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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折花問酒,銀灰眼眸

天池——崖, 高約百丈。

高崖位于山腰的東南面,壁滑平整,一到春夏, 會——瀑布懸——白練, 聲——悶雷。時值隆冬, 水勢變小,潺潺涓流。又因已過正午, 日頭被重巘遮擋, 光線黯淡, 越顯潭寒水靜, 澹陰清幽。

嘀嗒。

晶瑩的水珠從竹籃里漏下來, 幾尾游魚一下子被驚走。

「不吃你們, 怕什麼?」仇薄燈——罵。

他和師巫洛在潭邊洗果子。

傍水的梅枝上掛了一個竹籃,海棠果和山楂清洗好,就從潭中撈出,放進竹籃里瀝干。師巫洛把五根細竹破開, 扎成一個邊框,圈出一小片潭面,把山楂、海棠、李柰還——紅莓倒在里邊。大大小小的果子在水上滾來滾去,圓圓的,紅紅的, 煞是可愛。

一戳。

山楂果咕嚕沉下去, 很快又咕嚕冒起來,果皮沾了水——, 亮晶晶的,紅得越發鮮艷。

仇薄燈說是在洗果子,實際上和玩差不多, 指尖戳戳——個,點點那個,遇到個賣相——好的,就撈起來,洗一洗,直接咬上一口。中途不幸遇到了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山楂果,一口下去,酸得倒吸涼氣。

「嘶……」

仇薄燈秀美的眉頓時擰到一塊。

師巫洛側身過來看他。

仇薄燈酸得牙根都在抗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捂住臉頰,搖頭示意自己沒事,讓他繼續。低頭想找點甜漿果壓一壓。剛一低頭,就被另一只微冷的手抵住下頜,強迫他重新抬起頭。

一絲黑發垂到臉側。

血衣黑眸的師巫洛半起身,手指稍微——了點力,迫使他張開口,仔細檢查。

「……」

仇薄燈好氣又好。

一顆山楂而已!他難不成還以為果子會咬人嗎?!

果然,——人墜魔——更傻了,是吧?

一面是牙根酸得——些軟,一面是師巫洛的臉龐近在咫尺,眼睫低垂,黑眸沉靜。仇薄燈忍不住磨了磨牙,索性將扔回水里的那顆山楂又撈了回來,囫圇咬了幾口,在覺出味前,一把將人拽低親了上去。

剛一湊上去,仇薄燈就——悔了。

果肉在唇齒間碾碎。

墜為惡鬼的師巫洛對他惡劣的「報復」——知——覺,微冷——涼玉的手指不輕不重按住他的脖頸,習慣性加深——個親吻,又酸又澀的山楂汁隨之彌漫,生理性泛出寒津。惡鬼不識人間五味,只是本能抵過齒尖,舐過舌根,索求,糾纏。

比往常更深。

深得好似抵進靈魂。

也不知是因為深得抵進靈魂,還是因為山楂是在——酸澀,——個親吻令尾骨直往上戰栗。……他往常怎麼不知道自己——麼怕酸?可——果不是——次突然想阿洛親手做一串糖葫蘆,往常——麼酸的果子也擺不到他的餐桌上。

只能說是自作自受。

嗒。

小半粒殘果掉回潭中。

仇薄燈——仰,手按到了潭邊的雪,果汁沾在指尖上,一點艷紅。他彎起背,想要從——個戰栗的親吻中掙出來,卻被——力的手臂環住腰,月兌身不得。手指徒勞蜷曲,在雪上留下一道綺麗的紅痕。

殘果隨水下飄,被一枝低垂接水的梅花攔住,一尾大青魚游過來,咕嚕一口吞下。

半晌,又干干淨淨的果核被重新吐出。

屈起收緊的手指終于松開,少年面頰染了一層薄紅,眼尾——朱砂暈染,精致的喉結微微滾動,呼吸急促。年輕男子俯身,拉過他的手,替他把指尖上的山楂汁余漬擦拭干淨,然——被少年沒好氣地推開。

垂梅——柳,枝堆千山雪。

師巫洛直起身。

斑駁的花影中,他坐姿筆直端正,孤俊——竹,面頰的線條——高原與天雪般冷而靜的美。繾綣柔情本不該與他——什麼關系,他該是書生筆下——孤獨與肅殺的刀客,于大雪中提刀殺人,刃滴殘血,來去皆默然。

「……裝模作樣。」

仇薄燈將手從他指間抽回,乜斜了他一眼,把竹籃自樹上拉下來,沒好氣地塞進他懷里。

「剩下的,你自個洗去。」

說著,起身就往另一處潭邊走去。

走出沒一步,就被拉住了。

師巫洛握住他的手腕,力氣倒也不大,但卻——掙開,——細細的黑鏈纏繞在兩人腕上,密不可分……自大荒回來——,他們始終是在一塊,便是他沉睡,仇薄燈也將他寄身的若木靈藏在袖內。

不能讓——個人離開。

哪怕只是半步。

仇薄燈被扯回潭邊,跌進某個人的懷里時,他沉默片刻。反思了一下,仇薄燈——知——覺地發——,某個人墜魔——,惡鬼貪婪的本能戰勝了克制自我的理智,固執程度和進攻性要比以前強——多了……

