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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一 斷玉玢璃(九)

他退了一步,從一始就沒有移動過的戰陣,忽然就這樣移動了。隨之而來一股似有卻又似無的巨大的「嗡嗡」聲陡然籠罩整個樹林,那親隨被莫名而來的聲浪震了一震,就這麼莫名地退了兩步,突然間,口角耳中,都滲出血來。

凌厲忙一把抓住他肩。他知道那是兩股巨力陡然失衡時遺出的沖擊之力,便是他亦難受得皺了皺眉。失衡是因朱雀退了這一步——他已轉向那親隨,似乎不曾注意到——拓跋孤可沒打算停手。勝負未分——他的第七掌來得並不猶豫。

「君黎先進去了?我不是叫他等我!?」朱雀似乎怒極。

「因……因為青龍教的單先鋒……好像出來迎他了……」那親隨努力解釋著。

第七掌眼看已到了朱雀肩頭。「拓跋!」凌厲幾乎不知是該阻止他,還是該視而不見。而惚忽間,朱雀身形忽動,那重掌擊到他肩頭之時,他人卻已不在原處——那麼沉的顏色也仿佛根本沒有重量,他身法奇快,絲毫不顧這是自對決之中「臨陣月兌逃」,只顧向林子外掠去。

「看我干什麼,不攔他!?」拓跋孤見凌厲竟由他擦身而去,詫異之下,更才沖他咆吼了聲。他卻也並未停留,雙足一頓,隨之追跡而去。論輕功他或還不如凌厲,不過若凌厲不得力,他自問也不會讓朱雀逃月兌。

凌厲手中還扶著那親隨,此時卻也只得放手不顧,亦向林外追去。那親隨似失了重,搖搖晃晃了兩下,到底站立不住,口中猛然浮出一口血沫,向後跌倒,再也立不起來。

他沒有看到,他的主人朱雀,也在離開這片樹林的時候,與他一樣,從喉咽深處,浮出一口血沫來。那血沫散碎在他的衣上,沒入那深紫里,好像那些落雪化成的水,很快一絲兒也看不見。

他靠坐在樹干,暈沉間只看見,這林深數里之地,落雪終于開始自由灑落。大地與墳頭一點點鋪開的素色,恍惚好像碑上那個久遠的名字——白霜——

都說,玉碎能夠替主人擋下一劫。

夏琛不知道,這塊碎去的玉,擋住的是誰的大劫。

夜色已暗,沈鳳鳴還沒有回來。他有心派人去找,可連續兩夜都有多人失蹤,這一夜眾人更不敢放松警惕,比起分人去找沈鳳鳴,終究還是保護少莊主更重要。

「明日。」他始終不肯放松兩塊碎玉。「明日,我要叫東水盟知道,夏家莊絕不會屈服于他區區恐嚇。」

而——早在天光還未完全淡去的時分,鎮淮橋外,曲水檐下,依舊是那間半明不暗的屋中,面具下的曲重生,已經等來了回報。

回報依然是站在陰影中那個人帶來的——那個被他叫作「三十」的人。「今日還是沒得手。」他說得輕描淡寫,卻又理直氣壯,「因為青龍教來了,已經與他會合。」

曲重生似乎已經不想拆穿他的借口,亦不想發作。「區區一個夏君超,留到明日也就罷了。天快黑了,你先去準備今晚的事。」

「今晚無事。」三十答得很是篤定。

「無事?」曲重生面具上的表情在明暗交替間似乎亦有變化。「我給你的那些名字,除了夏君超,至少還有……」

「今日初二了。」三十淡淡道,「大概有月亮。」

「這般天氣還會有月亮?」曲重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話,「是誰與我說,到了朔日前後,少說能有三天,能替我辦事的?」

「這個月不大一樣。」三十道,「冬月只有廿九日,沒有‘三十’,所以少了一日。是我計算不周。」

這理由大概也只有他說得出口,曲重生差一點要被他氣得笑了。三十已道︰「盟主不用太擔心,有那六個人作榜樣,明日大會之上,相信剩下的也不敢再說三道四。」話雖好像是寬慰的意思,語氣還是淡漠漠的好似並不關己。

這道理曲重生當然也用不著他來教。幸好三十頓了一頓,又補了句,「我其實還有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曲重生還能抑了不快好端端問他,也不知是當真涵養深,還是有什麼顧忌。

「青龍教來的不是拓跋孤。」三十道,「來的是左使,程方愈。」

「程方愈啊。」曲重生的語氣仿佛有些變化,又好像沒變,「你確定?」

「我確定。」三十道,「此前不是也听說——臨安黑竹會的夏琰與青龍左先鋒單疾泉的女兒一直在一起,正約定了這幾日去青龍谷提親。不管他是真心假意,黑竹會頭領到訪——拓跋孤若想留在谷中以防萬一,也說得過去。」

