼又是能量膏啊……」電腦前的技術員拆開包裹，哭喪著臉道，「都吃了一個月了……我都快忘記土豆和牛肉是什麼味道了。」
話音剛落，肚子開始咕咕抗議。
他陰沉著臉，不情不願的拆開能量膏的包裝，大大咬了一口，這才看向東方元朔︰
「有消息了嗎？東方。」
「沒有。」東方元朔說。
「沒有？怎麼會沒有？例行聯絡的時間就是今天啊。」
「是因為昨晚的事？」狙擊手看向東方元朔，「你還是不放心？」
昨天晚上，三人從臭水溝里醒來，那個倉庫已經變成一片火海，他們在鎮暴部隊趕到前迅速離開，但是……
任誰都能看出這里面的貓膩，東方元朔承認沒有第一時間解除利維坦特工的武裝是自己的疏忽，可他確定，那兩個特工，一死一癱瘓，絕無可能引爆震爆彈。
有人搗鬼……
「所以上面其實是有消息的吧？」技術員叼著半塊能量膏道。
「不要問。」東方元朔說。
——前線任務有完善的行動條例，東方元朔有自主應變權。
出了這種事情，他不得不考慮到自己的小組已經暴露的情況，因此得進入緊急狀態，在確定安全，或是找到原因之前……他們得切斷一切聯系，保持靜默。
「咱三一起長大，你不會連我們都信不過吧！？」技術員不滿道。
「我連我自己都信不過。」
「你！……」
「好了好了，別吵了，」狙擊手打圓場道，「東方，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就這麼等著？」
「先查，」東方元朔指著移動電腦道，「現在可以確定有人動過電腦，把他查出來。」
「可我已經從里到外看了十遍不止了，你們這些搞行動根本不知道技術的苦，這怎麼可能查出來！？要是三角洲的事情結束了，我還查不出來怎麼辦！？」技術員道。
「那我們就撤。」
保持靜默是為了不影響三角洲的行動，如果事情全了了還查不出來，也沒有意義再查了。
「東方！你這等于說我們什麼都不做就在這破黑屋里蹲著啊！？你看看那里！」技術員指著電視屏幕中的大火，「我們明明昨晚就可以警告哈勃，但你就是不願意！」
東方元朔笑了笑︰「所以說，你們這些搞技術的頭腦太簡單，警告哈勃就有用嗎？你就沒想過他也有一份？」
「可那是人命啊！」
「他們的命運不會因某一個人的意志而轉移。」
「喂！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東方！？你知不知道，自從你出過兩次任務後，變得越來越冷血了！你這麼做和公司有什麼區別？」
「不，有區別。」
「那你倒是說說區別在哪兒？」
「我比它們更‘冷血’。」
「你！……」
兩人爭執不下，狙擊手這時插過話頭︰
「好了好了，再吵我們就自己斗起來了……東方，就算要切斷和上面的聯系，那利維坦的情報總得送出去吧？」
「是！這東西總得告訴上面吧！」技術員拍了拍自己的電腦，利維坦特工腦機中的情報就在那里存著，他們三人從一個月前就開始為這東西奔波，昨晚終于到手，可因為東方強行切斷了和上面的聯絡……
明明拿到了，卻不能送出去。
「不，我們保持靜默。」
「我曰！……」技術員暴跳如雷，「感情就因為一個隱患，我們這一個月就白忙活了！？情報到手了你不送，那三角洲的任務怎麼辦！？」
「會有人完成任務的，是不是我們……這不重要。」東方元朔冷漠道，「你們不明白，敵人，到底有多強，我們，輸不起。」——
敵人，到底有多強？
在賓的安全主管下達命令半小時後，安東尼的人際關系網黑了三分之二。
事實上，半小時，已經足夠白天鵝的打手們將安東尼的一切存在連根拔起。
「羅塞和琳達消失了。」
作戰網絡中，負責抓捕的第七班匯報道。
「那女的是個靈能武士，即便有衛星監控，可她如果鐵了心要躲，還是能避開。」
「各班都先暫時緩緩，先不要動安東尼的核心交際圈。」
現在是午夜十二點，賓早已進入夢鄉。
賓，或許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他的安全主管會幫他想，找到一個神明雖未明言，但內心渴望的答案。
那位找到答案的安全主管估計也睡下了。
安全主管，或許並不知道該如何達成那個答案。
他的無數下屬會挖空心思，心領神會，然後不辱使命。
這不是一個人與一個人之間的公平決斗，彼此禮貌鞠躬，待到裁判一聲令下，舉槍對射。
這是一個人與一個世界之間的不對稱對決，如同螞蟻對大象，後者有無數種辦法捏死前者，且不用動腦子。
這便是，名為匪幫的有組織暴力。
機器自如運轉，明早機器的主人揉著惺忪的睡眼醒來︰
‘開始了嗎？’
‘已經結束了，我的主。’
賓的各個安全班組，在神明酣睡之時奔波著，忙碌著，心甘情願的貢獻著自己的體力與腦力。
「讓衛星重點掃描三角洲區域，她不可能一直躲著，一旦出現，最近的班組馬上趕往。」
「監視安東尼的核心交際圈，她有很大可能會和其中的人接觸。」
