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鄭霜銀一貫守禮, ——留在原地打招呼,鄧唯禮卻沖滕玉意招手︰「阿玉,來,有要事相商。」
滕玉意心里癢癢的, 對藺承佑說︰「你等我一會兒, 我去同她們說說話。」
藺承佑瞟了瞟對——, 妻子素來與這幾位同窗交好,這一踫——指不定聊到什麼時候, 轉念一想, 正好手頭有樁案子的嫌疑人就住在西市,便笑說︰「我去旁處忙點別的事,對——那——東風樓的酒水不錯,你若打算跟她們長聊,不妨到樓里坐著慢慢說。」
說著示意寬奴進酒樓幫滕玉意做安排,自己朝另一頭去了。
這廂滕玉意同幾位同窗進樓,寬奴為了方便幾個人邊飲茶邊說話, 特地挑了二樓靠窗的雅間。
「你買這麼多漁具做什麼?」鄧唯禮摘下帷帽,露出里頭的裝扮, 花梳滿髻,明眸皓齒。
「此去濮陽和江南,途中少不了走水路,怕船上——聊,打算捕——魚烤著吃。」滕玉意親自——兩人斟茶。
鄧唯禮笑——︰「你素來會吃,別把渭水里的魚都——吃光了。」
滕玉意乜斜她︰「那也得你鄧唯禮同行才成, 單憑我們幾個是吃不動的。」
鄭霜銀拉住兩人︰「打住。一見——就拌嘴,別忘了還有正經事要說呢。「
說著對滕玉意說︰「阿玉,你猜我和唯禮剛才踫見誰了。」
滕玉意手中茶杯停在唇邊︰「誰?」
「彭大娘和彭二娘。」
滕玉意一愣神, 自打彭震公然謀反,她已許久沒見——這對姐妹了。
前不久彭震及其黨羽伏誅,彭——女眷按律本因充入掖庭為奴,聖人和皇後一念之仁,下旨將彭——的幾個女眷發放了,但畢竟是罪臣——屬,即便不必為奴為婢,日子想必也極不好。
「彭夫人貧病交加,前不久病逝了,彭花月和彭錦繡為了維持生計,現如今在西市一——繡坊替人洗衣裳。」鄭霜銀說,「我與她們雖然不算多交好,但——初一同在書院念書時,也算是日夜相伴,說到底,彭大娘和彭二娘本性並不壞,我——她們蓬頭垢——活活瘦了一大圈,心里十——不忍,便贈了她們一——銀錢,姐妹倆——先不肯接,後來大約知——我是誠心幫她們,到底還是接了,可就在這時候,唯禮——來找我——」
說到這,鄭霜銀和鄧唯禮互望一眼。
滕玉意認真听著,鄭霜銀性情矜傲,人前總是淡淡的,但——要與鄭霜銀相處久了,就會知——她為人有多仗義。
「唯禮一來,彭二娘突然就變了臉色,急急忙忙拉著她姐姐離開,連那——銀錢也不肯收了。」
鄧唯禮苦笑︰「走時還惡狠狠瞪了我一眼,活像與我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記得那時在書院念書,我雖與她們不算交好,卻也不曾得罪——彭二娘,好端端的,實在不明白彭二娘為何惱我。」
滕玉意 「噫」了一——,听來是有——奇怪,鄧唯禮的祖父鄧侍中在清除彭震余孽時出了大力,彭二娘莫不是因為這個遷怒鄧唯禮?但照這樣說,鄭僕射出的力不比鄧侍中少。
可惜她因為早知——彭震會造反一直有意疏遠彭氏姐妹,對姐妹倆印象最深的一件事,莫——于——初——意中發現彭二娘戀慕淳安郡王,別的倒不大清楚。
「彭——初也曾盛極一時,彭二娘自小炊金饌玉,後來——逢遽變,心性難免變得古怪。」滕玉意試著猜測,「許是一時觸景傷情,未必是惱了唯禮。」
鄭霜銀和鄧唯禮疑惑地想著什麼,顯然覺得這個解釋不足以打消心中疑慮。
「彭二娘瞪唯禮的樣子——不大對勁。」鄭霜銀似在仔細回想那會兒的情形,「那種惱恨,像是唯禮搶——她的什麼寶貝似的。」
這就奇怪了。
滕玉意覷著鄧唯禮︰「你搶——彭二娘的東西?」
「我可不稀罕搶旁人的東西。」鄧唯禮聳聳肩,「罷了,也許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彭二娘性情變了,所作所為不能再以常情度之。」
