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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銳急促地喘息著, 下意識向後退去,終于艱難地叫出了那個名字︰「……宮惟。」

羅剎塔鏗鏘一聲森寒出鞘,但他緊握劍柄的手卻微微發著抖, 聲音中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沒發覺的悲哀和懇求︰

「別過來,宮惟……別再——來了。」

話音剛落, 只見那尸身爬出棺槨, 因為動作僵硬而砰一聲單膝跪地,然後慢慢站了起來。

那青白而沒有絲毫表情的面孔就這麼直直對著尉遲銳。

法華仙尊從小就不喜歡戴冠, 烏黑的頭發隨手一束,——種輕衣勝馬的散漫和從容。哪怕只是待著什麼都不做, 他周身在那種生動的氣韻和神采也都仿佛在不停流動, 就像輕松的音符在空氣中跳躍;當他願意親近什麼人的時候, 他就像一團甜蜜的夢,快快活活地包裹住這個人的整個——界。

但現在他完全靜下來了。

他緊閉著雙眼,面容死白,每根發梢都散發出無形的沉重和僵冷。

尉遲銳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 緩慢地一步步向後退,這時卻突然一聲輕微的︰喀拉!

一塊碎石在他腳後跟下應聲而裂。

仿佛虛空中無形的弦猝然斷裂,那尸——驀地抬頭, 緊「盯」著尉遲銳, 下一刻突然原地消失。

換作一般人可能反應不——來, 但尉遲銳跟他——招太多次了, 瞬間瞳孔緊縮,拔劍轉身,只見法華仙尊的尸身猶如鬼影般當空而下,「當!」一聲亮響揮手打開劍鋒,一掌抓向他咽喉!

尉遲銳怒——︰「宮惟!」

他仰頭避過指爪, 尸身五指緊擦下頷而——,如刀切豆腐瞬間沒進青銅實心牆。尉遲銳趁隙抽身迎戰,羅剎塔神劍所至,銅牆鐵壁皆作齏粉,整片磚塊如暴雨打冰雹般墜落,但那慘白的面孔卻始終如影隨形,甚至無法拉開絲毫距離!

 當一聲巨響,尉遲銳抓住他後頸一把摜向敞開的棺槨,電光石火間手中一空,再回頭時卻只見白色殮衣倒掛直下,尸體腳站在墓——磚頂上,剎那間與他來了個臉對臉。

尉遲銳心下驟沉,飛身退後,月兌口而出︰「劍出法隨——」

劍魂驟然喚醒,尖嘯直上九霄。

赤金光暈四散爆發,剎那間為他披上層層戰甲,千鈞一發之際擋下了心髒前尖銳的指爪!

尸體動作一頓,半條手臂霎時被灼得焦黑。

其實驚尸是沒——痛覺也不會恐懼的,不管受到任何傷害都只會瘋了一樣攻擊活人,但不知為何,在這一頓之後尸身卻突然放棄了攻擊,掠——尉遲銳沖向墓——口。

決不能讓它出去!

情急之下別無他法,尉遲銳一劍斬向尸身後頸,眼見著就要身首——離,法華仙尊卻突然一回頭,側臉被劍鋒映得雪亮。

——那面容縴毫畢現,熟悉得仿佛昨天才——別。

尉遲銳劍鋒猝然一頓,止不住的顫栗從指尖直上腦頂。

下一刻,閃電般的劇痛與清脆「喀嚓!」同時發生,他腕骨被法華仙尊一掌生生剁折,羅剎塔當啷落地!

痛呼尚未出口便被打斷,尸體泛著血光的手掌死死鉗住了他咽喉。

「……」

尉遲銳發不出聲,雙目充血,緊盯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年少時無數歲月都像散碎光點一般閃爍在眼前,但很快就消失發黑,連成排望不到盡頭的陰燭都看不清了。

「……宮……惟……」

他喉骨咯咯作響,沒斷的左手攥著尸體的手腕,但無濟于事。

就這一瞬,突然—— !

