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大地。
陸淨緩緩——打坐調息的狀態中退出來, 睜開眼,就是不斷落下的飛絮。
晚風不大,雪落的軌跡就和雨落的軌跡重疊在一起。白天的變故被城祝司暫時封鎖了, 梅城的人們只知道近城郊處的百弓莊坍塌了, 不知道自己熟悉的城池下有——麼一個可怖的血池, 如今,山腳的房屋——起了燈, 昏黃的光——窗戶投出來, 被雪模糊成一團一團。
遠遠看, 好像一顆顆星星落在地面。
陸淨怔怔地望著雪中的燈火。
時間好像一下子就倒退回轉了。
——在清洲有個小小的叫做「枎城」的小地方, 忽然下山的太乙小師祖, 離家出走的藥谷小公子, 被流放的山海閣少閣主,被驅逐出城祝司的無名小子,還有偽裝了身份默默注視太乙小師祖的十巫——首。
紅衣烈烈的少年立在樹梢——
提太一劍。
他說,他見過天上星辰多得數都數不清, 見過大地被徹底——亮,要多亮有多亮,見過——億萬光年——看,厚土上一片璀璨。
「怎麼了?」
不渡和尚看他發愣,問道。
「不渡, 」陸淨——音很輕, 仿佛怕驚擾了什麼,「你說, 假如天空上都是星星,會多亮?」
「會很亮。」不渡和尚回答。
他也望向天池山下的城池。
托山而建的梅城房屋隨山脈起伏,灰瓦白牆, 連排成片,順雪水匯聚成的河谷向前。一到晚上,燈火就好似一條條星辰匯聚成的帶子,散落在人間。或明或暗的燈火蜿蜒向很遠的地方,漸遠漸稀少。
最後零零星星,散——黑暗中。
「很亮是有多亮?」
「很亮就是……」不渡和尚仰起頭,看向天空,「就是以後的以後,星辰如燈,明月四照。人也好,妖也好,——拉——走在大地上,不用——燈籠。天上的星星就能把路照得清清楚楚。到——個時候,小孩子爬到樹梢上,——向城——看,看到的就不是死魂野鬼,是高高低低的山。山連在一起,如龍如蛇。」
陸淨不出——,听他說話。
如果真的有——麼一天,四季輪回,花開花落。
人們與妖靈愛走到哪,就走到哪——
也沒有走荒人——
也不需要一到瘴月就只能躲在城牆——後。
「真好啊。」
「一——會很好。」
沉默了一會,陸淨將視線轉回到天池山腳的城池上︰「不渡,有時候,我挺害怕的。」
不渡和尚沒有開口,等他往下說。
「十二年,我殺了很多人,也殺了很多妖,殺的人和妖越多,我就越覺得,其實人和妖沒什麼兩樣,有些時候,人還要更可怕一。妖的愛恨太過極端,人的貪欲太過難以估量。」陸淨低頭看自己的——,「久了,我就會覺得害怕……處理了一個百弓莊,在不知道的地方,還有十個百個,千個百弓莊。永遠也殺不完,永遠也清不干淨。」
紛爭無休,苦海無涯。
他們真的能讓天空布滿星辰嗎?
如今,連天道也墜了魔,好像就是在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丑陋的。他們——怎麼掙扎也無濟于。
可他很害怕。
他怕大家已經這麼努力了,最後卻又回到原。
不渡和尚伸——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心如明淨,無煩亦無憂……好吧,不跟你瞎扯了,」不渡和尚撓了撓頭皮,正經了一些,「我跟你說過,我師父怎麼撿到我的沒?」
陸淨一思索,發現還真沒听這家伙顯擺過。
「我師父,——個嘮嘮叨叨的老家伙,其實是——聖蓮里把我帶回去的。」不渡和尚淡淡道,罕見地不嬉皮——臉了,雪地的光落在他臉上,照得他面色如玉,潔淨出塵,「他是奉佛陀——命去找我的,我出生在六色聖蓮池里。」
陸淨瞪大眼,表情活像不渡和尚侮辱了他的某種信仰,一時間連感傷世——都顧不上了,月兌口而出︰「你爹是蓮花還是你娘是蓮花?我操,你竟然還是個蓮花精!話本里不是說花仙子一般都是女的,長得還很好看嗎?」
——藥谷醉風閣曾經有不少很受歡迎的這話本,都是蓮花、蘭花、梅花等等——形,冰清玉潔的仙子戀慕上清風朗月的君子。
某位如今威風凜凜,白衣渡魂的命無常大毒師,年少時沒少听這些折子遐想連篇。
「……」
不渡和尚的出塵玉相出現了一條裂縫。
「什麼蓮花不蓮花的!!!」不渡和尚跳起來,一——刀敲在陸淨腦袋上,「這叫天生淨魄。聖蓮生于淤泥卻月兌于淤泥,我生來無父無母,是真真正正的六根清淨,不染凡塵。我生來就能相觀眾生,所以我是天生佛子!懂嗎?!」
「不行!」陸淨斬釘截鐵,「你換個竹子里出生的都比這個強!」
不渡和尚一言不發,開始解纏在——腕上的佛珠。
——不是當初佛陀賜給他的菩提明淨子。
菩提明淨子在明晦夜分的時候,就丟在憲翼——水畔了。
這一串佛珠,是不渡和尚自己做的。
十二年前,不渡和尚披發成佛後,就一路以自己的方式物理「超度眾生」,殺的人和妖太多了,而且凡所作惡,無所容情。仙門對他頗有微詞,佛宗內——也爭議不休,一度有護法金剛和禪師聯合,在佛宗的「梵音法會」上發力,要請佛陀取消他這佛子稱號。
不渡和尚的師父無塵禪師一人難辯眾人,還有一位——望與無塵大師不相上下的禪師,名曰「無淨」。
無淨禪師起筆,以金——擬了佛子宗宗大不道——舉︰
一曰不守清規,貪食酒肉。
二曰六根不淨,——千凡塵——
曰枉顧因果,好殺不渡。
四曰……
林林總總,正念著,就听見佛宗金塔的鐘忽然被敲響了。
群僧聞——望去,就見有一年輕的白衣僧人立于金塔上,雙——合十,朝眾人欠身施禮。
正是不知何時歸來的佛子不渡。
無淨禪師喝問他︰不尊佛法,擅登佛門淨地,意欲何為?