「動作不要太大，注意影響，這畢竟不是我們的地盤。」
「中央情報局那邊正在分析安東尼的腦機數據，如果琳達是為了找克莉奧帕特拉，那即便她隱藏得再好，最終也會在終點和我們相遇。」
「會牽扯到靈能教派嗎？」
「不會的，他們正在和我們談天神武裝的續約協議，這個靈能武士一定是私自行動。」
「都打起精神，我們的時間不多，明早還沒有結果……」
明早沒有結果，就會被問責，人間之神從來不缺追隨者，你做不好，自然會有更優秀的人。 ——
琳達睜開眼︰「他們已經走了。」
半小時前，安迪帶著她搭乘磁浮來到了泰格鎮機場，在復雜環境和洶涌人流的掩護下，變裝、藏匿、抹去線上痕跡……
可琳達的超感知仍舊觸發了。
那個追著他們的第七班也來到了機場。
「他們不方便在這里動手，跟緊我，我們必須在這里甩掉他們。」
在超感知的幫助下，兩人成功甩掉了第七班，然後坐上前往貧民窟的出租車……
「他們為什麼能找到我們？」
「你知道白天鵝集團有自己的衛星嗎？」安迪笑了笑，「恭喜你，琳達，你這一生都會在白天鵝的注視下度過。」
其實情況也沒有那麼糟糕，作為靈能武士，琳達的線上數據有靈能教派的防火牆保護，只要整容換臉……
琳達•討伐之劍，已經社會性死亡。
「他們到底想干什麼？」
「我也不知道。」安迪說。
其實他知道，嗯，大概吧。
參考賓前後完全不同的反應，應該是……他已經了解到了克莉的情況。
情報缺失。
現在的問題是情報缺失，只能猜，沒法判斷。
得搞情報。
在了解到最低限度的情況之前，不能回實驗室，雖然利維坦應該沒有辦法從羅塞偵探身上模出安迪專員，可這畢竟是個風險。
得把線索斬斷在羅塞偵探這里。
然後……
安迪看了一眼身旁的琳達。
她也是個問題。
…………
貧民窟，距離老鼠窩一公里多的地方。
因為軍事管制仍在繼續，街上幾乎沒有人。
安迪和琳達躲在街角的陰影處。
「應該已經安全了，」安迪說，「這里現在正在實行軍事管制，白天鵝的人不方便在這里行動，你只要一直保持偽裝，不讓衛星拍到你的真臉，他們就找不到你，但是我們未來的行動也會受到極大的阻礙。」
琳達明白安迪的意思，雖然還沒有看安東尼的腦機數據，可如果，那里面有克莉的線索——就算沒有，以後還是得找克莉，對吧？
你總得在白天鵝的眼皮子地下行動。
「那怎麼辦？」她問。
「我們還是分頭行動，今晚你先回老鼠窩，等我消息，明早，我來找你……」
「等等，你要去哪兒？做什麼？」琳達警惕起來。
她會重新信任安迪，並不完全是被說動了，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們在一起。
一旦分開……
「這是我的事，你得相信我——在我回來之前，安東尼的腦機由你保管，這樣可以嗎？」安迪說。
這……
他的目的是找到安東尼，他要那些數據，只要數據還在我手里，就不擔心他玩什麼花招。
「好。」
…………
安迪看著朝著老鼠窩去的琳達，自己漸漸隱沒在黑暗中。
繞開三角洲安全部隊的哨卡，他找了個能看到老鼠窩的制高點，靜靜的趴著。
那地方，九成九是龍潭虎穴。
換位思考一下，作為一個海德拉特工，我要找兩個人，會怎麼找？
動用包括衛星在內的一切監控手段。
然後呢？
監視安東尼的人際圈，特別是知道這兩個人是順著安東尼的人際圈找上門來的情況下……我一定會看牢牢盯死所有和安東尼有關的人。
這便是安迪必須要獲取的情報︰安東尼的整個人際圈有沒有被監視。
如果沒有，那麼代表賓的動作不大，剛才跟著我們的那些人，並不負有很重大的使命，可能是出于別的原因，總之，和線上亂殺的克莉無關。
如果有……
可在此前提下，我要怎麼知道安東尼的人際圈有沒有被監視？
反偵察？
你也太看不起人間之神的手下了。
很簡單，走進去。
眼睜睜的看著琳達進入老鼠窩，燈光亮了一瞬，然後熄滅。
接著差不多過了半小時，安迪看到了一些人影從暗處走了出來。
高大、堅硬、精密……
那是高等機械改造人。
確定了，克莉暴露了。
安迪撥通琳達的語音︰
「快走。」
「怎麼了？」
「白天鵝的人來了。」
「你怎麼知道？」
「我就在外面。」
「什麼？你不是……你騙我！」
一枚火箭彈拖著尾焰撞上老鼠窩的樓體，轟然巨響之後，語音中傳來許多嘈雜的聲音。
幾分鐘後，安迪看到琳達的身影從窗口躍出，她身上有些血……似乎還抱著一個人。
「你把我當誘餌！？你這個，這個冷血的混蛋！你無恥！」
她大聲咒罵著，然後聲調有些顫抖，似乎帶上了些許哭腔︰
「你，你知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這不重要，琳達，」安迪冷漠道，「沒有時間悲傷了，今晚，我和你，必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