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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不算狹仄, 但畢竟空間有限。

師巫洛半跪在厚毯上,替仇薄燈將雪裳攏好——,找——裳衣內側的細帶, 試了兩次, 打出了——個漂亮的結。除了隱藏在衣內的系帶外, 上裳前襟處還有九對盤扣,都由細如藕絲的寒蠶繭絞成梅花狀攀腳, 側綴明珠作扭結。

為了扣上珠扣, 師巫洛將領口攏緊了——些。

手指擦過咽喉, 仇薄燈微微仰首, 方便師巫洛扣好衣襟最上面的盤扣。

淡青衣襟束縛過脖頸, ——脈在指月復——輕輕跳——, 脆弱的咽喉全——信任地交付——另——個人的手中。師巫洛扣好盤扣,松開手指,采自燭南的珍珠盛在梅花盤托上,蓋住了少年不算太明顯的喉結。

剛要繼續扣第二對盤扣, 師巫洛的手指忽——頓了。

「怎麼?」

仇薄燈低——看他。

師巫洛撥開他垂在耳邊的——縷——發,微冷的指尖踫了踫脖頸側的——小片肌膚,抬眼看他︰「留——了。」

「……怎麼還沒消?」

仇薄燈抱怨。

這家伙昨天是真有些過分了。

師巫洛不說話。

「算了,遮——就好了,」仇薄燈也沒真的多在意, 略帶點揶揄, 拖長尾音,「反正……千金小姐跟——個窮小子出——在這種鬼地方, 也沒誰會覺得是清白的。」

「不窮。」

師巫洛輕輕糾正。

他替仇薄燈將剩——的盤扣——認真扣好,將落在——邊的緋紋羅裙撿了起來,——了——上面的褶皺。仇薄燈懶散地配合起身。

片刻, 他就有些——悔了。

他過于敏感,平時手腕被輕輕——捏,都能留——紅痕,偏生腰又格外細,絹帶要多纏上——圈才能束緊。師巫洛將雪裳收束進羅裙——時,他還能忍。等——師巫洛為了將繡金絹帶扎緊,——手握住仇薄燈的腰固定羅裙時,——手將腰帶貼服纏過時……成年男子的虎口緊貼腰側,熟悉的、被掌控住的感覺。

仇薄燈悶悶地「唔」了——聲。

師巫洛以為是這條繡金絹帶有什麼問題,便停——來,問他要不要換——條。

「換你個。」

仇薄燈按住他的肩膀支撐身體,沒好氣。

「弄疼了?」

師巫洛又低聲問。

「……」

仇薄燈咬了咬唇,沒忍住,報復——扯了扯他的——發。

「快點。」

師巫洛不放心。

他仔細檢查了——絹帶,確認上面的繡金和嵌玉沒有問題——,才替仇薄燈束住腰帶,扣好玉帶鉤。抬——看仇薄燈時,只見天光自窗簾縫隙漏進車廂——,斜照仇薄燈的臉龐上,映出——細窄而長的亮痕,自齒痕未散的唇掃向——紅的眼角。

靡顏旖旎。

師巫洛倉皇移開視線。

仇薄燈不善地輕哼——聲,——把推開他。

師巫洛鎮定地起身,取出木梳。

仇薄燈斜乜這人泛紅的耳尖——眼,懶得拆穿他,把盛放黛青的黑漆紅木盒連同重絳青花皿——同丟給他,算是徹底做了個無微不至伺候的大小姐——雖——,仇大少爺以往的生活奢侈頹靡得,比之千金大小姐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那時他不喜歡旁人近身,——些小事勉強還是會自己——手。而在太乙宗的時候,梳——,更衣,向來也是由——個靈偶負責。

「太乙的那個靈偶是你做的?」

仇薄燈開口。

太乙宗上——,基——都是刀客劍修,——群習慣以拔刀出劍解決問題的家伙,怎麼看都不像心靈手巧——能制作靈偶的地步。就算太乙專門為供小祖宗,花重金買了——個,刻偶注靈的法子,整個十二洲都找不出六個人。

哪來那麼巧合,太乙買的那靈偶剛好就刀工與師巫洛送過的那個相差無幾?

「嗯。」

果——……

仇薄燈手指慢慢地劃過暖塌邊沿的繡紋。

他輕輕地閉了閉眼。

重病昏沉時,彌漫空中的清凌凌草藥味,冬——第——天,永遠輕輕拂過他臉龐的初雪,太乙孤峰上,慢慢梳過長發的木齒……過往的那些年,有人始終陪在他身邊,以沉默,以細微,以無處不在的不可見不可尋。

「為什麼不敢見我?」

仇薄燈安靜片刻,忽——問。

木梳定格了——瞬間,才又慢慢往。

怕——見就忍不住帶走你,怕——見就前功盡棄了,怕——見就壓不住心中翻涌的陰霾,怕最——變成你討厭的模樣……那麼多的話在師巫洛心底滾——

而他什麼都沒說。

只沉默地將——支翠羽簪插/進仇薄燈濃密的發髻,略微扶了扶。

「混蛋。」

仇薄燈輕輕地罵。

他拉住師巫洛的衣領,仰——吻了上去。

曉霧漫卷,散進車廂。

靛藍與深碧在微光中迷蒙,翠羽簪幾欲垂落。呼吸落在脖側,成年男子微涼的唇重——覆蓋上昨夜碾磨過的地方。仇薄燈仰起——,視線落在車廂頂部的枝蔓紋上,忽——又想起枎城細碎的銀葉。

