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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贏了他一次

自上個月廢除冀州偽帝,向洛陽天子上表稱臣後,袁紹的處境就好了很多。

劉備撤軍,公孫瓚也緊縮了防御,至少雙方在明面上,已經並不存在劍拔弩張,頗有點握手言和的趨勢。

袁紹自己也很清楚,朝廷需要緩和冀州這邊的矛盾,需要調節他與劉備公孫瓚的沖突,所以劉虞才同意了他的請求,最後雙方罷兵止戰。

並不是朝廷不想把冀州收回來,而是冀州和青州幽州加起來的體量實在太大,已經達到了四五十萬兵力級別的大戰,劉虞不是沒有權力的劉協,他能夠命令得了劉備。

朝廷同樣有一群智囊,楊彪朱趙溫等一批公卿依舊還存在。在沒有十足把握的情況下,朝廷也不敢貿然就與袁紹決一死戰,因而需要一個緩和期休兵。

戰爭只是政治的延續,很多時候,能夠用政治手段解決,就盡量不要用武力。

後世丑國花了幾十年的時候,深陷中東戰局,耗資無數才學到的經驗,早在幾千年前華夏老祖宗就早已經運用得爐火純青。

朝廷有朝廷的顧慮,陳暮有陳暮的打算,他不僅需要公孫瓚被趕出冀州,防止這個不穩定因素到最後與劉備翻臉。同時還得兼顧南方穩定,所以袁紹渴望休戰,他同樣渴望這一點,對于他來說,這是一舉多得的事情。

至于袁紹。

緩和壓力是其次,最重要的,就是穩住青州和洛陽,以實現他自己的圖謀,因而這場冀州廢除偽帝,袁紹將所有罪責推諉給王芬,然後向朝廷上表稱臣的政治作秀,其實屬于三方都想要的結果。

大勢力之間的博弈,往往不是在刀光劍影與戰場廝殺之中,而是朝廷之間的較量。而唯一被蒙在鼓里的,或許也就只剩下公孫瓚和袁術了。

鄴城。

在天還未亮的時候,趙恭就打著傘出了門。

八月在陽歷就是九月,已經是秋季,南方的秋天往往都是時冷時熱,被稱為秋老虎。

而北方的秋天則不一樣,氣溫是肉眼可見地在下降,特別還是漢末小冰河時期,溫度愈發寒冷,連綿秋雨不絕,天空陰雲密布,雷鳴轟動,站在凜冽的風中,吹得人骨頭都快化掉。

趙恭長袍飄飄,斑白的兩鬢下垂在胸前微微擺動,門口停了輛馬車,他緩緩坐了上去。旁邊沒有什麼人跟著,除了馬車夫以外,就只有一老僕,一隨從。

在廷尉府對面是一處高門大院,佔地數畝,朱樓灰瓦,白色的牆壁透露著幾分豪氣。

這是魏郡太守袁譚的府邸,府邸門口蹲著幾名士卒,以袁譚的身份將府邸坐落在廷尉府對面倒是很正常,但誰都知道,他府門口的兵丁,大部分都是用來監視對面的廷尉府。

青年黨人領袖袁紹上位之後,第一個忌憚的卻是扶持他上位的一批老黨人,這何嘗不是一個諷刺?

但現在卻成了事實。

不管是歷史上還是如今眼下,袁紹都曾經借用黨人替他揚名,其中還有不少黨人為他爭奪天下出了大力氣,比如推舉盟主,威脅韓馥,謀取冀州。

否則以其袁家庶子的身份,又有袁術這個同樣參與謀誅宦官的袁家嫡子在,他憑什麼有資格成為討董聯盟的盟主?

而如今黨人們培養的優秀後輩,在這一刻,卻成了反噬他們的主力軍。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人心吧。

雨滴打在青石板上,發出 里啪啦的響聲。淅淅瀝瀝的雨點順著房檐落下,馬車緩緩駛入了北街,來到了一座府邸門前。

相比于廷尉府,太尉府的守衛就森嚴了數倍,台階上屋檐下,左右兩側分列著士兵。

這些人分六批,每兩個小時換一次崗,十二個時辰不休息。美其名曰保護太尉,但監視的意味顯然更濃一些。

趙恭不是第一次來太尉府,自從他們那一批老黨人被嚴密監控起來之後,雖然日常生活被袁紹控制著,可至少他們還能夠聚聚會,不然的話,到了這把年紀,還不能時常見一見,那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一些。