鄭霜銀說︰「此地魚龍混雜,姐妹倆年輕——依,早晚被人禍害,畢竟同窗一場,我和唯禮既然撞上了,就想幫她們找個妥——的安身之所,但我阿爺——初差點就卷入彭——一案,若由我出——安置她們,難免惹人猜疑。」
滕玉意嗯了——,鄭僕射那位養在外頭的別宅婦舒麗娘,就是彭震拐彎抹角讓人送的,「色」字頭上一把刀,為此鄭僕射險——先後被彭震和淳安郡王轄制,淳安郡王發動宮變之後,鄭僕射不知費了多少工夫才打消朝廷對自己的疑慮。
大約是想——了這段往事,鄭霜銀露出淡淡的嫌惡之色,礙于那是自己的阿爺,——得佯作——事喝茶閑談。
「——彭二娘這架勢,也不大像肯接受唯禮的好意,至于別的同窗——彭——造反一案牽連甚廣,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想來想去,我和唯禮——好去找你了。清元王是聖人的親佷兒,去歲淮西叛亂又是清元王和滕將軍合力平定的,若由你們出——,總不會惹來嫌隙,偏巧在西市踫上了你們。」
滕玉意想了想,她原就打算盤下彩鳳樓做香鋪,倒也不愁沒地方安置彭氏姐妹,但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為免日後——阿爺和藺承佑惹麻煩,——碼要和藺承佑先稟明聖人和皇後,待征得帝後同意之後再行安排。
因此並不滿口答應,——笑說︰「我先問問他。」
這個「他」,自然是指藺承佑了。
話里情意流露,讓鄭霜銀和鄧唯禮臉同時一紅,兩人尚未有心上人,對情愛之事一知半解,然而單听這句話,就可知何謂「兩情繾綣」了。
兩人不住含笑打量滕玉意,滕玉意原就是一眾同窗里相貌最出眾的那個,這一成親,宛如名花照水,愈發明秀可人。
滕玉意被她們——得怪不好意思的,故意轉頭——向窗外說︰「咦,樓前那幾個錦衣公子是誰?我瞧他們在門前候了老半天了。」
鄭霜銀矜傲地瞧了瞧︰「多半是沖著唯禮來的。太子與庭蘭一訂親,唯禮也就不再是太子妃人選之一了,消息傳出,長安和洛陽不知多少郎君想求娶唯禮,什麼衛安侯世子、博陵崔氏長房大公子……提親的人都快把他們鄧府的門檻踏破了,每回唯禮出門,後頭少不了跟著幾個‘尾巴’,弄得我們都不大願意跟她出門了。」
滕玉意絲毫不意外,鄧唯禮出身衣纓世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難得又嬌憨愛笑,——論走到何處總能惹人注目。
鄧唯禮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朝窗下投去嫌棄的一瞥︰「一個都瞧不上。不是太乏味,就是相貌平平。」
鄭霜銀低頭一笑︰「听听,堂堂鄧——女公子,竟公然談論男子長相。」
滕玉意轉動酒杯︰「唯禮,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我都是胸有丘壑之人,怎能以貌取人?」
鄧唯禮噗嗤一笑,抬手指了指滕玉意,又指了指鄭霜銀︰「你們少合伙擠兌我,難——你們就不以貌取人了?」
滕玉意笑問︰「你長這麼大,就沒遇到——一個瞧得順眼的男子?」
鄧唯禮聞言,仿佛有——失神,支頤想了片刻,搖頭嘆氣說︰「反正現在沒有瞧得上的。」
那就是「——去」曾經有瞧得上的了。滕玉意好奇心——,待要細問,這時候鄧唯禮和鄭霜銀又說——了興辦詩社的事了。
鄧唯禮興沖沖問滕玉意︰「你來不來?鄭二是詩社社長,你阿姐是副社長,此外還有三十來名同窗,一同幫忙打理庶務。這——日子你不在長安,我們和你阿姐先行操辦。」
滕玉意最喜玩樂,自是百般願意︰「真要興辦此社,何必拘泥于作詩和清談?」
鄭霜銀笑︰「你待如何?」
「騎馬、舞劍、蹴鞠……樣樣都有意思。與會——都是書院的同窗,不妨定期比個輸贏,不為一較高低,——為強健——魄。反正這——游藝都比光悶在席上吟詩喝酒強。」
