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的親從官個個都是好樣的, 沒有唐玄坐鎮,他們依舊把事情辦得漂漂亮亮。
結果比司南預想中的還要驚喜——
親從官們不僅查清了車轍背後的貓膩,還找到了被「燒掉」的那批糧食!
許是受了火鍋店的啟發, 皇城司如今辦事必畫圖,把查辦經過和結果畫在紙上,不甚精細, 勝在一目了然。
「和小東家推算的一樣, 成熟的粟米沒被燒, 而是有人連夜割走, 藏到了大安寺東三十里的一處地窯,真正被燒的只有秸桿!」
沉穩如林振, 也難得露出激動之色,那可是糧食啊, 數千百姓的救命糧!
司南接過畫紙, 一張張看過, 興奮地捶了一下桌子,糧食沒糟蹋就好!
只要糧食還在, 他就有信心搶回來!
不過,還有一個疑問︰「那些地雖然說萬頃有些夸張, 但也著實不少, 就算官兵來收都要花些時日, 他們是如何做到一夜之間割走的?」
提到這個,林振臉色不大好,哼道︰「監守自盜罷了。」
這與當地的「保甲制度」有關,往上推五十年, 這里原本是廂軍的屯地之處, 農戶們十戶為一甲, 十甲為一保,分別設甲長、保長、里正等,逐級管理。
倘若有人將這些「管理層」收買,抽調沾親帶故的壯丁,許以好處,一夜之間將這些粟米割走並不難。
「不過,有件事略奇怪。」林振道,「我帶人秘密尋到藏糧之地時,听到看守地窯的農戶在說,那天晚上不知道是誰帶的頭,把村里那些老弱病殘都喊了起來……」
司南眉心一蹙,「這意思是,原本他們‘上面’的人沒打算管那些百姓。」
林振點頭。
司南又一拳捶在桌上。
這次是氣的。
幕後黑手何其陰毒!
居然拿數千條人命做筏子!
林振問︰「按小東家吩咐的,我只留了人在地窯附近守著,沒打草驚蛇,接下來如何做?」
「要盡快把糧食拿到手。那些粟米沒曬干就收起來,時間一長要麼發霉要麼發芽,和燒了沒區別。」
司南頓了下,道︰「給郡王傳信,三天之內他若是不能回來,我們就自己行動。」
沒用三天,唐玄收到信後,第二天就回了洛陽。
他是傍晚到的,半路趕上一場雨,頭發濕淋淋地貼在臉側,衣擺也濺著密密麻麻的泥點。從來都英俊體面的燕郡王,第一次這般不修邊幅。
司南把他推進浴室,「怎麼趕得這麼急?官家可還好?」
「不大好。」唐玄語氣沉重,「與名聲相比,官家更在意的是洛陽城外的數千百姓。」
他拉住司南的手,道︰「幸好有你……官家說,多謝你。」
司南咧了咧嘴,「這才到哪兒?咱們再給官家送份大禮,若辦得成,他老人家一準兒能好起來。」
唐玄定定地看著他,認真道︰「南哥兒,我也要謝你。」
多謝你,在官家急火攻心的時候送上這樣一粒速效救心丸。
司南嘖了聲,把他往浴桶里一摁,「客氣了哈!趕緊著,再不洗水就涼了。」
唐玄一頓,「你……不出去?」
司南挑眉,「你怕啥?我還能玷污你不成?」
唐玄笑,「求之不得。」
美的你!
司南翻了個小白眼,噠噠噠跑到牆角,盤腿坐下,就這樣守著他,喋喋不休地跟他念叨著這些天發生的事。
他想他了。
即使在他洗澡的時候都舍不得出去,就想這樣守著他,哪怕說一些沒什麼營養的話。
听在唐玄耳中,卻足以撫平這一路的焦急與疲憊。他撩水動作放得很輕,不想錯過一個字。
唐玄好幾天沒刮胡子了,下巴上長了青色的一層,怪扎手的。
司南把他按在床上,拿小刀子給他刮,抹牆似的,「你老實點哈,我人生頭一回,手可不穩。」
唐玄眯著眼,啞聲道︰「交給你。」
司南手一顫,「別說話,閉上眼。」
唐玄含著笑意,目光自下而上描摹著少年的五官,一寸寸清晰地印到心底,這才緩緩闔上眼。
就這樣,安心地睡著了。
司南動作放輕,呼吸也放輕,就像對待一件精美的玉雕,一點點,輕輕地刮蹭著。
不知過了多久,才完成他人生第一次的「刮胡子服務」,還細致地用濕熱的布巾幫唐玄拭去臉上細毛,這才做罷。
司南拿手隔空點了點唐玄光潔的下巴,哼道︰「便宜你了,哥長大這麼都沒這麼伺候過人。」
哼哼完,就月兌下衣裳團巴團巴窩到了人家懷里。
同樣睡得很安心。
***
自家男人回來了,司南囂張的小氣焰嗖嗖冒出來。
他爺爺的!