那——,天光落在那雙眸色非常淺的眼楮——,像亙古的雪山,像始終未變的冰湖。

于是酒約月兌口而出。

……要記得找我。

真的——直都在找。

車簾細絡在清風中搖曳。

……………………

晨時風寒。

朝暉穿過似有似無的輕霧,將余炭、馬車、柵欄都鍍上——層淡淡的青白冷光。霧濕鬢發,早起的人們——未見煩悶,反格外欣喜。

對于走荒的隊伍來說,最怕——覺醒來,四——灰蒙晦暗,那意味所處的曠野——快就會被黑瘴覆蓋,需要迅速離開。與之相反,若升起的是白霧,則是個好兆——,表明丘原潔淨,鬼魅還——遙遠,大家還有時間嘮幾句嗑,喝幾口粥,是漫漫跋涉中珍貴的喘息。

「老爹,接——來走哪?」

韓二同護送走荒隊的其他修士,在騾老爹的破鑼旁邊蹲成——個圈,灑了細沙的地面用樹枝畫——簡單的地圖。

「您都看老半天了。」

「催啥子催?」騾老爹不客氣地罵,——酒囊敲——韓二腦門上,「說多少遍了,走荒可沒得讓你走回——路的機會,走錯——段路,說不定就要把大伙——全埋土——了。」

韓二揉了揉腦門,不敢再催。

就像騾老爹說的那樣,在曠野上,是沒有回——路可走的,又或者說,十二洲上除了各大仙門主宗所在地和空桑,城與城之間,並不存在真正的「路」。

並不是因為城池和仙門舍不得出錢出力在曠野上開路,而是因為就算大費周章開出了路,也沒有用。瘴霧在厚土上流轉不定,昭月——闢出來的五尺道,瘴月——黑霧中游走的死魂,保留了生前的習慣,如果有道路,就會循路游蕩,漸漸地就將路給毀了。來年,瘴月過去,原先開闢出的道路,還會因淤積太多的污穢晦煞,成了奪命的陷阱。

久而久之,十二洲上,僅有城池之內的街道胡同,與城池周圍的田間小徑,而無大道通途。想要從——座城池前往另——座城池,只能在曠野之中艱難跋涉,「走荒」之稱,便是由此得來。

基——所有走荒隊伍的首領稱為「釋公」,年紀都——大,往往都是在走荒隊——長大的流浪——,是十二洲大地上的無根之萍,——生都在曠野上渡過。他們不僅熟悉某——地區的地形,還對這——地區的風向氣候了如指掌。

走荒者,逐瘴而行。

唯有經驗最豐富的釋公,才能根據自己的經驗結合原野的微小變化,判斷這——地區接——來的瘴霧流向,從而做出走哪條路,去哪——的決斷——旦釋公的判斷出錯,走荒就有陷入濃瘴的風險,而瘴霧越濃,妖物鬼祟越多,折損人手甚至全軍覆沒的可能就越大。

大多數時候,走荒隊伍要是走錯了,就沒有機會回——原來的地方,就算回去了,那——也早被瘴霧蓋了。

因此,十二洲流傳——首民謠,道是︰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難回。

東也走,西也走。

走東走西——墳。

唱的便是走荒的辛酸艱險。

越是隊伍龐大的走荒隊,隊——領——的釋公就越謹慎。騾老爹叼——破煙斗,——會樹枝在地上畫了幾條線,又——手擦掉,——會又眯——眼楮看看。

韓二耐——子等了——會,忍不住又道︰「老爹,可您老今——也想太久了吧?」

「你懂什麼,」騾老爹又——酒囊敲他腦門上,「最近這路可沒往年那麼好走。」

「怎麼個不好走?不都是壓榨我當苦力……」

韓二嘀咕。

「騾老說的是——不好判斷的事吧,」旁側——年長修士插口道,「前段時間,太乙宗不是斷了清洲金烏的牧天索嗎?——在清洲那邊的太陽每天打——座什麼……枎城起落,不回空桑了。」

「那不是清洲的事嗎?和我們涌洲有什麼關系?」

韓二自打傷好留在走荒隊——,就已經——少關注修士界的事了——反正不論是仙門還是空桑都是乘飛舟來來去去的神仙,和——步步翻山越嶺的凡夫俗子沒多大關系。

說話的年長修士聞言就——︰「關系大了去,你沒看騾老都瞅成這個樣子?」

「盧道長,您知道?」

韓二撓撓。

「天軌,你懂什麼叫天軌嗎?」盧道長——指——頂,「——月之行,因循其次,所牧四方,周不可更。講的是這金烏和玄兔的軌跡是息息相關的——張網,牽——發而——全身。所以啊,仙門才要同空桑簽署監天契,百氏哪怕是只改——城的——月,都要被仙門找上門。更何況太乙宗——改,就是改了——整輪太陽的起落。」

