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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點點燈花照天明

「一場不該熄滅的燭火, 十二——一萬三千一百四十聲愛我,四季輪回東奔西走時的舟車安——,花開花落紅泥小爐的酒約共酌……」仇薄燈一件件, 一樁樁, 斤斤計較地數落, 說著說著,他忽然抵住惡鬼的額頭, 顫聲問, 「東洲的海, 西洲的河, 全都要我一個人走, 阿洛, 你是怎麼舍得的?」

月光冷魂魄,惡鬼安靜著——

人的距離——近,卻只有一道呼吸。

一個活著,一個死去。

師巫洛垂落的眼睫像蒼山的靜雪, 細細的,溫暖的氣流落到他臉上,成了灼燙寒石的火。他半跪在軟塌上,一手按在木沿,一手扣住仇薄燈的肩。

冰冷的唇落到仇薄燈的頸側。

一點一點舌忝舐過血液滾燙的動脈, 依循死魂的本能在渴求活人溫度, 卻又違背——性地收斂了刻骨寒意。

「嬌……嬌嬌。」

師巫洛慢慢地念。

他惘然渾噩,分不清一切, 唯有這個名字始終記得清清楚楚,輕而易舉地壓制過一切身為惡鬼掠奪血肉活物的——性。于是留戀咽喉血管的親吻,始終只是貪婪又珍視的親吻, 清凌凌,好似草木氣息。

舍不得。

舍不得,他的嬌嬌。

「我在。」

仇薄燈的指節一下屈——,一下子泛白。

險些洞穿心髒的利爪,刻——脊骨的傷痕……十二——大大小小的傷全回來了,他原本以為自己早已經無——無覺,——怎麼簡簡單單一聲「我在」,就忽然疼得難以忍受?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說。

他想說……想說,阿洛,你——不——道,我去——了三十六島,大家真真正正相親相愛過,也徹徹底底不留余力地廝殺了……我不記得怎麼開始,也不記得怎麼結束,只記得藥谷谷主熬的藥好苦好苦,我不想喝,——我得活著。

想說,阿洛,我南下去了巫族,你不在那里,我不敢——去,只在白石崖上站了一會兒。

想說,阿洛,我找不到回空桑的路了。

……

想說的那麼多。

最後卻只能哽咽地問︰

「前——我想去剪一支梅花,你怎麼不陪我?」

說好的,從今以後不再讓我一個人待著。

……——你怎麼不陪我?

師巫洛痛苦地皺——眉。

記憶破碎錯亂,他在渾噩中掙扎著,拼盡全力找不到一條清醒的出路。巨大的憤怒和巨大的疼痛交織在一——,他一把將仇薄燈按——懷里……他不——道是什麼令這個人如此痛苦,只能下意識把這個人藏——懷里,凶狠地與世為敵。

森寒的殺氣掃過。

從潑墨山水的銀屏到懸掛于屋檐下的風鈴,從被風吹彎的枯草到更遠處冰湖邊的古梅……一根細草,一條蟄蟲沒漏過,一整座——池山,一整座梅城,被忽如其來的陰冷氣息震懾。

確認安全後,殺意才慢慢地收了回來。

師巫洛下巴抵著仇薄燈的——頂,屬于成——男子有力的手臂將單薄的少——牢牢困在懷中,不留一絲余隙,就像——怖的白狼在露出獠牙和利爪成功震懾八方後,用尾巴將——有物圈在懷里。

是獨佔,也是保護。

仇薄燈手肘撐在師巫洛身上,費力——身,去——他。

白月籠罩下,剛動殺意的師巫洛身上黑衣泅出血色,轉瞬間就成了一件殷紅的血衣……他憑借本能,偽裝出仇薄燈剛醒——到的形象,和以往一般無二的模樣——那只是個鏡花水月的幻影。

血衣黑眸。

他已經墜為了惡鬼,

惡鬼慢慢抬手,去觸踫仇薄燈的臉,在即將觸及時,又忽然停了下來。月光下,他蒼白的指尖纏繞揮不去的黑色霧氣,與仇薄燈——淨的肌膚形成鮮——對比。師巫洛低垂下眼睫,手指一節一點蜷縮了——來。

在他要收回手的時候,仇薄燈抓住了他。

房間靜寂。

稍許。

仇薄燈低頭,一點一點含住惡鬼冰冷的指節。濕潤溫柔的舌尖抵過指月復,抵過指根的關節。最後抵上掌心中斷的命紋,輕輕地,緩緩地舌忝/舐,仿佛要把那一條線重新連上。蒙蒙的霧染上他的眉。

仇薄燈偏頭,那一絲蒙蒙的黑霧流轉在他的眉梢,成了一抹戲子眼角嫵媚的墨。

「你——以弄髒我。」

他的聲音——輕,好似有細如金砂的糖在碾磨。

「我允諾。」

下一刻,他被扯落。

雙手被扣緊,按——暖衾中。

仇薄燈仰——頭,——師巫洛原本過分鋒利的五官在死後越——具有侵/略/性,冷厲俊——……這是他自己招惹的惡鬼,是他自己親手打開惡鬼克制欲/望的枷鎖,他心甘情願自受的罪。

白月照窗。

血衣如婚服。

惡鬼抽走仇薄燈束——的緋綾,漆黑的長——在他沒有一點活人生氣的指尖流過,散漫了繡有暗紋的蠶絲枕。紅衣與血衣重疊在一——,不——觸動了他什麼記憶,于是他忽然偏頭,屈指彈了一縷風,點燃了桌角的蠟燭——

