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嵐王醒了以後沒半天, 就非要下地走。

醫官不讓,嵐王︰「我傷的是手——不是腿。」

醫官無奈,努力解釋走動的——血流得快傷口容易裂。嵐王︰「那我慢慢走。」

醫官︰這人是真倔!

夏天的幽瀾城風大, 城牆上能看到外面一大片一大片黃色的絨蒿花。

宴語涼牽著嵐王沒有傷的那只手,一路拽狗一樣往後拽他︰「醫官說了不能走那麼快!」

嵐王倒也不是故意,他平常走路就快。

何況一邊走還在一邊順道查驗城牆——他睡了那麼多天, 也不知道城防有沒有人偷懶。幽瀾城太——要了,可不能有半——紕漏。

宴語涼︰「放心吧!朕趁你躺著時都給你查過了,查完以後師律還——新查了一遍!」

嵐王︰「師律粗心,他查過的不算。」

說完認真地看著宴語涼︰「阿昭一樣,沒比他好到哪里去。」

宴語涼︰「………」

城內士兵剛結束有素的訓練, 師律正在給他們花式炫弓技。師律小將軍百步穿楊, 十發連中靶心。最後一箭還射中了第一箭的尾羽。引來一陣嘆服歡呼。

宴語涼也看到了︰「你瞧瞧看他神氣活現的樣子。」

明明和嵐王同歲,活潑得像兩代人。

莊青瞿不語, 清清眸子里是淡淡城外原野的盛夏光景。

他其實箭術比師律還好, 自幼十——得意。可當年念書時,卻有一次被他討厭的人搶了第一, 二皇子還替那人慶賀,他異常不服, 整整半年冒雨冒雪對著靶子一直練,從此再也沒人比得過他。

當然,後來他得勝二皇子也替他慶祝了,還送他西市偷賣的棗糕……

只是他多半已不記得這樣的小事。

宴語涼︰「朕當然記得!」

「不然之前小莊生辰, 朕為何單單送你唐鶴子的弓, 而不是唐鶴子的畫?」

嵐王愣住。

他之前從未往這邊想,一時心里甜絲絲,微微低下頭。可轉瞬之間又有些難過, 萬一這次肩傷傷得厲害以後再也握不了弓,就再也用不了阿昭送他的弓了。

宴語涼十指緊扣,輕輕撓撓他手心︰「能感覺得到嗎?」

莊青瞿點點頭。

宴語涼︰「那就不會握不了弓。」

「嵐嵐不怕。嵐王在戰場上真正強悍的是排兵布陣與戰略戰術,——並非與人單打獨斗,單打獨斗最多以一當十,而你帶兵卻可以橫掃千軍萬軍,那才叫厲害。」

「更何況咱們打完這一場,說不定以後就不用打仗了。」

「嵐嵐你知道嗎,鹽海城的胡祿寫信過來說,他培育的玉黍和白薯出芽了。」

「工部那邊研制的新式兵器,前日也有一批新到了賀蘭紅珠。」

「如此這般,‘不戰而屈人之兵’指日可待。《兵法》也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若能如此,嵐嵐以後也再不用戰場了!」

嵐王沉默了片刻︰「可若那樣,我豈不是沒用了?」

宴語涼︰「啊?怎麼會?」

「天下那麼多事,嵐王還要跟朕一起處理政務的!晚上還要陪朕睡覺,很忙很忙!更何況指不定將來還要陪朕游訪海外。」

「朕其實一直想造更大的船,去落雲看看,去越陸看看,小周說的比堪輿還要遠的國度去看看。」

他停下來,城牆上的大風——他的高馬尾吹得有點凌亂,更顯得他高挑挺拔、帥氣不羈。他問嵐王︰「嵐嵐想不想跟朕一起去?」

莊青瞿看著他都看愣了,隔一會兒才點點頭︰「……想。」

宴語涼就嘿嘿笑了。城牆磚縫里生了一些野草野花,他一路戳一下弄一下。

嵐王在他身後慢慢走,憋了好一會兒,突然道︰「阿昭,我手心……又沒感覺了。」

宴語涼嚇了一跳︰「不會吧?」

他趕緊往嵐王那湊,雙手捧著他的傷臂小心翼翼撓了幾下︰「真沒有感覺了?你再試試呢?」

嵐王任他撓,撓夠了才道︰「好像又有了一點。」

宴語涼︰「……」騙撓之辭!想要朕牽著他卻不肯好好說,結果用騙?啊,嵐王如今也學會這一套了!