這樣一說,鄭霜銀和鄧唯禮不禁也來了興致,商量一番,鄭霜銀說︰「那就這麼說定了,等阿玉從濮陽回來,我們再正式開社。詩社——一回的主旨,就由阿玉——享此去濮陽途中的所見所聞罷。」
三人說說笑笑,簡直有說不完的話,滕玉意說到興頭上,順勢邀同窗們明日到成王府討論細節,不知不覺天色已黑,鄭霜銀和鄧唯禮便告辭離去。
幾人下樓——手,臨去前,鄭霜銀將彭氏姐妹現今的住處告訴了滕玉意。
滕玉意上車一——,藺承佑還未回。
寬奴忙對滕玉意說︰「世子剛盯上一個嫌犯,可能還要一——工夫再回,娘子若是乏累了,小人就先送娘子回府。」
滕玉意笑說︰「我在車上等他吧。」
又吩咐寬奴︰「端福在街角的貨肆等我,幫我把他找來。」
不一會端福來了,滕玉意將那間繡坊的住所告訴端福︰「你去盯一盯彭氏姐妹,——論她們說什麼做什麼,回來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她已經打定主意幫一幫彭氏姐妹了,——不——還沒想好把她們安置在何處。
听鄭霜銀和鄧唯禮的描述,姐妹倆心性似乎變了不少,倘或不模清底細就直接將她們安置在自己的香料鋪,——會引火燒身。除此之外,滕玉意記得很清楚,一直到彭——出事前彭二娘都與鄧唯禮相處甚諧,突然恨上鄧唯禮,必定是後頭又發生——什麼事。
滕玉意十——好奇其中的隱情。
端福這一走,寬奴帶著人在車前候著,又等了半個時辰,端福就回來了,巧的是,端福剛要稟告自己的所見所聞,藺承佑也回了。
藺承佑上了車,奇——︰「你讓端福干什麼去了?」
滕玉意低——說︰「待會再告訴你。」
說完吩咐端福︰「可以說了。」
端福就把自己的所見所聞都說了。
彭大娘和彭二娘現住在明珠繡坊的後院柴房,那間柴房窄小骯髒,一共擠了四個人,端福貓到屋檐上時,恰好同屋的另外兩個人去井邊淘衣服了。
彭大娘——左右——人,便在屋里低——數落妹妹︰「我們姐妹都淪落到這般境地了,你還——顧著使性子,鄭霜銀贈銀時半點輕賤之意都——,一——就是誠心要幫我們,我剛才瞧了,那麼多錢夠我們賃一間陋宅了,你好好地發什麼瘋,若不是你非拉著阿姐走,怎會鬧得一緡錢都未拿,阿姐真要被你氣死了!」
彭二娘啜泣︰「收下又如何?我們還是缺衣少食,頂多賃——日子,末了還是會被人趕出來。」
「總強似像狗彘一般同這——卑賤之輩擠一間屋子。」
「莫要說旁人卑賤,阿姐還不明白嗎,你我也早就是卑賤之軀了,這樣的苦日子往後——都——不完,何必心比天高。」
彭大娘顫——說︰「原來你心里也有數。既如此,你憑什麼不讓阿姐收下那——銀錢?!」
彭二娘不肯開腔。
「是不是因為鄧唯禮?」彭大娘逼問。
「是。」彭二娘——音尖厲幾——,「誰都可以,唯獨不願意承她的情!」
彭大娘似乎氣得不輕︰「就因為淳安郡王對她……」
「阿姐。」
「你真是糊涂到——了,這一切不——是你自己的猜疑,那人深不可測,你怎麼知——他是不是真的喜歡——」
彭二娘話語里帶了哭腔︰「他就是!他就是!那時候我心里眼里都是他,他的一舉一動瞞得——別人,瞞不——我。」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鄧唯禮又不曾虧欠——你,那會兒在書院時,她待你我不夠好嗎?再說他那樣的亂臣賊子不知害——多少人,值得你惦記到現在?——初他都不曾正眼瞧——你,你——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彭二娘氣急敗壞︰「他是亂臣賊子,阿爺不也是嗎?成王敗寇。說到底,他不——是事敗了,假如——初他或是阿爺成了事——」
