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半月後。
這日早上滕玉意睡得正香, 迷迷糊糊——覺臉上發癢,那癢——輕若柳絮,一會兒停留在她腮幫子上,一會兒又游走到額頭, 她不耐煩地翻——個身, 那酥癢的——覺卻又順勢移到她的後頸。
滕玉意嘟囔︰「藺承佑, 你真煩人。」
卻听背後一聲笑,藺承佑干脆——她從衾被里撈出來︰「也不瞧瞧都什麼時辰——, 說好——今日去西市, 再睡可就天黑。」
滕玉意依舊睜不開眼︰「我困……昨日練——一整天的功,胳膊腿都快斷了。」
藺承佑心疼壞了,忙又——妻子塞回被子︰「明日再去也成,橫豎後日才啟程去濮陽。」
滕玉意踟躕︰「明日你不是要去大理寺跟同僚交接手上的案子麼?」
藺承佑一笑,可見心底還是想去,他索性回身取下床前邏桫檀衣架上的衣裳,讓妻子靠著自己的肩膀繼續打盹, 舉起她的一只胳膊,胡亂幫她套襦衣。
「行吧, 你睡你的,我受累幫你穿衣裳。」
滕玉意最是怕癢,被藺承佑折騰一陣,噗嗤笑出了聲︰「中裙不是這樣系的……你那個結打反。誒誒,藺承佑,我怕——你。我醒——, 我自己來。」
藺承佑順勢拽她起床。
「爺娘呢?」滕玉意閉著眼楮問。
「宮里——舉辦射禮,爺娘一大早就帶著弟妹進——宮。」
滕玉意睜開眼楮一瞧,藺承佑早就穿戴好——, 穿一身琉璃綠的聯珠紋圓領衫,錦料當中夾雜金絲,且不說在陽光下,便是在屋中也有流光溢彩之——,這般濃麗的顏色,連膚白的女子都鮮少壓得住,穿到藺承佑身上倒極妥帖。
滕玉意在床邊站穩︰「你——我,我去梳洗。」
藺承佑攔住滕玉意︰「欸,我幫你穿了衣裳,你倒是也幫我穿戴穿戴。」
他頭上戴著玉冠,只是腰間尚未掛配飾,兩人相視而笑,滕玉意接過玉佩和金魚袋幫藺承佑一一系上。
嬤嬤們听得屋里說笑,一時也不敢進屋,漸漸發覺屋里的動靜不太對,早就識趣地躲到耳房去——,約莫又過——半個多時辰,才听到藺承佑在屋里喚人︰「娘子醒——,進屋伺候梳洗吧。」
嬤嬤們忙應。
一行人魚貫而入,抬頭就看見藺承佑身上的錦袍皺皺巴巴的,這可是大郎早上才換的,論理這樣的料子絕不至于揉成這樣……
幾位老嬤嬤並不敢朝凌亂的床上瞧,只從紫檀衣櫃里又取出一件新袍子,靜悄悄放到案幾上。
藺承佑面紅耳赤,好在滕玉意早在下人們進來之前就躲到淨房去。
滕玉意盥浴完,出來就——到藺承佑又換了身簇新的牡丹白衫。
他百無聊賴歪靠在榻上翻著一本書。
滕玉意坐到鏡台前,藺承佑抬眸看她梳妝。
梳好發髻,滕玉意卻不肯讓春絨和碧螺再妝點首飾,只從妝奩取出一串光瑩殷紅的玫瑰花簇項鏈,作勢要往脖子上戴。
藺承佑扔下書︰「我來吧。」
這串靺鞨寶項鏈還是他送滕玉意的十六歲生辰禮,從選料到挑匠人,當初不知費——他——少心思,只恨那時候她因為蠱毒的影響一直未想起他,送禮時他甚至不敢讓她看見他的名字。
戴上後,藺承佑一抬眼,恰巧對上妻子黑白分明的眼楮,花簇配上她縴白的脖頸和烏油油的秀發,當真雅麗非凡。
出屋後,藺承佑牽著滕玉意的手沿著游廊往外走。
「瞧瞧這日頭,瞧瞧這天氣,去明月樓用午膳如何,記得你喜歡這家的酒菜。」
滕玉意卻突發奇想︰「——不我們今日去吃吧。」
藺承佑瞥她︰「有什麼好吃的?」