摁死那幫龜孫!
不是叫囂「君無道」嗎?
南哥偏讓全洛陽的百姓都知道,什麼叫千古第一仁君!
火鍋店搞了一次會員大派送,各色果汁免費暢飲,進店的人更多了。
不僅有火鍋吃,還有滑稽戲表演。
司南在火鍋店外豎了個大牌子︰「包御史和歐陽翰林看了都說好的滑稽戲!」
包拯如今任御史中丞,是百姓心里的大青天;歐陽修主張「文以載道」,在文人學子中聲望很高。
拿他們倆打廣告,可比說什麼「外賓看了都說好」有用得多!
大宋百姓驕傲著呢!
本國有清官、有大賢,才不會把區區外賓看在眼里。
起初客人們並沒有抱什麼期待,總覺得一個小小的火鍋店,能有什麼好戲看?
沒想到,第一天就真香了。
蝶戀花生得美艷,即使穿一身男裝都遮掩不住周身的風韻。她也並不想遮掩,大方地展示著自己的魅力。
伍子虛一邊流口水一邊吃干醋,恨不得把店里那些男男女女一個個全都趕出去。
如果說起初大伙是沖著蝶戀花這張臉來的,看著看著,就被她精湛又有趣的表演吸引住了。
一個小短劇不過兩盞茶的工夫,逗得大伙笑聲不斷。笑完之後又不由感慨,原來官家是這樣式兒的!
——蝶戀花表演的正是司南在中秋宴上編的那段「官家拒食貽貝」。
後來又加了幾段,都是官家以仁為政、以德治下的實例。
戲是司南熬夜編的,力圖寫得輕松幽默,偶爾帶些鄉間俚語,恰恰好符合了民間百姓的口味。
這些事只記在起居錄中,為的是留個身後名,時下的百姓卻不一定知道。
司南大膽地讓蝶戀花演出來,就是為了反駁潛龍教近來宣揚的「君無道」之類的屁話。
效果很好。
蝶戀花演完之後,返場數次,食客們依舊覺得不過癮,直到出了火鍋店還在興致勃勃地討論。
單是在火鍋店演還不夠,司南把台詞抄錄下來,叫人印了數份,免費發放到洛陽城中大大小小的瓦子里。
除了滑稽戲,還有話本、講史、說唱小詞……
司南無比感激原身留給他的這點「藝術細胞」,關鍵時刻派上了用場。
司南主「內」,唐玄主「外」。
後者的心氣並沒有局限在小小的洛陽城,他叫人把司南編的各種劇目印在邸報上,送往各府、各州、各縣,明示各地官員組織伎人演出。
官家剛好,听到這一消息險些倒回龍床上。
明目張膽要表揚,龍臉都變長了!
各地官員卻挺高興,這跟那些動不動就增加賦稅、搜羅「祥瑞」的昏君相比,不知道多仁慈!
這馬屁一拍,多文藝!
短短幾天,官家的仁德之舉就在觀眾們的笑聲中傳遍了洛陽的大街小巷,進而一陣風似的刮向全大宋。
君無道?
去你祖宗的!
傻子才信!
第一回合,司南完勝。
至于「上天示警」,那就更好說了,在書院茶館里開幾場「辯論賽」就好了。
什麼?天火燒毀農田是上天示警?
可拉倒吧!
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凡有點靈性那也得是護佑萬民,豈會舍得用數千百姓的生計去警告一個無道昏君?
如此利用百姓的,必不會是好德之上蒼,而是罪惡之鬼魅。
既是鬼魅,它說的「無道」當真是無道嗎?
就……非常有道理。
猶如醍醐灌頂。
就連街頭稚童都學會了︰「蒼天和官家一樣善待百姓,它才不會降天火燒農田警告好官家!這樣做的肯定是鬼魅!」
第二回合,司南絕殺。
更絕的還在後面。
大安寺利用這個機會收攏流民,並非出于好心,而是想趁機招兵買馬,壯大潛龍教。
——唐玄已經查清了,大安寺就是當年全大道的藏身處,是潛龍教的老巢。
司南當即發了條招聘啟示,和大安寺打擂台。
招工!
男女老少都要!
外賣員、服務生、領班、店長、大小管事,各個工種,期待你的加入!
我們的待遇是︰
包吃住!
工錢一旬一結!
一年三節送米送肉!
干夠三年工錢翻倍!
