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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6 悼亡逝景的置彼周行(上)

連續兩日的晴天。

雖然氣溫開始回升,覆蓋著晨霜的草叢依然是暗淡的黃白色,遠遠望去時就像半融的積雪。公園里的植被全被這樣慘淡的顏色覆蓋著,根本沒有什麼值得一看的地方。

雖然如此,他和邀約對象還是早早地坐在了公園湖岸邊的長椅上。

陳偉握著手機,若有所思地敲打右腿膝蓋。雖然早就已經去醫院消毒包扎,這兩天以來傷口卻依舊斷斷續續地疼痛著。

「……所以,這件事就結束了呢。到最後也沒有看到鬼的真面目。」

坐在他背後的人冷冷地說︰「你很期待看到嗎?」

「那倒也不是。不過,已經辛苦等了三個晚上,最後卻沒有得到謎底。難免覺得有一點失望。如果是真的毫無發現也就算了,到最後是因為傷了腿才不得不停止,和預期就差得太遠了。話說回來周同學,在把我送到門衛室以後,你又拿著那把傘回教學樓做什麼呢?」

「去看看而已。」

「那也沒必要把門衛室從外頭鎖死吧?完全是反應過度了。實不相瞞,我還以為自己會被困到餓死為止。周同學,你當時的態度就讓我有這種危險的錯覺。如果到天亮你還不出現的話,我就要打電話報警了。那時我們說不定都會留下案底的,這種同歸于盡就是你想對我做的事嗎?」

「沒有那種事。但是帶著一個腿腳不便的人太累贅了。不關住的話又可能會追過來。我不想應付預計以外的狀況。」

「這是在抱怨我很礙事吧?」

「確實就是這個意思。」

沒有任何客氣的成分,她就這樣毫不留情地回答。因為習慣了她的態度,他也只是笑著說︰「追過去的話也不會發生什麼吧?還是說,會闖進你的魔法結界什麼的?」

「不存在那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只是不想看見你在上樓梯的時候意外摔死而已。很符合你的死法吧?陳同學,你的名字就只適合這種死在電影開頭十分鐘里的角色。」

「又開始姓名羞辱了,周同學。姓名這個東西大部分時候和自己是無關的,體現的都只是父母的想法而已。」

「看來你的父母對名字不怎麼看重呢。」

「這我倒是沒有問過。不過,單純從字本身來說,也不是什麼壞的意思吧?‘希望孩子能成為偉大的人’,雖然沒有什麼獨特的意蘊,也只是普通的父母願望而已。」

「……普通的父母麼?」

「是很普通吧。不然重名的人也不會那麼多了。可惜能夠稱得上‘偉大’的位置卻很少。像這樣的情況,貶值也是理所當然的。」

「你是覺得偉大這種概念也會貶值麼?」

「啊,概念本身的話我不知道。不過至少作為詞匯而言是會的,周同學。不管原本是多麼嚴肅的詞,只要被廣泛而低劣地使用,嚴肅性也就隨之而消解了。比如說,如果你把隨便哪個喜歡的人都稱作是‘神’的話,並不會提升這個人的價值,而是讓你和‘神’這個詞都變得廉價了。話術越是被煞有介事地使用,最後就越不會被當作一回事,大體上是這樣的規律。不過例外的情況也是有的。」

「例外?」

「就是說,事實本身的存在夠強烈的話。周同學,听說過‘百牲祭’嗎?」

「是古希臘的祭祀儀式吧?用來慶祝重大事件的。」

「沒錯,就是那個要殺死一百頭牲口的祭祀活動。據說當初畢達哥斯拉學派就曾經舉行過這樣的儀式,用來慶祝勾股定理的發現。這個詞的英文,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Heb,雖然原意也還是指百牲祭,但如今使用時卻衍生了完全不同的意思。」

「衍生的意思……」

「——意思是大屠殺。」

他翻閱著手機里張沐牧發來的消息,口中繼續說︰「在《海底兩萬里》里有這樣一段故事,講述的是曾經身為印度王子的尼摩船長,出于為故鄉復仇的目的而擊沉了一艘英國戰艦,造成了艦船上所有人的死亡。雖然他親自下達了這樣的命令,卻又在深夜里痛哭懺悔。那時教授阿龍納斯也被他的殘酷行為所震驚,才下定決心要出逃鸚鵡螺號。那一章節的名字就是Heb——原意是隆重盛大的祭祀禮,最後卻演化成了一個令人恐怖不安的詞匯,原因到底是什麼呢?如果仔細探究的話,其中恐怕有很多復雜的歷史因素,不過最先決的條件,我想是因為‘百牲祭’這個原本的意義已經不復存在了。作為祭祀的形式也好,作為接收對象的諸神也好,到了今日已經完全不被人們所相信,所以詞匯的蘊意也就自然而然地遷移了。說到這個,周同學,‘尼摩’這個詞啊,在拉丁文里的意思是‘不存在的人’。我一直覺得念起來挺不錯的,正在考慮拿它當我的網絡昵稱,如果用得順的話今後就改名叫‘陳尼摩’算了。你覺得如何?」