韓二似懂非懂。

盧道長談——上來了,也不嫌棄他不夠捧場,解釋道︰「太乙的那位仇師祖這——斷天索,就把清洲——軌的錨點改了——錨點這詞是我听袁沐先生說的,錨點——改,軌跡跟——變更。天軌周密,有道是‘差之毫厘謬以千——’,十二洲的物候豈不是跟——起變了?」

「袁先生?」旁邊似乎有人听說過這個名字,「洛水書院最精通歷法的那位大儒?曾經繪了《青天圖》的那位?好像空桑北葛氏都請他當過客卿。你居——見過袁先生。」

見有人知道,盧道長微微頷首。

「就是那位袁先生,」他——道,「其實我講的這,全是從袁先生前些天寫的《說清——》上讀來的,拾袁先生牙慧罷了。」略——點顯,他話鋒就又轉了回來,「這清洲之——被太乙改了——,清洲內瘴霧流——與以往截——不同,清洲曠野中許多走荒的人,因反常的物候,走錯了路,生生就葬身在瘴霧——了。我們涌洲的情況稍微好——些,但也有不少走荒的隊伍因此迷失道路,遇——了濃瘴……我們前幾天不就遇——支走荒隊的殘骸嗎?」

「怪不得騾老這些天都慎之又慎。」

旁邊的人恍——大悟。

韓二憤道︰「那這太乙宗也太過分了吧!他們的小師祖闖了這麼潑天大禍,他們居——還護——……黑白不分,是非混淆——這地步,算哪門仙門第——啊!死的行荒人就不是人麼?」

「太乙宗霸道也不是——天兩天了,」盧道長說,「你們難道忘了,三千年前,他們掌門為了件小事,直接和空桑開戰了嗎?早先我就覺得,戾氣如此重,可不是仙門該有的。」

「可我听說,空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旁邊的人插口,「山海閣發的檄文不是說,空桑的太虞氏因為少族長犯城戒被殺,所以私改城天軌嗎?有個叫什麼‘舟子顏’的天才,好端端地就被逼死了。私改天軌的事,空桑做得也不是——回兩回了吧?我听說之前風花谷和空桑起爭端,涌洲幾個城池就突——大旱了。」

「空桑不是好東西,太乙的仇師祖就是好東西嗎?」盧道長嗤——,「空桑就算私改,那也不過只是改了——城——池的——月,有仙門加以制衡,不會出格——哪去……頂多泄泄私憤。而那位仇師祖要是想,就能讓清洲——洲永夜無光,——無人能制止。試問,哪個更可怕?」

插口的人無話反駁,見騾老爹擱——樹枝,便轉而問起這位老釋公。

「騾老爹,走涌洲這荒道的人——,您算長者,您怎麼看?」

「俺?」騾老爹提——破鑼站起來,「啥天軌金烏的,俺也不懂,俺就知道今年的——變了,風也變了,走不好,咱們所有人都得進墳。」

說——,他重重哼了——聲。

「瞎折騰。」

見經驗豐富的老釋公這麼說,插口的人不說話了,擔憂——接——來的行程,隱隱的也有幾分怨懟起那沒事折騰出事的太乙小師祖起來。

「行了行了,」騾老爹用力敲響鑼鼓,扯——嗓門喊起來,「——彈起來嘍!開道嘍!開道嘍!」

護荒的修士散去,各做準備了。

騾老爹敲了三遍鑼,放——棒槌——,回——不忘對韓二交代了——句,等今天——身走荒——,記得照看點這些天——加進走荒隊的人,特別是那小兩口————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跟心上人私奔。

這種大小姐和窮小子,沒有走過荒,最容易掉隊,——掉隊就容易出事。

韓二習慣了騾老爹真把走荒隊當成——個大家庭,整天操心來操心去,點點——,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過,韓二隔老遠瞅了眼那私奔的小兩口——,就覺得騾老爹是在瞎操心了。

——那冷冰冰的窮小子明顯把自己相好的照顧得不錯。

…………………………

曠野上回蕩——騾老爹的呦呵,人馬聲囂,車隊亹亹向前。

仇薄燈沒有待在車廂——,而是坐在駕車的師巫洛旁邊,捻——根細蔓草,興致勃勃地試圖編點什麼玩意出來,就像所有逃出樊籠的大小姐,見——野花野草都覺得欣喜。折騰了半天,什麼也沒搞出來。

瞎折騰。

仇薄燈松開手,任由那根蔓草跌落在風塵——……不去听,不去看,不記得,不——悔……他可以永遠都不記得,永遠都不知道……

「看。」

他——,——容明媚,不見陰霾。

「白露。」

師巫洛遮住他的眼楮,攬住他。

黑衫擋住所有刺目的天光,仇薄燈安靜——來。許久,他死死環住師巫洛勁瘦的腰,如溺亡的孤魂,用盡全力抓住唯——的浮木。

阿洛。

他在心底輕輕地喊。

師巫洛收緊手臂,把他藏進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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