燭重燃。

亮得迷迷蒙蒙。

房間里黑霧彌漫,哪怕有燭光也依舊昏暗,銀屏因先前殺氣的爆——翻倒在地,屏風上的山水一半展開,一半沉沒。一切都是黯淡的,唯獨從軟塌垂到地上的血衣和紅衣艷麗得像在流淌。

這一幕如同斑駁的古畫。

畫的不再是書生奢望有妖乘月投懷的痴心妄想,而是靡艷到驚心動魄的艷妖與囚困他的惡鬼,以朱砂和濃墨描摹。他們在破廟荒墳里,在如故紙堆的往——里,在血氣與冷戾里,相擁纏綿,撕咬親吻。

蒼白的是血,——媚的是梅。

矮案上,——燭融化的蠟凝成一串胭脂淚,驀地里炸開一點燈花。

倏忽間照亮軟塌。

仇薄燈仰——的臉半沉在火光里,他的喉結被微冷的牙齒抵住,致命的咽喉被舌忝舐著,逼迫眼尾流紅,冶艷到真變成了吸魂奪魄的妖魅。

惡鬼向上吻少——的眉,碾磨狹長的眼尾。

——他好像隱約還記得,在這里本該有一片靡麗的緋紅,像一片赤展開的魚尾,像一點盈盈欲墜的朱淚。

「你自己抹掉的,」仇薄燈咬著唇,斷斷續續,笑他,「現在找什麼找?」

他的責怪一半假一半真,然而惡鬼卻听不懂,只是低低地,輕輕地念「嬌嬌」,說話時,清凌凌的寒氣散落在鬢角,散落在臉頰。仇薄燈心底尖銳的疼痛忽然就散了一半,另一半也只綿綿密密換了一種意味。

「算啦……不跟你計較。」

仇薄燈抓住軟塌邊沿的細屏木,指節隨悶哼屈——,指尖在鏤刻精致的屏上留下淺淺的刻痕,一道一道,與古木的——輪重疊在一。

是否在過往的十二——里,他也曾這樣無意識地刻畫過木輪,細數光陰?

風吹過。

屋檐下的排鈴晃動——來,叮叮——,震落了積雪。雪花被卷向——池邊,與落下的紅梅一——,忽上忽下,倒映在冰面白色的月牙中。

月已經升高了。

一只沾了薄汗的手夠到立窗邊,勉力推開半扇。皎潔的月光一下子傾斜——房間中,像一條從軟塌前流過的河。推窗人的手垂落到河中,肌膚比月光還要——淨上三四分。但——快地,他就被人重新拉——了晦暗的影中。

師巫洛扣住仇薄燈的手。

指尖貼過指尖,指月復疊過指月復,指骨烙著指骨。

交錯,扣緊。

是惡鬼向活人索求溫暖,是妖魅抓住寄身的浮木,要把彼此錯過的——有時光統統彌補回來,要把生與死之間難以逾越的——塹填滿。

于是,一個無度索求,一個予求予給。

「……阿洛。」

仇薄燈雙臂環過師巫洛的脖子,咬住他有若實質的冰冷肩膀,借這麼一點依靠,不讓自己向後跌倒。

連接——人神識魂魄的鎖鏈不——什麼時候浮了出來。細鏈若隱若現,纏繞過腕骨,手肘,消失在仇薄燈畏寒扯過的暖衾里。

戰栗變得深入魂魄。

也許是瘋了,也許是著魔了。

否則怎麼會任由自己被徹徹底底打上屬于另一個人的烙印?從里到外,從皮肉到魂魄,從此有了盔甲,也有了枷鎖——

又有什麼關系?

除了這個人,還有誰會枯等他千萬——?還有誰會于困頓無望中執著點燃祭壇篝火,一次又一次祭祀呼喚,一次又一次深入大荒?除了這個人,還有誰願意為他身死後入魔,在至暗至活的地方廝殺,欲/念無邊卻總是舍不得把他弄髒?

除了這個人,他能同誰說他的苦郁?能跟誰說他的煎熬?

活著只是一場漫長的折磨。

對也好,錯也罷。

是是非非都無——謂,在死生里,一——沉淪就好了,讓疼痛也成為另一種快樂。

仇薄燈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模索——

枚暗金色的夔龍鐲中,屬于成——男子的那一枚要更寬一些,戴在他腕上就格外寬松,手臂一晃動,就會和窗外排鈴一樣,踫撞著,——出清脆的聲響。仇薄燈找到了它,握住機關鉚合處,將它扯了下來。

戰栗席卷。

在呼吸也難以為繼,幾乎臨近瀕死的時刻,仇薄燈將拆下的夔龍鐲扣到師巫洛腕上。

一道細小的「 嚓」聲,黃金夔龍龍口中的獠牙與尾刺交錯,他給惡鬼,給自己的戀人上了鎖。

松開雙臂。

仇薄燈向後跌落——濕透衾被中。

被他鎖住的惡鬼俯身,捉住他的右手,寒氣流過倉促扯下夔龍鐲時割開的傷口。血立刻止住了,連傷口也消失了,只在瑩白的指尖留下了一線殷紅的血,被一點一點,輕輕吻去。

仇薄燈任由他動作,只是低聲說︰

「從今以後,不許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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