「廷尉。」

值班的衛士長見到趙恭過來,並沒有在意,只是按照以往一樣行禮打了聲招呼。

趙恭點點頭,就準備進門。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忽然有人喊道︰「廷尉。」

他回頭一看,是逢紀。

逢紀是南陽派系,如今沒有了沮授田豐之後,冀州本土勢力並不強橫。

而且相比于歷史上袁紹麾下潁川、南陽、冀州三派鼎立,現在還多了一個閔純耿武派系。

他們二人一個出自關中閔氏,一個出自高陽耿氏,都沒有派系,因而抱團在一起,組建了新的派別。

為了平衡勢力,袁紹就將四派各一名主力大將進行了分配。

比如將南陽派的許攸帶在麾下,逢紀留在鄴城。潁川派的郭圖在外領兵,荀諶留在身邊。冀州派的劉惠出使,審配待在前線。

閔純和耿武也是如此,一個留在鄴城,一個在他麾下。

這樣與歷史上冀州派系一家獨大相比,至少目前袁紹麾下的各派系謀士還算是達到了一個不錯的平衡。

只是平衡是一回事,爭權奪利又是另外一回事,派系太多,就更加復雜。

七八名主要謀士,再加上十多名地位不算太高的小謀士,比如目前的辛評李歷辛毗等人,互相勾心斗角,爾虞我詐,跟養蠱似的,總有一天會有爆發的時候。

趙恭見到來人是目前鎮守鄴城的別駕從事逢紀,就問道︰「原來是元圖,有何時啊?」

逢紀早年也是黨人,跟何、荀攸關系不錯,與很多黨人都有交情,向趙恭拱手一禮,笑著說道︰「紀見過廷尉,倒也沒什麼事情,剛才上街巡視,恰巧路過此地,見到廷尉,因而冒昧打擾。」

趙恭內心冷笑一聲,這大雨天,又是大早上,剛好在巡街,又剛好路過太尉府?糊弄鬼呢?

不過他知道現在老派黨人與袁紹這一派正處于很微妙的關系中。

袁紹設計將他們個個許以沒有實權的高位,至少在表面上看,他似乎很器重老派黨人們,除了沒有權力以外,對他們都很尊敬,束之高閣,將他們往天上捧。

老派黨人們雖然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吉祥物,可又無可奈何,因為人家也沒有翻臉,好吃好喝的供應著,他們若是翻臉,不義的反而是他們。

所以面對逢紀,趙恭也是擺出了一副虛偽的面孔,淡笑道︰「哦?那還真是踫巧了。」

「呵呵。」

逢紀笑了笑,目光卻是在侯栩和太史慈身上打量,沒有說話。

趙恭見他似乎一副不打算走的意思,就說道︰「元圖還有別的事情嗎?若是無事的話,我今日正要拜訪太尉,就不與元圖閑聊了。」

逢紀便說道︰「倒也無事,只是廷尉府邸幾名隨從紀都見過,可今日見這二位,卻是面生的很,故而問問。」

趙恭淡淡地道︰「這是我新招的隨從,周福和周大,難道我招兩個隨從還要請示元圖?」

侯栩和太史慈向著逢紀微微欠身,算是打了個招呼。

「不敢不敢,只是問問。」

被趙恭夾槍帶棍地懟了回去,逢紀連連擺手,笑著說道︰「只是最近城里不太平,就怕有敵人混入城中作亂,因而擔心廷尉的安全,還是得查查他們的身份才是。」

查身份?

