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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六 江下繁花(十五)

「……你等著。」他丟下三個字起身,四顧了下。街市里大多數人已然走避,只有少數幾個膽大的還在不遠處張望。他就近走入原本夏琛等要去的茶鋪,店伙計硬著頭皮上前來︰「客官……」

沈鳳鳴模出些銀兩︰「主家忽遭橫禍,我們人生地不熟,勞駕,能不能尋幾個人幫收殮,另外再訂口棺木,送到青溪魯家莊,越快越好。」

這等事雖不無晦氣,可鮮少有人會跟銀子過不去。那伙計接了銀兩,左右此際鋪子里也不可能有生意了,何如跑這一趟。

沈鳳鳴回轉來,魯夫人正與程方愈包扎手掌。眾人只道夏琛已死,在這等待的當兒,終還是與活人治傷要緊些,程方愈雖心急卻也不好露出多余表情。東水盟的地頭,無論將夏琛送去哪里,終難免會被人看到。只有——把他放進棺里,曲重生才會相信他是死了——他們才有機會。

沈鳳鳴矮來,裝作與夏琛整理「遺體」。從外表來看,這一槍確似已貫穿了心髒。可當他將手放在扎入的地方,感覺到其下那顆心尚在微弱跳動時,方確信——槍尖當是偏出了。

——食月的刺客,會在這麼重要的事情上失手嗎?

——如果不會,那麼,是程方愈以一只手的代價,換來了夏琛的一線生機?

即便如此,這樣的處境也太凶太險。心髒附近血脈縱橫,若非專精個中之道,想來無法細密無損地取出這枚槍頭。程方愈此前已悄自封了夏琛數處大穴暫緩血流,可他胸前衣衫盡染,意味著槍尖多半扎破了不止一處血脈,稍有不慎,便是九死一生。

此前沈鳳鳴想過,程方愈的夫人以精熟醫道聞名,青龍教凡傷者病者,多是送去她那療治,程方愈定免不了搭手幫忙,對重傷想必見得不少,他又以手上功夫出名,雙手必穩,理應能對付夏琛的傷。可——眼下他那只左手無論怎麼看,怕都再不能用,別說取槍頭這般兼須力巧的細致活,就連常人的拿捏捉合,恐都做不到了,再是什麼醫家聖手,獨手總無力為之。

而自己呢——有沒有把握順利取出槍頭先不論,自己血里卻有幽冥蛉至毒,雖現在手上沒有創口,可那槍尖鋒利,誰又能保證捉取之中不會有萬一。更不要說,這蠱毒之力源出雲夢心法,與自己心神相連,雖其收釋大抵受控于心意,但若心神過于專注緊張或是劇烈動蕩時,就難保不會疏了對蠱毒的制約——就算這樣的可能再小,可這是心髒——但有一絲毒性滲入,怕連施救的機會都不會有。

適才升出的那絲希望漸又稀淡下去——在這建康城里,若去尋什麼大夫,必為東水盟察覺疑心。魯家莊似也並無精通醫術之人。沈鳳鳴模了模懷里的特質手套。這手套能阻緩毒性之蔓滲,倒是有用,可惜,只有一只。萬不得已之時,一只也比沒有的好。

兩人向他詳述了行刺始末。刺客竟只有一人,出手之烈就連程方愈亦覺生平僅見。此人走來時長槍藏于身後,槍尖露出,可或許是先入為主地以為東水盟必如先前抹殺那六名建康名俠時一樣走鬼祟暗殺之行徑,反未料其敢用重兵明刺之路數——在刺客已然很近之前,眾人都以為他不過是這建康城里未能進入花市的熙熙尋常武林中人之一,莫說絲毫沒有半分殺氣漏出,甚至作為普通人還嫌太過不起眼了些。還是程方愈眼尖,覺著那露出的槍頭有些眼熟,彼時卻也將將有兩分警惕,未想此人驟然發力,霎眼已到跟前,掣槍,直挺,不必一個呼吸,那一刺之速,其力之沉,就是適才花市之中「曲重生」在花樓之下與沈鳳鳴交手之時所使槍法都無一式能與之媲美。片刻間從無至有、從少到溢的洶爆殺機足令稍遜心力者膽寒,遑論有所反應。

一擊便中,一中便走——大概這便是「食月」之中頂尖殺手,無論是當面或是背後,在白天或是夜里,都絕不會有半分差池,比之黑竹「金牌」,絕不稍遜。

「對了,」沈鳳鳴道,「夏前輩和夏珀——他們也追下去了?」

他會有此問,是因夏欽與夏珀二人,輕身功夫似乎都不怎樣,理應追趕不了多遠。魯夫人果然露出惑色︰「我未注意他們二人,應該不曾追來——我不曾看見。」

沈鳳鳴心中犯疑。對于夏欽父子,他始終不敢盡信。夏琛出事,兩人便消失不見自非尋常,可即便有所猜測,此時也真無暇去顧及他們下落。收殮之人少頃已至,將夏琛用白布遮了,小心以木架抬起。沈鳳鳴引路步履匆匆,心中只念少耽擱一刻,方多一分希望。