尸體的頭無力垂向一側,頸骨竟然被人從身後折斷了。

尉遲銳頓時掙月兌,新鮮空氣從受創的喉管一涌而入,嗆得他劇烈咳嗽眼前發黑,勉強看清了來人竟然是應愷!

「呼……呼……」應愷全身浴血,因為牙關咬得太緊,連喘息都帶著破音。他扭過頭緊閉著雙眼,又是閃電般 ! !兩聲,干淨利落折斷了尸體的雙臂。

然後他才發著抖松開手。

尸體像斷了線的木偶,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墓——一片死寂,只听兩排陰燭 啪燃燒。良久,應愷終于吐出一口帶著顫音的血氣,說︰「把棺槨封好,我們要走了。」

「……」尉遲銳說不出話來,點了點頭。

玄鐵石門早就被應愷活生生地砸塌了,遠處又接二連三響起了拖長的腳步,是游蕩在這陵墓深處的驚尸又在聚攏。應愷親手抱起法華仙尊的尸體,托著他因為頸骨斷裂而不自然歪著的後腦,低頭看了一會兒,小聲喃喃——︰「對不起,徵羽……是師兄對不起你。你好好地睡吧,好嗎?」

尸體毫無生氣,無知無覺。

應愷的五髒六腑像是被燒紅了的烙鐵燙著,燙得痙攣發抖。他深吸了口氣,托著尸體站起身,蹣跚走向不遠處那具黃金棺槨。

尉遲銳沒有勇氣跟上去,甚至沒力氣站起來,頹然半跪撿起羅剎塔劍,突然只听身後一聲輕微的——

噗呲。

他全身一震,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寸寸僵硬地回——頭,只見應愷的背影定在棺槨——,後背肋骨下刺出一只貫穿月復部的血淋淋的手掌。

那是法華仙尊的手。

緊接著,尸體從他懷中滾落在地,站起身後脖頸、雙臂仍然彎折著,但隨著喀拉!喀拉!數聲脆響,奇跡般地恢復如初,還仿佛調整似地扭了扭頭。

「……應愷?」尉遲銳做夢般問道。

應愷噴出一大口血,再支撐不住,遽然跪倒在地!

「應愷!」

尉遲銳怒吼出聲,起身沖上——,然而這次法華仙尊的動作更快。也許是厭倦了糾纏,在羅剎塔劍鋒破空而至的瞬間他一睜眼,右瞳赫然殷紅如血,正正中中映出了尉遲銳緊縮的瞳孔——

風聲、腳步、聲音、光亮……世間萬物突然凝固。

幻境猶如深淵巨網,溫柔又殘忍地覆面而來。

無邊無際的岑寂中,尉遲銳只能听見心髒在胸腔內噗通噗通地搏動,但那聲音也越來越慢,越來越微弱,直至被撲面而來的喧雜所淹沒。

「听說劍宗大人一夕暴斃,氣海空空蕩蕩,靈力全然枯竭……」「怎麼會這樣?!」「是詛咒啊,是以劍證——帶來的詛咒啊!」

……

「都是你!」他听見靈堂上母親歇斯底里的叫喊,那麼多人都拉不住她︰「為什麼你要——那麼——的天分,都是你害死了你父親!都是你!!」

「不是我,」他一遍遍告訴自己,「不是我。」

小小的尉遲銳蹲在靈堂牆角,緊抱著頭,全身發抖,一個魔鬼般細細的聲音總是不失時機地從心底響起——真不是你嗎?

如果你沒出生,或者你生來並非天賦異稟,那個令親父慘死的詛咒還會應驗嗎?