曲重生沉默了一會兒,似在思索。三十仿佛不大喜歡這般干等著浪費時間,便道︰「盟主沒別的吩咐,我先走了。」

「三十。」曲重生叫住他,「走可以,不過再替我做一件事。」

三十不語,等他發話。

「來的既然是程方愈——你不肯動夏君超,我不逼你——換成程方愈可好?」

三十似乎遲疑了一下,沒有便答。

「若來的是拓跋孤,我倒有點為難,約模真要你做什麼,也太冒險了些。但是程方愈——應該還是十拿九穩吧?」

「好。」三十這回應下了。「我去安排。」

曲重生便揮了揮手,「你們今晚歇一歇也好,明日都要打起精神來,不要誤了我的事。」

三十沒有回答,只是在暗影里向他躬了躬身。

從屋子里走出來,外面還有些天光,能辨得出屋檐的陰影。

不過幾個僕丁已經開始在院門口掛起大燈籠。三十似乎不太喜歡這種半陰半陽的光亮,眯了眯眼,皺眉離去。

他走的是小門,外面是一條狹窄的小巷,那種因過狹而照不到天光的昏暗感似乎才令他感到最為舒適。今晚當然是沒有月亮的了。他知道天只會越來越黑,所以——他感到越來越愜意。

直到有個聲音從檐上發出來。

「他叫你——‘三十’?」那聲音道,「新名字?」

三十站住,分毫慌張也沒有地抬起頭,望向聲音的來處。屋檐上的人不知何時坐在那里的,背景是正在愈變愈暗的黑。

「你弄錯了。」他冷冷地道,「我一直叫這個名字。」

「沒想到——‘食月’從黑竹消失,原來卻是投奔了東水盟。」檐上的人輕輕哼了一聲。「難怪東水盟今年敢這麼大動作,敢這麼有恃無恐——你是看中了曲重生什麼,要為他賣命?」

三十依舊冷冷站著。「‘鳳鳴’又是看中夏君超些什麼,要給他賣命?」

「說到這個,我倒是和你一樣,本是接了生意,來取夏君超性命的。」檐上的沈鳳鳴道,「為了我們這共同的目標,要不要找個地方——聊兩句?」

三十將目光從他的方向移開。「我沒興趣。」腳步邁動,顧自前行。

他腳步動時,沈鳳鳴也動了。高檐外最末一點點光亮將沈鳳鳴的影子廓在地面,足夠三十看清——他來得有多快。

他也隨之變得很快——甚至看不出,他是從何處發的力,身形一剎便幾乎消失在了窄巷盡頭。可惜——他身後的是沈鳳鳴,兩個都將奔行之速發揮到極致之時,幾乎——是辨不出勝負的。

即便如此他還是不願停,像是當真與沈鳳鳴無話可說,哪怕這影子不屈不撓地隨行幾如附在他身,他依舊以匪夷所思之快在窄巷中顧自折轉奔走。

沈鳳鳴只能出手——相距原不過兩三丈,三十听得耳後一股風息靠近,本能向左一偏頭——他下意識以為那風息定是暗器之屬,可閃動間陡然意識到——這聲音並非銳器。

近似動物的本能令得他猛擰身向一側急避,可窄巷留給他的空間不多,背心已然貼上巷道高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濁氣自他鼻尖擦過,他心已拎起,不覺回頭去看沈鳳鳴——上一次與他交手時,他只記得他袖中藏著暗刃,從不記得——他掌上有這樣惡風。

他嫌惡異常地擦了好幾下鼻頭,心里明白,吃他這一下逼停,大概真沒那麼容易走月兌了。

「攔著我也沒用。」他干脆往牆上一靠,「你要動手我陪你,要‘聊天’,不奉陪。」

「你拿走那塊玉佩又送回來,什麼意思?」沈鳳鳴也便不多廢話,「你留那封無字的信,什麼意思?听你們口氣,這不是曲重生的本意——你能下手卻沒殺君超,什麼意思?」

「我逗他玩玩。」三十答得十分無謂,「他若是識相惜命,就該回他的臨安去,別來建康蹚什麼渾水。」

「玩玩?」沈鳳鳴冷笑,「你怎麼不逗‘金陵一把刀’玩玩,怎麼不逗‘青溪聖手’玩玩,怎麼不逗‘芙蓉羅剎’玩玩?」

三十不說話,面上仍看不到表情。

「那六個人失蹤到現在連一根頭發絲都沒人見著,早先我還有些僥幸,想他們大概是被捉到哪里關了起來,可一看到是你——我記得在黑竹,凡經了‘食月’的手的,別說是活的了,連尸體多半都休想找到。這六個人——早不知道被你們怎麼處理了吧?」

三十直起身來,「沒別的指教我走了。」

「天狗!」沈鳳鳴叫道,「當年你在黑竹那麼狂——曲重生憑什麼讓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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