「是啊,真是可愛的發音呢,尼摩同學。用這個名字的話,就算是你也能勉強活到三部曲的終點吧。」

她帶著略微嘲諷的語調如此回答,隨後又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到底在擔心什麼呢?他玩著手機時如此暗想。

朱紅鮮艷的長橋,靜靜橫臥在青灰色的湖面上。理論上應該是香塵橋公園里最古老的建築,此刻看起來大概連五年的歷史都沒有。看到這樣嶄新的橋,與之相配的玉音女傳說也一下變得不牢靠起來。什麼樣的仙女會在這種裝滿巨大燈泡的橋上徘徊呢?就連飛蛾也會驚恐地嚇走吧。

因為是工作日的早晨,公園里幾乎看不到人,只有他和近來行蹤神秘的朋友會在這種地方約見,然後就各自無言地坐在互相靠背的長椅上。這樣的會面到底有什麼意義呢?簡直就像是志願護工來定期探望絕癥病人一樣。

「陳偉。」坐在後面的人說,「最近還做了什麼奇怪的夢嗎?」

「沒有呢。連續幾天顛倒作息,睡著的時候都是一覺到天黑。我也不是那種非常多夢的類型。非要說的話小矮人倒是做了幾個夢,非常積極地想要分享給我,大概就是說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怪獸,把這座城市變成了自己的地盤。作為對怪獸的祭祀,所有人都要給她定期獻上零食禮包。啊,不過你是例外,因為你是她的好朋友,她會給你提供無限量免費咖啡。」

「那麼你也不用吧?」

「抱歉。她規定我要獻一般人的雙倍。要問為什麼的話,她規定的常人標準量就是我平時給社團里買的零食量。如果還照常提供的話就等于沒有獻。非人類就是這麼的貪得無厭啊,周同學。下次用你的變身魔杖狠狠教訓她一頓吧。」

「沒必要呢。我倒是覺得張同學的安排很合理,不如今後就這樣執行好了。」

像這樣漫無邊際地閑談,直到太陽升到摩天輪的頂部。她從長椅上站起來說︰「我去買點飲料吧。」

本來就有著輪流請客的默契,既然上次是他買的飲料,這一次自然就輪到了對方。然而,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直覺驅使,他站起來說︰「周同學,這一次還是我來付吧。」

她停下腳步。

「啊,反正是朋友。偶爾請你一次也沒關系吧。難得今天的天氣這麼好,如果讓你投下硬幣的話,說不定立刻就會下雨了。因為你長得就像那種背景自帶暴雨的人。」

他在對方發飆以前快速地溜開,逃向廁所旁的自動販售機,從衣袋里掏出硬幣投了進去。

什麼也沒有發生。

能發生什麼呢?他漫不經心地想著,按下罐裝咖啡的選擇鍵。

咖啡罐滾了出來。作為某人的生命之水來說,這個價錢實在是很便宜。但是自己又要喝點什麼呢?

他站在販售機前思考著。考慮的時間過久,以至于同伴已經主動走了過來,自然地從他手里拿走咖啡罐。甚至連歸屬權也不問一聲,她就那樣啪地打開喝了起來。

「陳同學,你打算和這個舉止可疑的販售機對峙多久呢?是時候用你完美的推理證明它的罪行了吧?」

「嗯……周同學,是這樣的,我在思考為什麼可以用三枚硬幣就可以換一罐咖啡。像這樣拯救你生命的奇跡之物,難道不該索取更沉重的代價嗎?等價交換才是煉金術的原則吧?不,還不能這樣考慮。畢竟救了你就等于救了我,救了我就是救了整個社團,整個社團四舍五入可以說是代表了全宇宙的利益。這樣想來這罐咖啡真是造福眾生呢。真的可以用三塊錢換到嗎?我覺得如果再這樣貪得無厭的話,說不定等下整個天空都會塌下來。」

「……實在沒事做的話就去把公共廁所打掃一下吧,陳同學。那樣大家都會真心感謝你的。」

他考慮了一下公園廁所的清潔難度,最後還是說︰「好,我還是喝牛女乃好了。」然後就按下罐裝牛女乃的選擇鍵。

牛女乃從出貨口滾出。他俯身去撿拾。朋友則抬起頭說︰「看來天沒塌下來呢。」

然後,在他想要回話的瞬間,心跳確實地停止了。

「……陳偉?」

他的手指停留在鐵罐表面。喝著咖啡的人也察覺到了異常。但是,只是在眨眼的時間里,他已經無法說出話來了。

心跳停止。肺里沒有空氣。身體的感覺徹底消失。已經長達十數年未曾復發的病癥,全部都在那一刻卷土重來。

「陳偉!」

他毫無抵抗地倒下了。墜倒向黑暗的時刻,腦中回想著復仇者尼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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