時光斗轉星移,草木荏苒冬春,老劍宗夫人殉情時放的那把火已經熄滅在了眾人的記憶里。尉遲家再度迎來嬰兒的啼哭時,已經是很多年後,謁金門子弟又一次穿麻戴孝,上下都掛滿了白幡。

「誰想到連著兩代克父,造孽啊!」靈堂外——人交頭接耳地唏噓︰「當年老劍宗至少還撐了好幾年,這一個卻是剛出生就吸干了親爹,真是孽障啊!」

「他們家老劍宗為了求——飛升,修煉的路子就不對,此後一代子孫都與親父靈脈貫通,天賦越——就會越早把親父的靈力活活吸干……」

「真是兒子越好老子就死得越早,修煉怎麼能走捷徑呢!」「是啊是啊!……」

尉遲銳站在棺槨——,注視著棺中兄長蒼白平靜的臉。

——其實是有點陌生的,畢竟當年父母去世後,他就被送到岱山懲舒宮去了,這麼多年來都沒怎麼回——這名義上的家。

「劍宗大人。」隨扈小心翼翼地抱來襁褓,低聲——︰「這是大公子。」

哭聲喚起了他的注意,尉遲銳慢慢地回——頭,只見靈堂微弱的燭光下,剛出生沒幾天的嬰兒正聲嘶力竭地扯著嗓子,小臉通紅紫漲,還不太能看出尉遲家男子常有的深眼窩、——鼻梁等相貌特征。

「……挺好。」尉遲銳突然答非所問地道。

「天生靈脈已經長成了,我出生時也是這樣的。難怪和我一樣。」

隨扈不敢細想「和我一樣」這四個字背後的意義,膝蓋一軟跪了下去,半個字不敢吭。

尉遲銳卻沒——更多表示。他彎腰想抱起嬰兒,但動作生疏笨拙,嘗試幾番後只能單手拎著襁褓,像布袋似地提起來,怔怔地站在棺槨——小聲說︰「不怪你。」

「嗚哇——」

「不是你的錯。」

嬰兒回之以更加響亮的哭嚎。

「不是你自己選擇要出生的,」尉遲銳恍若未聞,喃喃地道︰「他們擅自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怎麼能怪你取代了他們?」

轟隆一聲悶雷響起,靈堂外大雨瓢潑,數不清的白幡如長蛇般在風中搖曳。

「——你真是這麼想的嗎?」那個魔鬼般誘惑的、充滿惡意的聲音突然再一次出現︰「你一出生就害得親人家破人亡,真的這麼問心無愧嗎?」

懷中嬰兒的哭聲不知何時變細變長,拖著不懷好意的尾調,就像無數鬼影幸災樂禍在耳邊細語︰

「你這劍宗的地位明明是靠克死了親人才得來的啊?」

「要是生來平庸一點不就沒事了,其實你偷偷慶幸過吧?」

「你怎麼好意思還活著?」

……

砰一聲尉遲銳重重跪倒在陵墓地上,雙手用力捂住耳朵,一字字硬擠出浸透了舌尖血的齒縫︰「住口,你只是個幻境,你給我住口——」

鬼影們一齊哄笑起來︰「幻境才能讓你听到心底最真實的聲音呀!」

「把耳朵戳聾吧!」

「你死了就听不見了。你怎麼還不死?」

……

「住口!他媽的給我住口!!——」

魍魎鬼魅影影綽綽,就像千萬鬼爪拉扯著他的元神,向幻境最致命的泥沼深處墜去。尉遲銳好似在無邊業火中掙扎沉浮,極度痛苦卻不論如何也無法徹底醒來,恍惚中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居——臨下注視著自己,是法華仙尊。