彭大娘慌忙捂住妹妹的嘴︰「你瘋了,連這樣的話也敢說!淳安郡王已經死了,不,罪臣藺敏已經伏誅了,你為了——初的一點痴念,難——連命都不要了?」
彭二娘低——痛哭,這時外頭有繡娘——來呵斥姐妹倆︰「叫你們把料子剪好,原來在這兒躲懶呢!」
進屋時連打帶罵,將姐妹倆攆走了。
藺承佑一听到淳安郡王四個字,笑容便不見了,——著端福,听他往下說。
端福卻木訥——︰「大約就是這——了。」
滕玉意驚詫得半晌沒出——,彭二娘那話什麼意思?莫非是因為這個緣故才記恨上了鄧唯禮?但這……怎麼會。
她震驚地——一眼藺承佑,吩咐端福退下,一回身,把自己決定收留彭氏姐妹的想法對藺承佑說了。
藺承佑——了許久才恢復常色︰「幫她們一把也行,但前提是她們不會——什麼壞心,听這意思,心性倒也不壞,先不急,再讓端福盯幾日。」
滕玉意點點頭。
說完這話,藺承佑擰著眉不知在想什麼,滕玉意默默注視著他,淳安郡王在興慶宮自縊後,藺承佑幾乎一句沒談論——此事,但在料理淳安郡王的後事時,藺承佑短短幾日就瘦了不少,在那之後,——要有人提到淳安郡王的死,藺承佑都會迅速沉默下來,這回也不例外。
藺承佑出了一回神,回頭——妻子望著自己,心里一澀,攬——她的肩膀在她額頭上親了親︰「天色不早了,還得收拾行裝,回吧。」
路上,滕玉意靠著藺承佑的肩膀默默思量,忽——︰「我想問你一件事。」
「說吧。」
「記得那一回淳安郡王為了襄助武綺選上太子妃,曾令人設計你和鄧唯禮。」
藺承佑神色稍淡,嗯了一。
「——晚是浴佛節,你和鄧唯禮同時被人引到青龍寺門前的拱橋上,路——的人——不以為你們在幽會,這誤會一旦傳得沸沸揚揚,鄧唯禮自然很難再選上太子妃。此外那一晚淳安郡王還仿冒你的字跡——鄧唯禮寫了一封情信,與此同時,還隨信附上一對殊異非凡的‘映月珠環’。」
說到這滕玉意瞄了瞄藺承佑︰「因那首飾盒上寫著‘摘星樓’三個字,連我都一度誤以為送禮之人是你,事後才知——這一切是圈套,但如今想來,想叫鄧唯禮產生誤會,單單一封情信也就夠了,何必再送上那樣名貴的首飾,而且那首飾——是偽稱出自摘星樓,實則是從旁處買來的,淳安郡王行事再謹慎,——要大理寺順藤模瓜查下去,保不準會查出真正的來源。」
這也是那樁案子里最讓滕玉意想不明白的一環,淳安郡王心細如發,何必多此一舉。
藺承佑沒吭——,這——破綻也曾讓他費解,不大像皇叔的手筆,反倒像彭震那等武夫所為。
況且細一想,盡管此舉會讓人誤會鄧唯禮與他有私,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那時他的心思全在滕玉意身上,此事或許會讓鄧唯禮喪失參選太子妃的資格,卻不會讓他藺承佑和鄧唯禮真正產生什麼攀扯,以他的性子,甚至會極其反——鄧唯禮。
「再一個,鄧唯禮自小喜歡收集匠人做的木偶,偏巧——晚把鄧唯禮引到巷子里去的是一個賣木偶的小販,但鄧唯禮從未公開說——自己的癖好,就連書院里的同窗也沒幾個知曉她愛玩木偶——晚淳安郡王能做出那般巧妙的安排,——明仔細打听——鄧唯禮的喜好……」
車廂突然安靜下來。
假如說彭二娘的那番話——是埋下了懷疑的種子,經——這番——析,疑團已然在心里越滾越大。
兩個人繼而想到前世的那個夢境。前世太子妃名單上的三人,最後一個都沒嫁——太子。
從那——宮人的議論來——,大多數人以為太子之所以不肯娶鄧唯禮,是因為她的神態與滕玉意有——相似。
但倘若有人不想讓鄧唯禮嫁——太子,存心在其中設置種種障礙呢。
藺承佑——色變幻莫測,滕玉意問︰「那封情信是不是仍收在大理寺?」
藺承佑唔了一。
滕玉意背靠他的胸膛,撿——他腰間的金魚袋把玩︰「……你還記得那封信上都寫了什麼?」
藺承佑漫不經心想了想︰「不——是——纏綿的語句,那會兒我一門心思要查出幕後之人是誰,也就沒仔細——,——了這麼久,早就記不清了。」
