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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斷玉玢璃(八)

凌厲凝神,綾綢化為逾鐵堅硬,強沖朱雀氣陣,左手同時以「青龍心法」之力相輔,抵擋已襲到近前的颯寒。氣勁狹路相逢,若無紅綾在其中,肉眼幾乎辨別不出二人之間的進退,此際卻能看見——那綾緞初始受力筆直,只是始終無法向前沖破,相持良久,綾綢漸難保持原狀,紅浪再度波動,隨後愈來愈快,如趨洶涌,與朱雀衣袍上紅色繡紋映著,說不出的奇詭。朱雀得了上風,「潮涌」放肆壓至,一點點漏入的雪花帶著尚未入世的茫然,已被這場對決絞為細濕殘雨,挾塵泥與碎葉上下翻飛,水霧迷潤了三人的眼,連那月白無瑕的袍都免不得受了污玷。

忽朱雀勁力一震,「潮涌」與「無寂」頓相交替,紅綾本就受巨力往復牽扯,此際如何經得住兩人各自借力,驟然便寸寸斷落。凌厲面色微變,只覺勁風撲面,側身欲避開這一掌,右手下意識向後,握住了背上劍柄。

「烏色一現天下寒」——卻連他自己也記不得,上一次用它來對敵是何時了。

那一邊,拓跋孤還沒有出手。大概是終覺以二對一太過不光彩,又或許是他想看看凌厲與朱雀之對決能走多少個來回,所以竟在原地沒有動。直到此時他才終于笑出一聲。「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凌厲,你還真出息?」

凌厲當然曉得自己比拼內力必不是朱雀對手,只不過他們多年不曾交手,他若上來便借烏劍之利,憑招式之快,不免顯得過于急功近利,況今日有拓跋孤在場,他于輸贏並無多少負擔。听拓跋孤開口,他並未便拔劍,反而運起身法,于樹影林深間閃避起朱雀出掌來。若以身法論,他當不輸于朱雀,而這般密林之中,朱雀亦無法如空曠之地般輕易推出全力便定勝負。

「我左右不過是個‘幫手’。」凌厲閃避間向拓跋孤道,「縱是‘以己之短’,只消攔住了他也就是了,不對麼?」

拓跋孤面色忽有一絲陰郁。「不對。」兩個字,他身形驟然拔起,于空中掌力已聚,倏忽不及霎眼,人已在朱雀身後,右掌絲毫不容情,便向朱雀背心拍到。

便是凌厲亦微微一驚。「你……」他似乎覺得向人背後偷襲不該是拓跋孤的作派,不過還是閉了口。于朱雀而言,身前或是身後,又有何差別?那般翻騰熱浪,他又如何感覺不到?

只不過——拓跋孤這一瞬的殺意如是之濃,像是——與他們此前的約定,並不一樣。

朱雀果然陡地回身,抬掌欣然迎上。「啪」的一聲悶響,雙掌相逢,空氣忽如凝滯,原本雜亂旋轉的落葉飛雪,一瞬間竟仿佛都失了速,懸浮抖顫起來。

如閃電驟然亮過一剎,一切恢復如常時,那些異常好像都不曾存在過。輕盈與沉重各自歸位,就像灼熱與嚴寒透穿彼此後,重又回到此彼身魂之中。

即便站在數步之外,凌厲亦被這一擊之力震了一震。他分明感覺到——兩股足以攪動這林間一切翻騰的極勁氣息,適才卻竟被兩人在對掌之間無聲吞沒。他的手還在劍柄上。他不想以烏劍介入這兩人的對峙,但他——亦不得不時刻準備好此間的任何變化。如此重擊,他相信兩人定必不是毫發無傷。

不知是否因朱雀比起拓跋孤,稍許應對倉促了些,這一掌起落畢,他隱約覺得朱雀的氣息有那麼一分動蕩,待要細細分辨,卻又尋不到半點破綻,而第二掌隨即接上,從他那燎黑的面色上,他看不出一絲異常。

林木因雙掌的進與退復而再進,把持不住了安穩——第二掌顯比第一掌更全力以赴,「明鏡訣」之「潮涌」與「青龍心法」之第五層彼此釋放,僅僅是從相交雙掌縫隙中逸出的真力也是巨大的繃壓。狂風在林中大作,就連最粗壯的樹干亦要為之彎折,連最細小的灰塵亦可刮出劇痛。兩人的衣擺袍袖狂亂飛舞,斷綾寸紅被纏雜其中髒污得看不清了顏色,漫天飛雪亦失去方向,微末潔色根本不足以為殺機翻滾的黑黯帶來一丁點兒淨化,等不到落地生根,就已消失得仿佛從未存在過。