不渡——道︰我觀佛門不清淨,特來淨佛門——
一天,陸淨蹲在佛宗——邊,將飛過山門的鳥——東到西數了個遍,——西到東也數了個清楚。百無聊賴,要開始數爬過地上的螞蟻時,腳步——自背後傳來,一轉頭,夕陽正墜,佛門滿目金輝。
金輝中慢慢走出位血衣僧。
腕掛白骨珠——
十——名明面得道,卻背地玷/污佛門的禪師護法,——此就成了他——上的一顆佛珠。隨時歲增長,這串佛珠越來越長,佛子的地位也越來越少有人敢發——質疑。佛珠乍一看,白淨圓潤,格——可愛。但當它祭起時,每一顆珠子,就會——作一顆猙獰的骷髏。
眼見著不渡和尚解下白骨珠,骷髏開始 嚓 嚓活動下顎骨,近距離作戰就是個花架子的陸淨趕緊收斂神色。
「聖蓮亭亭,不染淤泥,除了不渡你,誰配得上一——天生佛子。」
說著,他還起身,獻媚似的地將坐著的石頭讓給不渡和尚,做了個「請」的——勢。
不渡和尚這才將佛珠重新纏繞回——上,毫不客氣地一人霸佔了整塊石頭。
這麼一鬧騰,剛剛觀風雪有感的傷懷也被搞丟了個七七八八。
陸淨想了想,還是將話題轉了回來︰「然後呢?你是佛子和我說的——有什麼關系?」
「我,佛子,天生淨魄,」不渡和尚指了指自己頭上,「但你看我這是什麼?」
「頭發啊。」
陸淨沒好氣。
他心說,你這死禿驢是不是就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不知道本公子自打話本寫不出來,仇大少爺作死勸不住開始,頭發就一直大把大把地掉,掉得每天早上都要心驚膽戰地數一遍嗎?——跟我瑟你頭發多,回頭我連夜就給你提了。
不渡和尚不知道一句話引來了什麼「殺機」,一攤——,道︰「我這個天生淨魄,生來無父母,無血親,了無牽掛的佛子,都不清淨,都重生煩惱絲。你也不過是個七情六欲都有的凡夫俗子,不擔憂不害怕才怪。」
說著,他還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詫異道︰「難道你還覺得,你的心境比我還強?」
陸淨︰……
明明都是實話,也說得很有道理,但為什麼就是這麼讓人——癢癢,恨不得一拳砸在這家伙臉上呢?
「得啦。」
不渡和尚抓了把雪,開始搓洗衣袖上的血。
他接到陸淨用聆神玉牌傳的消息後,就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連件干淨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僧衣上滿是剛殺的邪修的血。守護這座山城的古梅——靈喜潔淨,平時衣衫襤褸的人,決計登不上天池山,這一次大概是看在他是來給神君護法的份上,古梅才捏著鼻子,放這等「髒污」上山。
自打護法開始,就不斷有鵝毛大的雪被刮卷著,落在不渡和尚身上。似乎是覺得,這人沒辦法趕下山去,——就索性用雪把他埋起來,眼不見為淨。不渡和尚說個話的功夫,就被積雪埋了兩——回。
沒奈何。
他只能開始動——把自己收拾收拾。免得等仇薄燈找到師巫洛,把人成功——大荒帶回來後,上山頂見他,要被——向來挑剔的仇大少爺——話。
他們也有快兩年沒見過了。
如今,左月生現在是山海閣主,坐鎮燭南,輕易離開不得。半算子也在——年前接——了鬼谷,為了超低的新弟子入宗率忙得焦頭爛額。不渡和尚明面上行走十二洲,渡——眾生,暗地里查招魔引的——,還要淨宗洗門……當初一眾賭博投箸的紈褲,竟然只剩下要固——時間給仇薄燈送藥的陸淨與他踫面最多。
陸淨抱著刀,靠著一棵新生的照雪梅,望了眼山頂。
天池山頂在雪與霧的籠罩下,隱隱約約露出天上仙人的居所輪廓,屋檐飛脊。以修士的視力,能夠看到——片提前盛開的紅梅……不用想也知道,——片梅花,是因為誰提前盛開的。
「子時快到了。」
他低——說。
不渡和尚的動作頓了一下。
他們兩個人閑聊——罵,看起來很輕松,心里始終捏了把汗,只有瞎扯淡才能緩解一下不安。十二年里,其實不止仇薄燈——過大荒,陸淨也曾以靈識——過大荒,去找他母親。他們都心知肚明大荒有多森冷,可怖……——一次,陸淨生魂——大荒,不到半刻的功夫,就差——被活活凍死。
「他身上暗疾還沒——好,」陸淨隱約有些憂慮,「我給他配了護神的藥,但藥力只能維持到子時。」
這些時間,夠不夠一道神識求索黃泉,遍尋幽冥?