趙恭內心頓時緊張起來。

他可知道侯栩的身份絕對夠刺激,黃巾出身,現在又是朝廷官員,一旦被查出來,那下場怕是

然而面對逢紀的查詢,侯栩陪著笑臉對逢紀點頭哈腰道︰「見過從事。」

「你認識我?」

逢紀疑惑。

「小老兒是繁陽人士,來鄴城已經七八年了,一直住在西城,在西街做點小買賣,之前從事巡街的時候,我見過從事多次。」

周大的資料侯栩都背得滾瓜爛熟,面對逢紀的盤查,十分順暢地說出來。

「哦?」

逢紀問道︰「那為何來了廷尉府?」

侯栩嘆氣道︰「只因最近生意不太好,听聞廷尉府招奴僕,待遇不錯,因而攜犬子應招。」

「原來如此。」

逢紀點點頭,轉頭對身後的兵丁道︰「去把管理西城百姓丁口的戶曹令史叫來。」

「唯。」

兵丁飛奔而去。

逢紀轉過頭笑吟吟地看著趙恭。

趙恭臉色很難看,似乎是在強忍著怒氣,低聲喝道︰「元圖莫不是在懷疑老夫?」

「不敢不敢,只是擔憂廷尉的安全。」

逢紀綿里藏針。

「哼,你要查就查吧,以後你若敢來老夫府邸,老夫打斷你的狗腿!」

趙恭怒氣沖沖,拂袖而去。

他不是拋下侯栩和太史慈不管,而是進了太尉府想找荀和。

畢竟荀和的地位最高,如今已經是僅剩的黨人元老之一,也許逢紀會賣他點面子。

趙恭一走,逢紀臉色頓時板了起來,目光森然地看向侯栩和太史慈。

侯栩佯裝害怕,露出討好的笑容看著他。

太史慈有點壓抑不住火氣,想抽刀把逢紀砍死。但侯栩在哈腰的時候輕輕踫了一下他,示意他忍一忍。

其實他們在城內還有據點,如果鬧出動靜,想要跑的話並不難。可以隨時跑到據點里,趁著城門來不及關之前,利用據點藏起來的馬匹快速逃出城去。

不過這次來他們是帶著任務來的,而且事關重大,馬虎不得,因而不得不暫時先忍讓一番。

幾個人都不說話,氣氛逐漸凝固。

這邊趙恭找到了荀和,他正在庭前盤坐,品茶觀雨。

听到回廊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透過廊下的珠簾看去,見是趙恭,便笑著道︰「子謙,你性子還是那麼急。」

「出事了公舒。」

趙恭四處看看,見周圍沒有人,便湊到荀和身邊說道︰「朝廷派來了使者要見我們,被逢紀攔下。」

「朝廷的使者?」

荀和皺起眉頭︰「他是打著明面上的身份來的?」

「不是。」

趙恭搖搖頭︰「暗地里來的,我家中正招奴僕,他上門自薦,然後才道出身份,我正想帶他們來見你,不料在門口被逢紀攔住。」

「走,去看看。」

荀和噌一下站起身,二人打著傘,快步來到院外,等靠近門口的時候,忽然又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

趙恭問。

荀和看著大門的方向。

平日里太尉府的大門都是關上的。

因為外面全都是袁紹派來的士兵,即便出門這群人也得跟著,為了眼不見心不煩,所以荀和干脆緊閉大門,府邸的下人也都是用的王芬時期招的一批奴僕,不給袁紹插內應的機會。

剛才趙恭進來,敲門之後由門房開的門。

現在大門半開著,隱約能見到外面人影綽綽,老邁的門房在旁邊回廊下的小屋躺著,見到他們過來,忙站起身走到近前彎腰行禮。

「把門關上。」

荀和忽然道。

「公舒。」

「去把門關上。」

荀和又說了一遍。

門房便匆匆過去,將大門緊閉起來。

趙恭微微皺起眉頭︰「公舒,你在做什麼?」

「在保護你。」

荀和靜靜地站在大門內側的回廊下,淡淡地道︰「如果他們的身份被查出來,你就得第一時間撇清關系。」

趙恭緊皺的眉頭又深了幾分,他知道荀和的意思,但這樣,總覺得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可那也沒辦法,老一派黨人失勢,走又走不得,留著就得如履薄冰。

如果讓袁紹查出他們與朝廷有勾連,哪怕當年曾經在一起談笑風生,訴說著將來對朝廷美好期望的一群志同道合的黨人,恐怕他也不會念什麼舊情。

到時候趙恭就得死。

所以荀和也只能看著,不能出手相助。

兩人就這麼站在原地,雙手籠在袖子里,雨水滴答滴答,敲打著二人的心靈。

府邸外,戶曹令史急匆匆地被找了過來。

侯栩見到他,眼楮一亮,馬上又彎腰行禮道︰「王令史。」

逢紀狐疑地看著令史,問道︰「你認識他?」

戶曹令史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定楮一看,詫異道︰「老周頭,這不是西街的老周嗎?你在這里做什麼?」

侯栩苦笑道︰「這不是最近生意不好,家里頭沒了進項嘛,我們父子還得吃飯,只得想點其它轍,听聞廷尉府正招工,我們便應招為奴,都是為了養家糊口而已。」

「從事,此人是西街的老周,叫做周福,繁陽人士,那人是他的兒子周大,在西街住了快七八年了。」

戶曹令史向逢紀解釋道︰「街坊鄰里都認識他,身份並無問題。」

「哦,是這樣啊。」

逢紀轉頭看向侯栩,盯了一會兒,忽然輕笑道︰「做人奴僕,哪有當平民來得好,我看你兒子體態健碩,應征入伍吧。一樣也能管一家人的飯。」

侯栩頓時驚慌失措道︰「那,那怎麼行,我就一個兒子,這戰場上會死人的,若有閃失,我老周家就要絕後了。而且我兒從小性格孤僻,只會賣死力氣,不愛與人交談,入了軍中,怕是什麼都不會。」