然後那慘白的尸體閉上眼楮,轉身離去,消失在了墓——深處。

陰風卷著嗚咽聲越來越近,是剛才走散了的群尸又再度聚攏,三三兩兩出現在墓室周圍,漸漸聚成了環形的尸牆。

它們生——都是各大世家門派的——輩宗師,身著不同制式的殮衣,腐爛的眼眶無法閉合,從四面八方直勾勾盯著唯二的兩個活人。

「……應愷,」尉遲銳劇烈喘息著,幻境與真實交織的撕裂感讓他站立不穩,戰栗著握緊羅剎塔劍︰「你還醒著嗎?」

身後不遠處,應愷倒在棺槨——,無聲無息。

尉遲銳重重閉上滿是血絲的眼楮,片刻後猛然睜開。尋常修士此刻早已神智混亂走火入魔而亡了,他只能靠緊咬舌尖來勉強維持意識,鏘!一聲羅剎塔出鞘,牙縫中一字一頓道︰

「來吧。」

仿佛被活人的氣味刺激,尸體們接——連三發出尖嘯,拖著僵硬的步伐同時涌上——!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時,墓——盡頭傳來了一陣輕快的小調。

它來得太突兀了,就像濃郁尸氣中突然吹來了一陣清風。尉遲銳的第一反應是听錯了,但緊接著墓——中真的閃現出了一——身影,——態削瘦還未長成,雙手背在身後,好奇地左顧右盼;像個剛下學堂哼著小曲的少年。

是幻覺嗎?

只有在幻覺里才能出現這麼難听的歌聲吧?

其實曲調本身對尉遲銳來說是十——熟悉的,但來人實在太五音不全了,以至于從頭到尾沒有哪怕一個音在調上,可怕的是他還偏偏哼得很認真很努力——越努力就越荒腔走板。尉遲銳本來就元神重創,此刻听了這仿佛小狐狸上吊一般摧人心肝的歌聲,剛才還能苦苦支撐的一口氣頓時被刺激成了熱血直沖天靈蓋,當場撲通跪地,哇地噴出了一口老血!

緊接著,疾速逼近的僵尸們竟然停下了,接二連三立在原地,仿佛突然進入了夢游狀態。

發生了什麼?

尉遲銳的神智已經不足以支撐他思考,只見密密麻麻的僵尸突然迅速向遠處退去,少頃竟然潮水般散了個干干淨淨!

宮惟一個箭步沖上——,終于停下了那堪稱鬼斧神工的可怕唱腔,一把扶住尉遲銳,激動得熱淚盈眶︰「阿銳!是誰把你傷成了這樣?!我師兄呢?師兄!師兄你怎麼了!」

宮惟連滾帶爬去查看應愷,突然手臂一緊,被尉遲銳死死攥住了。只見他雙目通紅濕潤,視線渙散模糊,卻在強烈的本能驅使下硬是擠出了幾個字︰

「太、太難听了……」

「……」宮惟冷冷道︰「尉遲銳,十六年不見,別逼我一見面就抽你大耳刮子。」

尉遲銳——不清眼前是不是另一重幻境,踉蹌倒在了地上。

尸體剛才施放的幻術強大到足以致命,哪怕換個金丹修士來也早立斃了。尉遲銳指甲深深刺進掌心肌肉里,鮮血順指縫橫流,才能勉強保持最後一絲意識︰

「快,快去叫人……」

「宮……法華仙尊……」

宮惟正忙著從廢墟中拖出應愷,氣喘吁吁——︰「是,是我。待會兒再抒發你那久別重逢的喜悅之情好嗎?」

尉遲銳又嗆出一口血,斷斷續續補完後半句︰「法華仙尊……詐尸……跑了……」

宮惟簡直以為自己听錯了,動作猛地頓住,良久匪夷所思地回——頭。

遠處黃金法陣中,環形排列著四具暗金色巨大的棺槨,其中第三具赫然大開,內里空空如也。

「……」宮惟難以置信︰「那個詐尸的是我自己?」

連魂魄都轉——了還能詐尸,而且一具尸——還能施幻術讓尉遲銳中招,再從應愷手底下逃走,這是什麼——理?

宮惟慢慢將目光投向地上慘不忍睹的師兄和好友,終于升起了一絲遲到的罪惡感。

「對不住,對不住。」他心虛地搓著手,訕訕地道︰「我這就把自己弄回來摁進棺材板里,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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