滕玉意心里嘆氣,淳安郡王的事幾乎在藺承佑心上凝結成了一——疤,沖著前世她的遭遇和嚴司直的死,他這輩子都不可能釋懷。
或許是這個緣故,每回提到淳安郡王,藺承佑總是有意——意回避。
她不忍心追問,——是壓不住心里的好奇。
那封情信雖是仿造藺承佑的筆跡,內容卻是淳安郡王親筆寫的。
也許,答案就在信上。
次日滕玉意醒來側身一模,身邊的藺承佑早已不見人影了。
「大郎去大理寺交接案子去了,走時叫奴婢們別吵著娘子。」幾位老嬤嬤——來說。
滕玉意出了一回神,徑自——床梳妝。妝扮妥帖,又去上房請安。
瞿沁瑤正要去青雲觀幫清虛子打醮,——到滕玉意,拉著她叮囑了好——話,阿芝和阿雙自告奮勇要留在——幫嫂嫂收拾行李,沁瑤這才滿意地離去了。
滕玉意帶著弟妹回東跨院,半路遇到春絨︰「娘子快回吧,來了好——書院的同窗。」
如此一來,二弟阿雙倒不便跟著了,他微微一笑,立在原地對滕玉意說︰「嫂嫂,我今日一整天都在府里,嫂嫂有什麼要辦的急事,——管吩咐二弟。」
又囑咐阿芝︰「好好幫嫂嫂收拾東西,莫要淘氣。」
說這話時,阿雙在太陽下瀟瀟而立,既不似藺承佑神采飛揚,也不像成王端穩清冷,倒有點舅父瞿子譽的儒雅品格,滕玉意——他少年老成,不由忍笑點頭︰「嫂嫂有事定會找你相幫。」
說話間攜阿芝回到東跨院,庭前笑語晏晏,約莫來了三十多位同窗。
滕玉意拉著阿芝上前打招呼,女孩們紛紛含笑帶頭欠身︰「阿玉。阿芝郡主。」
上茶點的間隙,杜庭蘭悄——問滕玉意︰「明日就要啟程了,行李收拾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不——昨日去西市又添了——東西,今日還得裝裹一下。」
杜庭蘭不放心︰「回頭我親自幫你收拾,阿娘怕你吃不慣路上的吃食,特地準備了好——吃的讓我帶來。」
滕玉意眼楮一亮︰「姨母都做了什麼?」
杜庭蘭笑著戳妹妹的額頭︰「饞嘴。」
那廂阿芝高興地問——︰「鄧娘子、鄭娘子,你們也要開詩社麼?」
這話一——頭,亭子里益發熱鬧。喝了一盞茶,滕玉意邀同窗們在園中游樂,不知誰說到江湖奇人,有位同窗插話說︰「說到這個,我記得唯禮幾年前在洛陽遇到——江湖奇人。」
鄧唯禮接話︰「沒錯,我因貪玩帶著護衛們跑出去,不幸在外頭遇到一幫武功高強的匪徒,那人正好帶著隨從路——,三下兩下就將那幫賊人盡數趕走了,可惜——時天色太晚,我沒瞧見他的相貌。」
阿芝好奇追問︰「連那人的身形也沒瞧見麼?」
鄧唯禮笑容微微一滯,隨即搖搖頭,——片刻,女孩們四散開去。賞花的賞花,捕蝶的捕蝶,那繽紛綺錯的窈窕身影,為秀麗花園更添幾——春色。
滕玉意與杜庭蘭等人在花園一隅商量詩社的事,——意間一瞥,鄧唯禮正獨自坐在池邊喂魚,明明一副慵懶隨性的姿態,卻比一旁的牡丹還惹眼。
滕玉意心中一動,撇下阿姐和鄭霜銀,走到池邊挨著鄧唯禮坐下。
鄧唯禮睨她︰「是不是瞧——彭氏姐妹了,你打算如何安置她們?要是你這邊不方便,我就去求求我祖父。」
滕玉意托腮望著池中游來游去的錦鯉,沒接茬。
鄧唯禮湊近端詳滕玉意,狐疑——︰「今日你怎麼怪怪的,咦,莫不是知——彭二娘為何惱我了?」
滕玉意冷不丁說︰「唯禮,你是不是曾誤以為——初救你的那位江湖奇人就是太子?」
鄧唯禮手中一晃,差點沒丟掉魚竿,雖未答言,但她驚詫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滕玉意揚眉︰「你先別惱,你我一貫交好,我知——你外表懶散,心里卻極有主見,倘若不是對太子印象不錯,絕不可能任由令祖父送你參選太子妃。」
鄧唯禮飛快一瞥那邊的杜庭蘭,放下手里的魚竿,壓低嗓門說︰「你猜歸猜,可千萬別讓庭蘭誤會我,再說我早就知——救我那人不是太子了。」
「何時知——的?」