「我說的可不是尋常店肆賣的那種,是你那位胡人朋友親手做的,那回在彩鳳樓辦案時你帶絕聖棄智買過一回,正好我也吃——,記得一份里足足放了二三十種餡料。」
說到這,滕玉意肚子里的饞蟲早已被勾起來了,屈起十個手指頭慢慢細數︰「有花蕈、石決明、透花餈,還有黏甜的酪漿……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吃到那般考究的,事後我讓程伯去買,你那位叫訶墨的朋友連門都不肯開。」
藺承佑細細听她說了半晌,笑道︰「難為你還記得,想吃這個還不容易,我讓訶墨給你做個十份八份便是了。」
兩人乘車到了平康坊,下——車,藺承佑帶著滕玉意七拐八彎,沒多久就模到了一間食肆門前。
店里只有一個伙計,——到藺承佑忙——主家訶墨從後頭請出來。
滕玉意定楮打量,那是個三十出頭的胡人,模樣稱得上詭譎,鼻子像一坨圓圓的蒜頭,嘴唇卻薄得像紙片,生就一雙碧色琉璃眼珠,胡子則是淡赭色,一開腔,居然是一口標準的洛下音,與人打交道時,頗有些倨傲之色。
藺承佑一本正經做介紹︰「這是拙荊滕氏。」
又對滕玉意說︰「阿玉,這是我朋友訶墨。」
訶墨早將臉上的傲色收起來了,沖滕玉意恭敬地叉手作揖。
滕玉意便也慎重還禮。
兩廂見禮後,訶墨指——指不遠處的彩鳳樓︰「現有不少人詢價,只是一直未成交。有心想買的商賈嫌此地出過人命案,不忌諱這些的又嫌沽價太高。」
藺承佑隨意往外——,忽然想到什麼,轉頭——滕玉意。
滕玉意也在打量那空置的樓面。
兩人當下心領神會。
不一會兒,呈上來了,滋味堪稱一絕,滕玉意一口氣吃——兩份,吃完很滿足,對藺承佑說 ︰「別說長安,便是全天下也找不出比這更好吃的。」
藺承佑放下酒槲︰「這麼喜歡吃,讓訶墨多做幾份帶回去不就行。」
滕玉意擺手︰「一次吃太多反而生膩,還是留點念想吧。」
兩人淨——手面出來,很有默契地朝彩鳳樓走去。
自那些伶人和妓-女被遣散,此地已經空置許久——,門口只有兩個不良人——守,比起鄰旁店肆的熱鬧,樓前有種怪誕的荒疏感。
藺承佑說明來意,兩位不良人爭先恐後啟開門扃。
推開門,淡淡的潮氣撲面而來,藺承佑牽著滕玉意的手入內。
滕玉意環顧四周,當初為了躲避尸邪不得已住進妓館,不知不覺都過去一年多。
故地重游,頗有物是人非之。
藺承佑似乎也有些——觸,徑自在廳堂里轉了一圈,撩袍蹲到角落里的一張圓桌前往上——,當初他就是在這底下搜到了彭玉桂私藏的那包毒針。
卻听滕玉意道︰「我想把這樓盤下來。」
藺承佑絲毫不奇怪,拍拍手起了身︰「行,都依你,明日我就讓人問價,就不知道你買下來做什麼,做妓館?」
說完這話,故意打量妻子︰「不大合適吧滕玉意……」
滕玉意瞪他一眼︰「誰說我——做妓館老板了?盤下就不能做別的麼,依我——,這地方做香料鋪就很好。」
說著沖四周指指點點︰「上頭一層可以做招待貴賓的包間,頂上那層可以做庫房,難得格局都是現成的,稍稍修葺修葺就成——,此地從來不乏達官貴人,名妓粉頭之類的也——,我這鋪子專門依著各人的喜好做些獨有的調香,盡可以賣得貴些。還有,這次你別出錢,我——拿我自己的體己盤下這鋪子,橫豎我自負盈虧。」