朱雀能感覺到——「潮涌」之息以「流雲」之態,已深入拓跋孤之肺腑。可灼熱的氣流也同時侵入自己五髒。如果兩人一直這般以掌全力相拼,那麼——根本不必多,十掌之內,就足以激發出「離別」的反擊。拓跋孤大概也仍忌憚著「離別」,所以還沒有用出青龍心法第七層,不過所謂「第七層」也同樣是一擊之力,如今這樣的對決,稱為「全力」,實也不算夸大了。

上一次兩人在樹林相爭,都受了內傷,傷勢並不重,未幾也便痊愈。那之後兩人都應再無遇到過這般惡戰,唯一不同的是——朱雀還受過一次幾乎致命的劍傷。「伶仃」留下的外傷雖已痊愈,但劇毒所致的肌腐肉爛,那事拓跋孤雖不知道,凌厲卻是知道的。雖說後來有了解藥,毒性已除,但——凌厲在猜想——朱雀畢竟要比拓跋孤長過十歲,或許一個人年紀大了,元氣有損後要徹底恢復當真不易,這也許就是為什麼他適才的氣息有過一絲不穩?也唯有面對這樣勝負僅在毫發間的高手時,這絲缺陷才能露出這一點點端倪。

他忽想起朱雀適才說,「你這番話,可敢當著君黎的面說?」忽又想起他說——「這麼多年後,我到了他們的地頭上,明明沒有惡意,可怎麼也還是他們有理?」他此際心里不知為何陡然生出一分懷疑,實不知——若自己與拓跋孤當真十分有理,為什麼這一切,又不肯當著君黎的面?

早在出發之前,他就覺君黎對朱雀陪他同來一事其實擔心,只不過師命不得不從,他當然不會勸他與朱雀當面頂撞。今日君黎當然是來了。朱雀一定叮囑他,在樹林外等著他,不要獨自入谷。可單疾泉會派人來迎接,他現在想必——已不得不入谷了。他們當然會好好招待他,所有的關于提親的一切,自己都已經為他與單疾泉夫婦招呼好了,無論有沒有朱雀,都不會有什麼變數。如果一切順利,君黎自然會出來——那時候,朱雀就再沒有理由強要入谷,無論他本來準備做什麼,都不會再有機會。而君黎,也不用再面對某種兩難。

這一切事前想來順理成章的計劃,現在想來卻莫名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凌厲有點失神。他眼睜睜看著拓跋孤與朱雀對至第五掌,隨後第六掌——連我都感覺出來朱雀的氣息有缺,拓跋孤會感覺不出來嗎?他當然也會知道,如此此消彼長下去,只要假以時長,朱雀總會不支,定比現在這樣一掌強似一掌深入血肉身心的兩敗俱傷打法要好的多——他難道不知道,這樣即便取勝也定必會激出了「離別」,那「離別」之威定必遠勝此刻——即便以心法第七層相抗也免不了內傷,這等「三敗俱傷」,又有什麼好處?

「拓跋,」他忍不住開口,「你別忘了,我們不是為要他的性命。」朱雀若死在這里,無論有多少緣由,君黎想必決不肯原諒自己,他答應拓跋孤聯手的時候,自然早已提過——他不想觸踫這底線。

可掌風烈烈如卷颶火的拓跋孤,此時又如何有余裕來听他的話——即便听到,他也不想回答。凌厲握住劍柄的手心微微緊了緊。他此際唯一還能切入這場對決的,只有背上這把劍了。

便在此時,一陣猶猶疑疑的腳步聲從林外的方向靠近過來。凌厲轉頭——一個勁裝男子,但面色有點蒼白,表情有點猶豫,顯然——林間對陣這兩人聲息轟然,他遠遠就已發現了。

「凌……凌大俠。」來人不知是本就認得他,還是認出了他背上那把劍。此際此刻,他也只能與凌厲一個人對話。

凌大俠。這三個字,好像是只有君黎才慣用的稱呼。那麼這個勁裝男子,大概是隨君黎來的了。凌厲如此判斷。

男子正是夏琰身邊的親隨,方才得了令進林子來尋朱雀的。他手握腰間兵刃,似乎一時之間不知該視凌厲為敵還是為友,該如何面對朱雀竟在與人動手——而對手竟爾如此可怕——的事實。

「君黎叫你來的?」凌厲有意沒有壓低聲音。他倒希望這樣的意外或能引起拓跋孤與朱雀的注意——兩人中的任何一個都好。

那親隨听他如此說,頓然仿佛放松了下來。「是,君黎大人讓我來告訴朱大人,他和大家伙兒一起先入谷去了。」

交換到第六掌的林間漩渦,因這一句話,忽然好像失掉了少許平衡。一縷灼熱好像被陡然放大,一瞬間壓過了那些寒冬應有的氣息,所有的飛雪與落雪都在這一瞬被熱力融化,草葉剎那發出枯蔫的氣味,朱雀那件深紫衣袍上的紅紋,忽然都像變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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