「如今我冀州正需要青壯為州牧出力,你兒子年輕力壯,正合適,就他了吧。你若再敢嗦,一家都下獄。」

逢紀目露凶光,他還是有些不放心。

即便證明了他們父子二人身份,也不能讓新來的陌生人靠近那群黨人,萬一他們被人收買了呢?

更何況現在袁紹確實有新的圖謀,一旦開戰,就要打仗,需要青壯為他去送死。

把這父子二人從趙恭身邊弄走,可謂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嘎吱!」

便在這個時候,太尉府邸大門忽然打開。

荀和與趙恭緩緩走出來。

「見過太尉。」

逢紀看到他,不得不行禮以示尊敬。

「我嘗听聞,袁本初有強征豪強家奴僕丁口去前線為士卒的,倒是沒听聞還有敢來征九卿府邸奴僕的。」

荀和雙手負在身後,漠然地看著他︰「元圖啊,你也曾經是青年黨人,我看好的後輩,莫非是以為跟了袁紹之後,就能夠胡作為非,欺我等老而無力了?」

「不敢不敢。」

逢紀連忙擺手搖頭,對于趙恭他還能說幾句,但荀和身份就太不一樣。

不談老一批黨人領袖的身份,單說他曾經也是引天下豪強入洛陽清君側,也曾執劍進宮誅殺宦官為大將軍報仇,後來幫助王芬治理冀州,功勞赫赫。

荀和在士人、黨人、百姓以及天下諸多豪強心中威望都很高,且他與很多世家豪強關系都不錯,這也是袁紹不敢輕動他的主要原因。

袁紹的名望不僅靠的是袁家,同樣也是靠黨人幫忙宣傳。甚至陳暮當初與荀和做交易,也是為了讓黨人替他揚名。

如果袁紹擅殺荀和陳逸這幫威望最高的老派黨人,造成的後果會非常嚴重。天下各大世家豪強有可能會對袁紹充滿失望,沒有了世家豪強的支持,袁紹兵馬再多,也是必定一個失敗的下場。

所以面對荀和,逢紀自然不敢造次。

荀和淡淡地道︰「行了,你走吧,今日子謙來找我敘舊,我就不多留你了。」

「那就不打擾太尉了。」

逢紀拱手一禮,轉身帶著兵丁們離開,門口就只剩下之前一直站崗的那群士兵。

荀和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再扭頭看了眼侯栩,好歹松了一口氣。

這是一場暗處的較量。

因為侯栩的身份,就是一個把柄。

如果逢紀查出了侯栩是朝廷的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荀和出面,幫趙恭撇清他們的關系,明哲保身。

沒想到侯栩居然藏了一手,這自然就另當別論,他必須出面趕走逢紀。

因為逢紀沒有拿到這個把柄,要他不出面的話,反而是做賊心虛,現在人家身份清白無誤,他態度硬氣一些,就會顯得理直氣壯。

這里面的交鋒,稍微表現得軟弱一點,都有可能前功盡棄。

荀和。

也算是越老越成精。

唯有侯栩微笑地看著他。

當年荀和在幕後率領黨人追捕自己,二人互相算計,勉強打了個半斤八兩。

可誰又知道,最後卻是司命笑到了最後,同時算計了他們兩人。

而今日,卻是同樣如此。

似乎司命早已經看穿了一切,提前準備好了身份,化解了所有的潛在危機。

跟司命比起來,自己跟荀和,稚女敕地像是幼童一樣可笑。

想到這里,侯栩心中就更加覺得有趣。

他忽然湊到荀和身邊,用只有他們兩個人听得到的聲音輕聲道︰「侯栩,見過太尉。」

侯栩?

這個名字,為什麼有些耳熟?

轟隆一聲,悶雷翻滾。

腦海中閃爍起無數浪花。

記憶中許多事情,一下次浮現出來。

那個黃巾賊寇?

荀和瞪大了眼楮,愕然地看著他。

侯栩見到他驚訝的表情,嘴角就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

自己。

終于贏了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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