藺承佑听妻子說得頭頭是道,不由也認真起來,心知她——半已經打定——主意,便笑著說︰「不讓我出錢,我幫著出出力總成吧?你素來愛調香,做香料鋪倒是比做別的容易上手些,就是我們後日就——啟程去濮陽了,盤下來也得找人幫你打點才行——」
略一思索︰「這事交給我——,我幫你物色幾個靠譜的掌櫃和管事。」
滕玉意笑眯眯點頭︰「都依你。對了,還記得卷兒梨和抱珠嗎?程伯說她們在附近開——一家胡餅鋪,只因無依無靠,平日沒少受人欺負,我打算——她們找來,往後就讓她們在我的鋪子里謀生,平康坊這——艱難謀生的妓人很——,我尋思我這鋪子往後只招女伙計也不錯。」
藺承佑回頭看她︰「何止平康坊,長安城別處也有不少難以維持生計的婦人。你這香料鋪若是做得大,不妨多收容些可憐婦人,前人有 ‘為天下寒士謀廣廈’,後有滕玉意的‘為天下孤寡婦人謀居所’,听上去豈不壯哉?況且這也是積德之舉。」
滕玉意原是一時興起,沒想到藺承佑處處想著為她積攢功德,細一想,這番安排也算扶危濟困,便高興地說︰「干脆用我阿娘的名義興辦這香料鋪,無論賺——賺少,都拿來貼補這些貧苦女子,若真能因此攢下功德,全記到我阿娘頭上才好。」
夫妻倆邊商量邊轉悠,不知不覺到了後院,路過那座廢棄的小佛堂時,兩人並肩鑽了進去,梁上結滿了蛛網,地上滿是灰塵,滕玉意找到那時彭玉桂施邪術時留下的殘印,蹲下來指給藺承佑——,兩人再度感嘆一回。
從佛堂出來,抬頭就看到了花園里的那株槐樹。
滕玉意步伐一緩,那回她因為喝——火玉靈根湯不得已在樹下練功,藺承佑卻躺在樹上笑話她,想到此處,她轉頭覷——眼藺承佑。藺承佑顯然也想到了這件事,拉著妻子朝外走︰「這園子疏于打理沒什麼好逛的,時辰不早了,該去西市。
「哎哎,——一。」滕玉意松開他,回身走到槐樹前縱身一躍,輕飄飄躍到了樹梢上。
找到一處粗壯的樹椏坐下,她笑吟吟沖藺承佑招手︰「你也上來。」
藺承佑立在樹下仰頭——,滕玉意坐在枝椏上晃動雙腿,這些日子妻子勤學苦練,功夫可謂日進千里,這樣透過樹枝向上——,只能看到妻子的銀紅繚綾裙的一角,春風間或拂動她的裙擺,露出裙下一雙朱紅芍藥繡線鞋。
藺承佑心里像被什麼撓——一下,說不出的酥癢,一撩衣袍,提氣就向上飛縱,怎知剛掠到一半,上頭猛地襲來兩股熱風,藺承佑偏頭一躲,一眼認出是妻子那枚瑪瑙香球里釋出的兩只大蝴蝶,心知妻子故意使壞,迅即在半空中回身一翻,改而抱著樹干掠向後方。
他正要出其不意縱到滕玉意的身後,豈料那兩條隱影玉蟲翅卻又從斜刺里沖出,再次擋住——他的去勢。
任藺承佑機變過人,也沒法在半空中借力抵擋兩次,只得松開樹干,仰天向樹下落去。
卻听到妻子在樹梢吃吃輕笑。
藺承佑在樹下站穩腳跟,回頭往上——,除了滕玉意,還有誰能想到這法子捉弄他。
「誠心捉弄我?」
滕玉意笑道︰「我可沒攔著你,你倒是上來。」
藺承佑望望兩邊,踏上樹干,如同輕猿一樣向上直竄。
隱影玉蟲翅再次攔上來,藺承佑不躲不避,揚手揮出一——肉脯,兩只靈蟲聞見肉香,果然愣了一下。
滕玉意心知不妙,急聲說︰「喂,別分神!他狡猾得很!」
藺承佑卻早已趁這當口繞過——樹干,隱影玉蟲翅待——再追,也已經遲。
滕玉意傻眼了,藺承佑翩然踏上樹梢,撩袍坐到妻子身邊。
滕玉意不得已將玉蟲翅召回香囊,一個勁地搖頭嘆氣︰「饞貨,饞貨,叫你們不長記性。他知道你們最饞俊奴的零嘴,故意拿這個誘你們上當。」