「算了,」仇薄燈半是——奈,半是喟嘆,「我跟你教什麼勁啊?」

某個人不說話,只輕輕描摹他的眉眼。

仇薄燈推開他的手指,懶洋洋靠著他躺下,翻了個身,︰「快洗果子,——偷懶。」

惡鬼听話地收回手,開始清洗果子。

他身上來自大荒的氣息——重,不想損壞果子,就只能——凡人般親手一個一個水中濯洗。仇薄燈枕在他腿上,看潭面波光漾漾,水紋映在紅彤彤的果子上,映在阿洛的指節上。看著看著,不知不覺間,就沉沉睡去。

沒——原以為會做的噩夢。

睡著——,黑暗寂靜,——清凌凌的氣息環繞著他,把埃塵與喧囂隔絕在外,只——水在靜靜流淌……像回到了——古的——古,一切都還沒——發生,一切都還存在——一覺睡得前——未——的深。

前——未——的靜。

等醒來時,天已——黑了。

「怎麼不喊……」

仇薄燈的話忽然止住,他對上一雙銀灰色的眼眸。他下意識地伸出手,直到師巫洛低垂下眼睫看他,他才反應過來,那是白月懸在黑石崖上,清光照寒潭,反射進師巫洛眼中的月華。

……是月光啊。

「怎麼不喊我?」仇薄燈回過神,問,「天都黑了。」

師巫洛沒回答,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仇薄燈看了他一會——,偏頭發——果子已——都洗好了,滿滿一竹籃盛放在雪地里。旁邊還——老枝落木搭起的一個小架子,洗好的盤口雙耳銅釜已——懸在橫枝下,就是還沒生火,在專門等他醒。

起身時,蓋在身上的煙羅衾滑了下來。

仇薄燈怔了一下。

一瞬間,他以為回到了從燭南離開,前往巫族的漫漫旅途,那一場不知道對方各做計劃的——望私奔……那時候,每次從休憩中醒來,不管是在馬車中,還是在輕舟上,總——人為他嚴嚴實實地蓋好被子,不讓寒風侵擾他的夢鄉。

墜魔——,師巫洛依舊保留了——個習慣。

————個溫暖的,輕柔的,與惡鬼格格不入的習慣。

「真不知道你是記得,還是不記得……」仇薄燈低低地說。

話一出口,他自己先——了。

當初是阿洛拿捏不定他記不記得,——在換他分不清阿洛記不記得。

兜兜轉轉啊。

「熬冰糖要——會時間……」仇薄燈起身,順手將落到師巫洛發上的一片梅花拈走,「我帶了兩壇酒,來喝酒……唔,」忽然想起某人的一杯倒,仇薄燈頓了一下,「算了,你還是去串糖葫蘆吧。」

月升高了。

黑石巨崖,一枝白須朱砂的紅梅空懸孤仞,在百丈崖冰上怒放。一片片落花隨風飛舞,——點點暗紅火星。

木柴點燃了,火焰舌忝舐銅釜。

咕嚕咕嚕。

晶瑩的冰糖在盤口雙耳銅釜中慢慢融化,冒出小小的氣泡。

仇薄燈盤坐在平整光滑的黑石上,一邊斟酒,一邊看收斂盡戾氣的惡鬼削串糖葫蘆——的細竹,安安靜靜的樣子和常人沒——什麼兩樣。短刃在他冷白的手指間——月光跳動,時而映在臉頰上,時而落進眼眸底。

細竹碎屑,簌簌落下——

塵飛舞。

仇薄燈閉了閉眼,過往時光洶涌而來……曾——博水繞巫山,老樹藤蘿下,——人重復百遍千遍千萬遍,跌跌撞撞地揣摩怎麼刻若木。

他的阿洛啊……

指月復按在酒盞邊沿,忽然重得怎麼也舉不起來,他低頭,看——黑陶盞盛了一輪滄溟海上的白月。他抬頭,看——月下阿洛將海棠一顆一顆穿進細竹。

那一年,他教初生的天道什麼是「百味」。

天道問︰什麼是酸甜?既然是酸,又怎麼會甜?

他想了想,——言︰酸甜就是……就是要——個下雪天,要——月,——雪——梅花,起一爐小火,融一釜冰糖,裹一串山里紅。

糖是甜的,山楂是酸的。

糖葫蘆就是酸甜——

以,阿洛,給我做一串糖葫蘆吧,我來教你——世間的酸甜苦辣,喜怒悲歡。

百般滋味。

紅色的果子被浸進銅釜,慢慢轉過,裹上晶瑩的糖漿。

一層冰霜。

仇薄燈輕輕地。

他抽出簪發的玉簪。青絲散落,玉簪劃過壇沿,聲清而遠,與黑石崖上的水聲響相合。玉簪劃了兩下,帶出淒幽的曲調,忽的轉劃為擊,曲調驟然拔高。拔至極高的剎那,歌聲響起。

「灑金一何泣,冬到天池西。

池上崖高驚羽,梅開寒雪里。

歌聲清越,隨風直上,崖石的漫漫梅花與歌聲一起,揚向天空的白月。玉簪擊節,梅子酒在盞中跳躍。

「我欲折花問酒,——我自尋憂慮,白發——歸期!

「不——花深醉,醉去……」

風越揚越高,梅花轉轉悠悠,——飛鶴在空徘徊。雪越下越大,簌簌飛雪沾滿仇薄燈的鬢發,仿佛過往與未來,都已——逝去,他站在時間縫隙,披散白發,自困——歸期。仇薄燈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醉去歸白衣。」

玉簪擊節碎。

寒漿濺地。

「對不起。」——人說,聲音很輕,很慢。

仇薄燈慢慢抬頭。

月華下,

銀灰的眼眸,靜——蒼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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