他在途中抬頭向花樓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里的側廊上擠了不少人,適才被邀至樓上的諸家都已听聞了這起刺殺,一時出不了花市,只能湊在廊上探看,神情心思各有不同。他沒有看見曲重生——真的或假的都沒有。倒是見著孫覺,表情十足雀躍,遠遠與沈鳳鳴四目撞見,竟伸出手來,悄然與他豎了個拇指。

沈鳳鳴沒有回應。他如何還有心情回應。孫覺大概當真什麼都不懂,還一心認為這次刺殺是自己應他所求而為,不過也許,在很多人眼里的自己本就是口是心非之輩,雖然在武林大會之上極力為夏琛說話,可——夏琛遇刺之時,自己偏偏就沒有在身邊,如何又不是一種預謀?

目光移開——移至那側廊外的天。鉛雲愈發地低了,那場早該下的雪,或許終于要下了。

如果夏琛真的死了,他或永無法原諒自己的這次缺席。

哪怕他其實不敢肯定,自己當時若在,是否就會比程方愈做得更好——

鎮淮橋外小樓之上,有人正面露難色。

「三十爺,您別為難我了。」留守小樓的男子哀求起來,「盟主這會兒當然是在武林大會之上,真不在這里。」

「我知道他不在這。」他對面的三十面上仿佛已結了霜,「我只叫你告訴他,我在這等他,讓他回來一趟。」

「這……」男子面色更難了,「盟主這會兒定忙著,我哪有這個本事……」

「你告訴他,我只等他半個時辰。他若不回來,我親自去,當著整個江南武林的面將他找出來,你猜他可高興?」

男子臉色轉白,「可我也不知哪個是他……」

「你隨意找一個我的人,他不管在哪,都會得到消息。」

男子無計可施,只得去了。

天空已經很灰,小樓內幾乎光亮全無。三十獨自坐在昏暗的木階上,如過去的每一次等待一樣,無聲無息得仿佛並不存在。

半個時辰,于他來說理應並不漫長,可便是今日,竟連三十這樣的人,也覺出了一絲難熬。

冷風忽然抽泣般涌入樓間——屋門大開。即使來人戴著伶人面具,三十還是輕易覺出了曲重生的氣息——與每一個他的扮演者都不同。

他到底是來了。

他身後的男子很識時務地將門掩起,自己留在屋外。比起外面的天氣,他覺得還是曲重生身上的寒意更重些。

顯然,被三十從大會之上逼回此地令曲重生極是不快。不過這種不快在他看見三十的第一眼,忽然變成了種戲謔。

「手怎麼了?」他帶著種深深的譏嘲,看著三十的左手。

三十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他極厭惡受傷,故此很少令自己受傷。若是在往日,他早就將這只流血的左手洗上數十遍,將傷口遮起,免得看著嫌憎,可今日——他向自己的手看了眼——被匕首劃破的皮肉翻綻,鮮血半凝未凝,洇濕了整個掌心。

「什麼時候,」他沒有回答,只冷冷道,「你敢繞過我,自己指揮‘食月’了。」

曲重生好像怔了一怔,隨即才發出一記恍然大悟般的嘆息,「原來就為了這個。就為這事——也值你將我叫回來?」

「夏君超什麼都不懂,根本無法與你相衡。」三十從階上慢慢站起來。「你就這麼想殺他,不惜壞了規矩。」

「是誰先壞了規矩!」曲重生收拾起先前的戲謔,語氣亦變得陰沉起來。「若非你三番五次違令放他生路,我何至于另想辦法——我不追究你,你竟敢來反問我?」

「‘違令’?」三十低目看他,「我說得很清楚,我只是以‘食月’幫你,但‘食月’是我的,不是你曲重生的。‘食月’里的一切人與事,都由我決定,沒有你插手的余地——我也可以不幫。」

這番話卻令曲重生又笑起來。「三十,」他上前兩步,抬手拍了拍三十的肩,「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容不得半點變通。都是為了東水盟,怎麼做不是做?你是太把你們食月的弟兄,當成是你自己的手腳——要他們都和你一樣想法,要整個‘食月’都一個聲音,要所有人替你完成你想完成的事,還要做成你想要的模樣。——是,你每次都能做得完美無缺,可你要知道,他們是人,不是你的木樁子——只要是活人,就會有自己的想法——就會有‘異心’。你看這次,我與‘十五’一說,他便答應了,根本就沒提起過你。沒你教他,他一樣做得很好。」

「你想說‘十五’要背叛我。」三十的語氣波瀾不驚,「那你怕是錯了。我對他的了解,定比你多。」

「他是不是有心背叛你,我不曉得。」曲重生喟然,「反正人他已經殺了,他一定也覺得——事事都通過你,沒這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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