說話間瞟——眼藺承佑,趁他不注意朝樹下跳。
藺承佑眼疾手快,一——滕玉意拽回︰「剛捉弄完我,這就要跑——?」
滕玉意跌坐到藺承佑身邊,學他當初捉弄人的樣子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欸,王某就捉弄你——,你待如何?」
藺承佑捉住妻子的手腕——她到自己的面前,一瞬不瞬打量她。
滕玉意眨了眨眼,藺承佑的臉龐離自己越來越近,索性閉上眼楮,嘟起鮮若櫻桃的紅唇,——他親吻自己。
結果失算——,半晌也沒等到藺承佑有下一步的舉動,滕玉意睜開眼,就看到藺承佑笑著打量自己。
滕玉意又羞又惱,忿忿推開他,藺承佑卻攬住妻子的腰肢,傾身吻住她。
滕玉意張口就咬,藺承佑任她咬,好不容易她松了口,低聲說︰「你惱什麼?」
「惱你。」
藺承佑無聲一笑︰「我還沒惱你呢,你倒惱起我來了。」
「我有什麼好讓你惱的?」
「生這麼好看做什麼?我都瞧不過來了。」
滕玉意嘖了一聲︰「你得罪我——,這些甜言蜜語對我早就不管用了。」
說話間捧著藺承佑的臉重重補咬一口,藺承佑唇齒一用力,順勢也回咬她的唇瓣,倒是舍不得發狠,挑釁的意味卻很濃,滕玉意肆意輕咬,心里像吃——蜜糖似的。兩個人的笑,似能傳到彼此的心房。枝頭春意盎然,樹梢上原本有幾只黃鸝蹦來蹦去,被這份流淌的熾熱情——所——染,撲稜撲稜一忽兒全飛走了。
不知過——久,兩人才從樹上下來,藺承佑回頭看滕玉意發鬢上落滿——花瓣,便固住她的肩膀,耐著性子幫她整理,這邊摘完——,滕玉意又踮腳幫藺承佑摘花瓣,鬧了好一會才摘淨。
滕玉意抬頭——天色,杏眼含嗔︰「你瞧瞧,你瞧瞧,這都多晚。都怪你,再不去西市可就關門了。」
「是是,都怪我——」藺承佑拉長聲調,「那還不快走?」
到了門外,藺承佑對門口的不良人笑道︰「幫我跟劉里正說一聲,這棟彩鳳樓我們盤下。」
撂下這話,拉著滕玉意上——車。
路上滕玉意擺弄著腰間的香囊,無不懊惱地說︰「我這兩只隱影玉蟲翅法力是不錯,就是太饞嘴了,隨便一點肉脯就能擾亂它們的心神,——來遇到邪魔外道時,還不知會如何。」
「急什麼?」藺承佑說,「對這——靈蟲而言,貪嘴本是天性,鎖魂豸剛到我身邊時也這樣,細論起來你才馴養它們半個月,——訓誡幾回,總會知道輕重的。有你這樣的主人,它們差不。」
滕玉意稍稍放心。
到了西市,滕玉意只顧在酒肆和漁筌鋪之類的貨肆轉悠,藺承佑提醒妻子︰「不必買太——酒食,寬奴他們備——不少,緣覺方丈和岳丈想必也沒少準備干糧。」
滕玉意卻說︰「路上大半時日都在船上,只吃干糧悶得慌,不如捕些魚上來烤著吃,保證既鮮美又能解悶。」
藺承佑甚覺有理,指——指貨架上的紅泥爐子和筌具,對主家說︰「——這些都拿下來吧。」
買完漁具,滕玉意豪情萬丈地說︰「到了船上,讓你們好好嘗嘗我烤魚的手藝。」
藺承佑撫——撫下巴︰「那我就給你打打下手、熱熱酒什麼的吧。」
又拉著滕玉意到另一間貨肆買魚餌,七七八八買——一堆,這才——興興去買酒。
路過一間筆墨齋時,卻听到有人喚道︰「阿玉。」
滕玉意轉頭,卻是鄭霜銀和鄧唯禮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