「幾年前就知——了。」鄧唯禮倒不怕滕玉意誤會,但唯恐杜庭蘭心里擰著疙瘩,干脆把話敞開了說,「不然你——我為何總躲在洛陽?就是因為我知——自己弄錯了——奈太子妃的名單非同兒戲,我總不好再央祖父撤掉。洛陽那件事都——去五六年了,——時天色已黑,救我的那人從頭到尾都沒說——話,但他身邊扈從甚眾,個個稱他‘公子’,從隨從的口音來听,——明是長安人,我——那排場,心知多半是白龍魚服的宗室子弟,其中兩名護衛非男非女,嗓門又尖又細,後來我進大明宮拜見,才知宮里的太監大多都是這嗓腔,你想想,假如那人不是皇子,怎能讓宮里的太監做自己扈從,但那時二皇子才十歲,所以——能是太子。我讓祖父打听,果不其然,太子那一陣的確來——洛陽,這誤會也就結下了。也就是幾年後,我才知弄錯了。」
滕玉意訝——︰「你如何知——的?」
「我記得那人一招就把匪首擊倒了,可見他武功有多出眾。可頭幾年有一回我在宮里——太子與武士比武,武功似乎遠不及那人,不單是太子,長安城就沒幾個人有那樣高的武功。」
說著又——了——滕玉意,坦白地說︰「——初我也曾懷疑——是成王世子,但我打听——,成王世子同王爺和王妃去洪州游歷,那一陣並不在京洛。」
滕玉意眸光動了動︰「你就沒懷疑——是淳安郡王?」
鄧唯禮一震︰「是誰都不可能是淳安郡王。世人都知——淳安郡王學富五車,唯獨不會武功。」
說完這話,鄧唯禮似乎想——那場宮變,表情閃——一絲猶疑。
滕玉意心——不妙,忙笑——︰「瞧我,差點就忘記這個了,不——我听世子說,淳安郡王倒是會武功,——不——武功還不如絕聖棄智罷了。」
鄧唯禮先很驚訝,听到最後一句話又松了口氣。
滕玉意望著鄧唯禮,鄧唯禮自小——憂——慮,性格更是光明豁達,有——話,不便再問下去了——
是想——去年浴佛節的那個夜晚,心里始終橫亙著一個疑團。
鄧唯禮自小見識不凡,怎會收一對來歷不明的映月珠環?莫不是那封情信上說——什麼打動鄧唯禮的詞句?
滕玉意忍不住順著這個思路往下猜,例如,在信上細數自己見——鄧唯禮的那——場景,或提——鄧唯禮做——的某——事。
這——話,足以讓鄧唯禮深信是愛慕自己的人寫的,畢竟——有格外關注自己的人,才會注意到鄧唯禮的這——舉動,——時鄧唯禮已是太子妃人選之一,除了太子,長安城沒人敢打她的主意,所以鄧唯禮才會誤以為那就是太子向她示愛。
然而事後證明,那不——是一場陰謀。
不,或許這場陰謀背後,還藏著一抹不為人知的情愫。
可惜再問下去,——會——自己的好朋友添煩惱。
罷了,有——事就讓它隨風而逝吧。
忽又想——昨晚與藺承佑的那番對話,不知今日在大理寺時他會不會找尋那封信。
***
藺承佑交接完手頭的案子,兀自坐在辦事閣出神。
四下里明明很寂靜,他耳邊卻縈繞著在禁衢時听到的幾個世——子弟的對話。
「你想求娶鄧侍中的孫女?」
「有何不可?」
「門——倒是相差不遠,但你別忘了,那位鄧娘子——初差一點就成為太子妃,一般的人品和門——,別指望鄧侍中瞧得上。」
「這老頭未免太驕狂。別忘了——今太子妃也——是——子監杜博士的女兒,鄧侍中還能蓋——太子?」
「一個是太子自願求娶,一個是鄧——和衛——公自行挑婿,兩——豈能相提並論?再說杜——如今再不濟,也是關隴百年望族,而鄧侍中這一塊,——初可是連淳安郡王都瞧不上。」
「噓,勸你慎言。現在哪還有什麼淳安郡王,——有罪臣藺敏。對了,這事你又是如何知——的?」
「這件事——去好幾年了,那會兒我阿娘常在宮里走動,皇後和成王妃憐藺敏自幼——母,等他滿了十八歲,就做主為他挑選好親事,也不知怎麼回事,頭一個問的就是鄧侍中的孫女,沒想到被鄧侍中一口回絕了,回絕也就回絕吧,據說這位宰相口氣還相——生硬,不——如此,鄧侍中似是生恐皇後和成王妃不死心,居然連夜把孫女送回了洛陽衛——公府,弄得皇後和成王妃好生下不來台。」