……
官府的差役們敲著鑼往各村落、各街巷大肆宣傳。
尤其是大安寺,差役們依著司南的交待,喊話內容極有針對性。
「百家飯,香火飯,不如自己的粗糧飯;喝稀粥,吃饅頭,不如趕緊把錢賺!」
「吃一天,少一天,不知哪天就玩完;今天有,明天無,趕緊出門找後路!」
「司氏火鍋店招工嘍,男女老少都要嘍!」
「去瞧瞧,去看看,進門送個大菜團,不去白不去嘍!」
連續不斷喊了三天,終于有人耐不住了,悄悄溜出寺院到火鍋店踫運氣,這一踫,就沒再回去。
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大安寺院子里的窩棚越來越少,人快走光了。
有人把這件事報上去,上面不以為然,「老的老小的小,走了就走了,倒省糧食!我倒要看看,姓司的能不能養得起!」
對方的挑釁司南接收到了,是時候放出終極大招了。
這天是個大晴天,百姓們重新回到被毀的農田里,愁眉苦臉地翻土撒水,為下一季的播種做準備。
翻著翻著,就有人蹲在田埂上嚎啕大哭。
種子都買不起,這地如何種?
天邊突然傳來一聲長嘯,大地隱隱震顫起來,上萬禁軍仿佛從天而降,出現在田間地頭。
他們手里拿的不是刀槍劍戟,而是一袋袋種子,一筐筐粟米。
為首的小將軍威嚴地說著︰「官家大人體恤洛陽災民,特命我等前來發糧!按田畝發放,一戶派兩人,听到名字速速來取!」
百姓們全都傻眼了,呆呆地听著差役們點名,呆呆地拿到粟米和麥種,莫名覺得……
這重量,就像自家地里應得的。
這筐子也怪眼熟的……
可不眼熟嘛,原本就是他們的。
唐玄帶人端了潛龍教藏糧食的地窖,看門的小頭頭打暈關起來,悄無聲息地把事辦了。
說白了,就是偷的。
夜黑風高偷偷偷的。
為了不引起大亂子,唐玄听了司南的建議,順坡下驢,就讓百姓們認為這些粟米是朝廷贈送的好了。
當然,這個好名聲不能白擔,麥種真是白送的。
前一天,對手還為自己的妙招洋洋得意,一夜之間上千筐粟米不翼而飛!正急得跺腳,就見他們「辛苦」一夜割下來的粟米出現在了禁軍手里。
看到了又能怎麼樣?
還能沖上去搶回來嗎?
讓所有百姓都知道他們做的缺德事嗎?
咬牙忍著!
這下,輪到賊人氣得嘔血。
百姓們卻是高興了。
司南也高興了。
主意是他出的,執行的是狄詠和槐樹手底下的兵。
槐樹還好,畢竟是司南教出來的,肚子早就被司家小院的湯湯水水染黑了。
狄詠從頭到尾臉都是黑的。
堂堂禁軍統領!
名門之後!
三更半夜偷糧食!
人干事?
他涼涼地看著司南,咬牙道︰「這要傳出去,你哥我還怎麼做人?」
司南笑眯眯︰「二哥,這不是就信你嘛,若交給別人,但凡透出一星半點,讓史官或者御史們知道了,官家的面子往哪擱?」
狄詠冷笑︰「是啊,官家要面子,做你哥不要面子。」
「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槐樹知小玄玄知,就連你那些兵都以為昨晚是去官庫搬糧食,沒人會說出去,放寬心哈!」
寬個屁!
狄詠隔空點點他,「這損招也就你能想出來。」
司南︰我驕傲!
他確實值得驕傲。
百姓們方才有多絕望,這時候就有多驚喜,紛紛朝著汴京的方向,三拜九叩,跪謝龍恩。
他們感激官家,同樣感激發放糧食的唐玄等人,看著農人們滿含熱淚的眼,所有人都覺得,一切都值了。
槐樹給司南帶來一封信,是于三娘寫的,「三娘讓我親手交給兄長,不能讓任何人看到。」
司南狐疑地撕開黏得極其結實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紙。薄薄的一張,寫著幾行字。
司南瞳孔一縮——
白夜沒死!
與此同時,潛龍教。
白夜把手邊能摔的全摔了,一張臉憤怒到扭曲︰「那個小雜種!當年就不該一時心軟留他性命!」
他錯了。
司南和司旭不一樣,他比司旭更難纏!
一個中年男人侍立在側,低眉垂目,臉上並無驚奇之色,顯然已經習慣了。
直到白夜發泄得差不多了,他才謹慎地開口︰「主上,您可曾想過,司南和燕郡王為何會突然來至洛陽,還處處與我們做對?」
白夜眯了眯眼,冷聲道︰「還能為何?必然有人給他送了信!」
中年男人依舊不驚訝,道︰「那個人……主上還要留嗎?」
「你以為我想留嗎?若不是她要死要活,我早殺他一萬次了!」白夜沒好氣道,「愚蠢的女人,總有一天我要讓她看清形勢!」
中年男子垂下頭,不再多說。
另一邊,大安寺地下密室。
一位僧人打扮的男子端著藥碗,不緊不慢地喂給床上的人。
那是一位絕美的女子,或許臥床太久臉色略顯蒼白,卻顯得眉眼更為嬌柔如畫。
司旭溫聲道︰「我說什麼來著,他可以的。」
女子撇了下嘴,像嗔怪,又像撒嬌,眸中的笑意卻如一汪春水,靈動澄澈。
「小勺子好樣的,比咱們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