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溥走了,在張順的再三挽留之下,他還是走了。
這倒不是他不同意張順的理念,而是他太贊同張順了,以至于要冒險回去,勸說復社成員一起支持張順。
復社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學社,而是由雲間幾社、香山同社、浙西聞社、江北南社、江西則社、歷亭席社、中州端社、浙東超社等全國十幾個學社組成的一個大社。
由于其強大的影響力,又被人稱之為「小東林」、「嗣東林」,除了主張切磋學問,砥礪品行以外,又主張「蠲逋租,舉廢籍,撤中使,止內操」。
也就是要求朝廷免除地方積欠的租稅,任用被免職的官員,撤除皇帝派往各處的太監,中止太監授甲操練等事,反應了江南地區地主、商人和市民階層的利益。
如果從思想主張方面來說,復社其實就是東林黨的轉土重生。
在張溥建立復社以來,短短幾年之間影響力極大,從之者幾萬余人,許多文武將吏及朝中士大夫、學校中生員,都自稱是張溥門下。
甚至在原本歷史線上,為了對抗溫體仁,復社還操控朝政,把閑居了八年之久的周延儒推入內閣。
能量之大,令人咂舌。
田見秀稱贊他「居于鄉野之間,卻也能遙控朝廷;雖是閑散之身,卻也能執掌天下」,亦非夸大之詞,這也是他信心十足前去「離間」李自成和張順的根本原因。
如果李自成真正掌控了兩萬精兵,一旦在復社的幫助下自立江東,赫然又是一個「小霸王」。
只是無論張溥還是復社其他成員,都沒有想到隨著義軍勢力的空前壯大,李自成已經不具備了自立的條件。
一個是李自成佷子李過已經「封侯」,滯留山西,無法相應李自成的號召。
另外一個就是他麾下的劉宗敏、黨守素、張汝魁、羅尚文四將之中,黨守素和張汝魁自成一體,羅尚文由于接收了部分張鳳儀的白桿兵,已經成為了張順的死忠。
唯有劉宗敏可能追隨他起事,但是也不具備壓倒性的力量。
那李自成除非是豬油蒙了心,不然不可能好端端的親王不做,反倒做什麼勞什子「大魏吳王」。
這張溥也是非常之人,本來他做好了「以身殉道」的打算了,但是見了張順以後,卻有起了別樣的心思。
一則他確實出身卑賤,母親乃張府奴婢,為此遭受了不知多少白眼。
二則他在張順那邊看到了機會。
義軍兵馬雖強,又籠絡了張慎言、呂維祺和祝萬齡等人,但是那張慎言、呂維祺、祝萬齡一干人等如何比得上「匯集天下文脈」的復社?
如果如果復社徹底投靠張順,那麼不僅能夠推廣自己的理想抱負,更可以把已經奄奄一息的東林黨徹底埋入土中,然後踏上一萬腳。
「天如,如何?」當張溥剛趕到蘇州太倉,前來迎接的「婁東二張」之一的張采不由連忙開口問道。
「我沒能說服‘闖王’。」張溥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反倒為‘舜王’殿下所說服!」
「啊?」那張采聞言本來還想安慰張溥幾句,但是听到後面一句話,一下子愣住了,「這是為何?」
張溥大才,更勝自己十倍,張采當然不會認為他會為張順所惑。
「‘闖王’身材魁梧,沉默寡言,有劉皇叔之風!」張溥不由長嘆道,「然‘舜王’雅量,有漢高唐宗之風,勝其遠矣!」
「無乃太過乎?」張采為人嚴毅,素聞張順出身「賊寇」,又行魏武、梁祖之舊事,故而對其觀感極其不好。
「我觀其麾下將領,個個桀驁不馴、如狼似虎,若非由其約束,恐怕天下大亂矣!」張溥不由解釋道。
「又觀其習性,素以聞名。然婢女不過三人,每餐不過兩菜,可謂簡矣!」
「吾又與其言天下之事,殿下又雲‘畜人為奴,與牛馬同,不仁之至也’,與你我主張相差仿佛。」
「此人可引之為援,而不可為之敵。」
「若我等率復社投之,必能匡扶天下,申我等志氣!」
「天如,君擇臣,臣亦君。」張采听到這里,不由嚴肅道,「你想投靠舜王,我這里倒沒什麼,其他人可能也就罵你幾句。」
「可是你居然想鼓動整個復社投向舜王,你知道你會面臨著多大的壓力嗎?」
「我知道,可我不想眼睜睜看著我親手創建的復社走向滅亡!」張溥聞言沉默了片刻,這才開口道。
「這一次,我走訪了‘闖王’、‘舜王’,也見識了南京城外戰火遺存,這才明白了一個道理。」
「什麼道理?」張采奇怪道。
「咱們就像那蔓藤,人家就像那大樹。無論那蔓藤長得如何茂盛,終須纏繞在人家大樹上面。」
「就像咱們倆想‘平等待人’,連一個奴僕出身的張都無法收入門下。而舜王想‘廢奴’,卻只需一紙文書,便能引得天下大震。」
「何也?人家有兵有槍還有理,咱們怎麼敵得過人家?」
「如果咱們聯手,就不一樣了。」
「柔可以克剛,弱能夠制強。現在他固然能夠制住咱們,他日咱們未必不能制住他!」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到時候即便是堂堂舜王,又能怎麼樣呢?」
「你想的倒挺好,可是你覺得那些人會跟著你走嗎?」張采听到這里,不由苦笑了起來。
原來明代自建國以來,只因儒士多從蒙元作威作福,不以從胡為恥,故為朱元章所鄙、所忌,便建立了一套「挾制」士大夫的手段。
比如非軍功不得封侯,再比如建立廠衛、詔獄,以及常常用來羞辱臣子的廷杖。
這一切隱隱約約都昭示著一個事實,明主對士人的態度就是以「奴婢」蓄之,對他們以敵視和羞辱為主要手段。
故而明代的士風也表現為乖戾、偏狹,士人亦具有「激昂好為已甚」、「有聞則起,有諫必爭」、好攻訐毀先賢等特征。
所以張采才提醒張溥,別看你現在譽滿天下,一旦做出他們不喜歡的時候,很快就會被人口誅筆伐、謗毀天下。
當然實際上,明代士風如此乖戾,除了所謂的君主的態度以外,更多的是明代社會大發展以後,社會向扁平化、平民化、商業化發展,進而引發了儒學觀點和社會相觸的必然結果。
這些士人一方面深受傳統忠孝節義的束縛,無法反抗現有的封建體系。
另一方面又深受所謂資本主義萌芽的現實影響,難免產生了各自奇奇怪怪的心思出來,繼而形成了「乖戾」的士風。
「欲成大事者,豈可瞻前顧後?」不意張溥聞言毫不畏懼,反倒笑道。
「我欲再度召集春秋集會,舌戰群儒,以辯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