另一個浪蕩兒笑——︰「……其實也怪不得鄧侍中,藺敏那身世……不清不楚的,換我也不會把寶貝孫女嫁——一個奸生子——要鄧侍中還活著,別說藺敏事敗,即便他仍是那個淳安郡王,也娶不成鄧娘子。」
正想著,外頭傳來同僚們的說笑——,一下打斷藺承佑的思緒。
同事們進屋笑——︰「藺評事,自打你成親,已許久沒跟同僚們一塊兒喝酒了,大伙商量著,趁你還未去濮陽,今晚大伙痛痛快快喝回酒,王司直說了,這回他來做東。」
藺承佑心里——惦記著滕玉意,笑——︰「還有這等好事,——是今晚還得回去打點行裝,再晚就來不及了,前輩的好意某心領了,這頓酒先記著,王前輩,等藺某回來再補上如何?」
同僚們拉不住,——得說說笑笑送藺承佑出來。
到了廊下又說了一晌話,藺承佑笑著向同僚們一拱手,先行告辭了。
路——拐角處的宗案室,身形又頓住了。
案宗室的門緊閉著,那——案呈就鎖在里頭,因是謀反大案,大理寺——有張寺卿和負責此案的官員掌管鑰匙,而藺承佑恰好就是那位官員。
在門前滯了一會,藺承佑鬼使神差地啟門進去。
映入眼簾的,是三——頂天而立的書架,這地方藺承佑太熟悉了,閉著眼楮都能找出相關的案呈,很快找到那樁案子的相關卷宗,繼而在一堆宗卷中找出那封情信。
與信放在一處的,還有一個漆匣。
藺承佑猶豫一瞬,慢慢打開那個塵封已久的匣蓋。
眼前倏地一亮,那對映月珠環綻放出如月般皎潔的光芒。
藺承佑注視著漆匣,順手取下匣旁那封信。里頭的字跡,與他的一模一樣——
初他——潦草地掃了一遍,畢竟那——是一場陰謀,信上這——字句,自然——是虛情假意。
而今卻不同,心里那個巨大的疑團,讓他開始重新審讀信上的內容。
讀著讀著,藺承佑心里像刮——了風,言辭可以造假,情意可以夸大,但信上那幾段詳實的描述,卻是斷乎摻不了假的——有將收信人極其放在心上,才會留意到那樣細小的瞬間。
可惜藏得太深,壓得太實,那——驕傲又矛盾的青澀情愫,全掩藏在虛虛實實的字里行間。
漸漸地,藺承佑胸口莫名升騰——一種悶脹。
這讓他有種喘不上氣來的——覺。
他遲滯地將信放回原處。
佇立良久,又輕輕關上那個神光異彩的首飾匣。
動作異常珍重,甚至未拂亂匣蓋上的輕塵。
***
這一整天,滕玉意都在與人商量詩社的事,傍晚送走一眾同窗後,又忙著指揮春絨幾個打點行裝,這時嬤嬤——來請示︰「娘子,世子可說了回來用晚膳?」
滕玉意尚未答言,就听有人接話說︰「不必了,我和娘子今晚要出門一趟。」
滕玉意回眸,就——到藺承佑穿——前庭走來。
滕玉意回頭急急忙忙吩咐碧螺幾個︰「我和世子要出府了,把我準備的那——東西拿來,還有,那——貼身衣裳等我們回來再收拾。」
說著下台階迎——去。
藺承佑上下打量妻子,笑——︰「不用換衣裳了?」
「早就換好了。」
昨晚夫妻倆就商量好了傍晚要出門。
藺承佑牽著妻子朝外走︰「那走吧。」
一上車,滕玉意掩口打了個呵欠,困意上來,干脆背靠著藺承佑的胸膛打盹。
藺承佑一愣,垂眸望著妻子︰「今日沒午睡麼?」
滕玉意閉著眼楮嗯了一——︰「中午忙著跟我阿姐她們商量事情,也就沒顧得上午歇。」
藺承佑一笑,低頭在她發頂親了親︰「行,靠著我睡一覺吧,到地方了我再叫你。」
順手扯——一旁矮榻上的披風替妻子掩上。
滕玉意眯了一會,忽覺藺承佑異常安靜,抬眸打量,神色倒與平日沒什麼不同,但那種情緒上的細微變化,瞞得——別人卻瞞不——她,這讓她想——那封情信,默了一會,——藺承佑仍在出神,並不打算追問,——重新閉上眼楮打盹。
幾乎一闔上眼皮就睡著了,忽听有人在耳邊低——喚她︰「阿玉。」
滕玉意揉揉眼楮。
藺承佑捏捏妻子的耳朵︰「醒了嗎?」
滕玉意閉著眼楮點頭,藺承佑替她松開暖呼呼的披風︰「那就下車吧,到地方了。」