陸淨和不渡和尚不知道。
說話間,梅城里,古剎的鐘響了。
兩人臉色同時變得凝重起來,不渡和尚顧不上擦洗衣服,握著白骨佛珠站起身,就要朝天池山上走去。陸淨一把按住他。
「等等,」陸淨——指用力得有些泛白,「……這時候喊醒他,走過的幽冥就白走了。」
他也走過幽冥路,知道——種希望在眼前,無法放棄的感受。
「萬一出——了怎麼辦?」不渡和尚低——問。
「——等一刻鐘!」陸淨沉——,「一刻鐘後,——沒有動靜,——喊醒他。」
不渡和尚沉默片刻,緩緩——頭。
天池山上。
白雪紅梅忽上忽下,掠過冰封的湖。
…………………………
瑩白的——,緋紅的袖。
麗靡艷的少年好像也成了鬼魅,成了人間黃泉最妖冶的傀。他的眉梢眼角都是——意,你看,你若是天道,我就是白衣的神君,你若是惡鬼,我就來做紅衣的艷鬼。發瘋也好,著魔也無所謂。
「阿洛,你不能讓我一個人待著,」他輕——說,「你答應過的。」
他在虛空跪坐,一圈又一圈,幽熒的光向四周擴散,仿佛分割上下的湖。
惡鬼在湖底仰望他。
他衣袖邊沿逸散的——星輝印在惡鬼的瞳孔里,成了跳動搖曳的燭火……迷轂為芯的蠟燭——燃在車廂的一角,玄黑的長衫與石榴的羅裙堆疊在軟塌邊沿,博石串成的珠簾把影子投在或赤/果,或半掩于暖衾的脊背上。
……不要——受傷了。
……好。
……也不要讓我一個人待著。
……好。
湖底的惡鬼朝湖面的少年伸出雙。
————些破碎的記憶在翻涌,無序交錯,激蕩起層層不甘的欲/火,既然曾經——麼親密無間地相融一體過,又怎麼可以分開了?
「我們說好的。」
仇薄燈——起來,以繾綣,以纏綿,親——撥開惡鬼束縛自己的枷鎖。
「不許騙我。」
他俯。
艷魂與惡鬼的指尖在湖面同時觸踫到一起。下一刻,蒼白冰冷的惡鬼一把拉住他,將他猛地按——自己的懷中,有若實質的黑氣——為細鏈,纏過他的腕骨,纏過他的——肘,如蛇如鎖,向上下蔓延,環繞。
抓住,鎖住。
不分開了。
仇薄燈仰起頭。
束發的緋綾在半空中斷開,鴉羽般的黑發在細小如微塵般的星光中起伏。他抬起雙臂,環住自己失而復得的戀人,徹底敞開了自己的神識,任——屬于另一個人的意志——入,——強勢,——不留余隙都欣然應許。
十二年前。
滄溟浩蕩,在白月——下,天道擁住了一身業障的神君。
十二年後。
大荒幽晦,在無日——地,神君擁住了墜落成魔的天道。
淺淺的星光蔓延,覆蓋過漆黑的鎖鏈,將所有凶戾森然的邪氣籠罩其中,好似一層薄薄的紗,同時披在兩人身上。四面的黑暗隱隱約約沸騰起來,似乎大荒中,其他一些存在察覺到了這一處的異樣。
它們一位接一位地蘇醒,一道接一道的意念迅速在污穢中展開,想要找出是什麼人闖——幽冥。
惡鬼冰冷有力的雙臂橫過少年的脊背,把他牢牢藏在自己懷里,緊跟著,狠厲的殺意向四周擴散,就要去切斷窺伺尋覓的視線。
仇薄燈抬頭。
親吻他,制止他。
以億萬計的星星光——在大荒中飛起,如數不清的螢蟲匯聚在一起,形成一條流向人間的蜿蜒長河。
「阿洛,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