兩人相攜下車,沿著巷口往里走,很快到了一間陋宅前。
藺承佑抬手敲門。
不一會,就听門內傳來細碎的腳步——,大門應——而開。
「世子,娘子。」開門的是嚴——的一位老嬤嬤。
緊接著,就——到一位裝扮樸素的年輕婦人迎出來,正是嚴司直的遺孀白氏。
嚴夫人臂彎里抱著個白胖的嬰兒,——到二人,掩不住滿臉驚喜。
「嫂嫂。」藺承佑和滕玉意笑著打招呼。
嚴夫人一愣之下,忙不迭引他們往內走︰「快、快請入內。可用——晚膳了?」
說話間到了前庭,滕玉意四下里打量,宅子拾掇得井井有條,主僕幾個也都衣飾整潔。踏進中堂,就听里頭人問︰「三娘,誰來了?」
嚴夫人忙說︰「娘,是世子和娘子。」
話音剛落,就有位年邁婦人急匆匆從里側繞出來,滿頭白發,身形瘦削,但那溫和的目光和清肅的輪廓,一望就知是嚴司直的母親。
藺承佑和滕玉意恭敬上前稽首︰「晚輩見——老夫人。」
嚴老夫人手忙腳亂,剛架住這邊,又攔不住那邊,——好扭頭對白氏說︰「三娘,你在此招待貴客,娘去端茶點。」
「兒去吧。」白氏回身要將懷里的嬰兒遞——身邊的老嬤嬤。
「嫂嫂別忙,我抱一抱佷子。」滕玉意小心翼翼接——嬰兒。
說話時一低頭,恰對上嬰兒干干淨淨的眼楮,孩子似是剛睡醒,胳膊和腿十——有勁,口里——吐著透亮的泡泡。
滕玉意好奇跟嬰兒對視。
藺承佑並不敢踫觸這麼小的肉團,就著妻子的懷抱端詳一會,突然發現嬰兒注意到了自己,他情不自禁笑,開口逗弄——︰「認得我麼?叫我佑叔叔。」
滕玉意眼波含笑︰「他才多大,我听說小兒得半歲才能認人。」
藺承佑不以為然︰「他一——到我就笑,準保已經認得我了。」
滕玉意定楮——,嬰兒果然把視線挪到藺承佑臉上去了,不單如此,還咧嘴望著藺承佑——地笑。
「呀,還真認得你。」
白氏帶著嬤嬤——來奉茶點,听他們夫妻一本正經討論,忍不住笑說︰「已經認人了,喚人倒還早得很。」
嚴老夫人紅著眼楮——嘆︰「勞世子和娘子常來照料,孩子長得很結實,萬春若是知——,不知該多——激。」
藺承佑笑了笑︰「本想來探望一二,若是惹老夫人傷心,反倒是我們的——錯了。」
嚴老夫人抹了把眼淚,坐到一旁慈藹發問︰「天色不早了,可用——晚膳了?」
滕玉意跟藺承佑對視一眼,坦然接話︰「回老夫人的話,還沒來得及用晚膳,正想在府上叨擾一頓。」
嚴老夫人和白氏大喜——望︰「何來叨擾?莫嫌飯菜粗鄙才好。且等一等,飯食很快就備好。」
滕玉意和藺承佑笑應了。
不一會飯菜上桌,果然樣樣爽口,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滕玉意趁老夫人拉著藺承佑說話,出門叫寬奴把她早前準備好的包袱送進屋。
里頭裝滿了米粟、各類山珍、石決明和魚膾。滕玉意說︰「吃——這一頓,橫豎還有下一頓,這——吃食就放在嫂嫂處吧,往後我和世子再來蹭飯時,也不算空手上門。」
這樣一說,白氏和嚴老夫人便是再硬氣也——法回絕這份心意。
又逗了一會襁褓中的小兒,眼——時辰不早,滕玉意便和藺承佑告辭出來,嚴老夫人和白氏抱著孩子送出門,藺承佑——︰「這幾月晚輩和阿玉不在長安,從明日——,成王府會輪流派人在臨旁照料,老夫人和嫂嫂有什麼要幫忙之處,——管吩咐他們。」
白氏將懷中的孩子遞——身後的嬤嬤,——激地向滕玉意和藺承佑行了一禮︰「嫂嫂豈能不知你們的一片心,孩子尚小,日子還長,便是為著大郎,我和阿娘也絕不會胡亂逞強。你們放心走吧,若有什麼為難之處,自會找你們相幫。」
說完這話,又將自己親手做的一囊蝴蝶酥遞——滕玉意︰「嫂嫂自己做的,比西市賣的強,路途迢迢,你拿到路上做干糧。」
滕玉意暗暗嘆氣,這婦人不卑不亢,——真可敬可愛。她慎重接——︰「嫂嫂留步。老夫人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