……

嵐王這幾天可愛得很。

滿屋子的小黃花謝了,他統統不讓拂陵扔。都擱在一個箱子里讓帶回去,箱子里還有已經完全枯了干花的絨蒿手環,全要帶回京城。

宴語涼看著那一堆破爛︰「大可不必。嵐嵐想要,朕再給你做一個就是!」

嵐王︰「嗯,那再做一個。」

宴語涼就去采花,編編編。結果他手笨,之前編好的那個……大概是他在守在傷病嵐王床邊難過過時一時晃神產生的人間奇跡。

嵐王嫌棄︰「阿昭笨死了。」

宴語涼炸毛︰「嫌朕笨你還要!之前那個也丑的很,你還留?」

嵐王︰「就是要兩個不行麼?北疆習俗,好事成雙。」

他說著拿起的他手,一下一下幫他編。嵐王手巧,很快編完了。

宴語涼高高興興給他套手腕上,嵐王——抬頭看他,眸色清淺,一絲柔軟、一絲古怪、一絲難堪。

「我其實還留了很多東西。」他垂眸說,「在京城的府邸里,留了很多阿昭的東西。」

他頓了頓,喉結抖動︰「我是不是很無聊。」

「沒有沒有!你留了什麼?朕能不能看看,朕回去就看!」宴語涼趕緊接話,心里軟軟的像是踩在了棉花雲里。

後面連續幾日都是這樣。

嵐王依舊話不多,卻突然有了很多可愛的言行。

只是每次讓宴語涼覺得他「很可愛」之前,嵐王私底下都會有片刻深深的僵硬,抿一抿薄唇,眸中各種破釜沉舟的大義凜然。

幽瀾城吃的——在不怎麼樣,大漠這邊除了羊就是羊,大夏天還是各種羊肉鍋、羊肉湯。

宴語涼都被羊給弄魔怔了,還好有靠拂陵給他們單——小灶。

拂陵做東西還行,後來加入了史官小周,史官小周就厲害了,不僅做的都是沒見過的菜色,而且色香味俱全。

嵐王吊著手,不好拿筷子。這若是換做以前他早拿左手逞強了。

如今倒好,學會了心安理得讓皇帝喂。喂習慣了,還學會了挑挑揀揀。

偏過頭︰「要豆角,不要肉。」

宴語涼︰「不行!之前流了那麼多血多吃肉身體才好得快。來,啊——」

嵐王皺眉勉強吃吃吃。

「明明那麼香。」宴語涼不懂他,「那咱們不吃了,多喝兩口補血湯?」

湯也是肉湯,嵐王也不想喝湯。可是掛不住勺子都伸過來了,宴語涼眼中全是鼓勵,一點都不嫌棄他挑食,眼神包容又溫和。

他就喝了。其實有阿昭喂,倒也沒有那麼難喝。

一勺一勺又一勺。

好容易最後一小勺。好酸!嵐王炸了。

宴語涼被他嚇了一跳,趕緊扶住人免得他扯著傷口。卻見嵐王抬眼皺眉,赤紅色略帶晶瑩滿滿的不敢置信和控訴。

他那麼相信他!他送到嘴邊的東西他不看就肯喝了,可他居然!!!

宴語涼笑死︰「咳……朕是真的忘了。」——

宴家的傳統,喝羊湯喝到最後喝一小勺醋,用來解膩的。結果他喂著喂著只顧著沉迷嵐王美色,完全忘記他還是個怕酸怪。

宴語涼︰「朕的錯,朕的錯。」

「別生氣嘛,真那麼酸?」

「嵐嵐,朕要怎麼賠?朕給你做豆沙小點心好不好?」

「朕保證捏得比上次好……」

今日份宮廷野史,小史官奮筆疾書。

……

幽瀾城外百里,處月祭司阿摩耶軍帳。

處月小王子騰巴勒前來投奔,還帶著麾下十幾萬處月精銳。

此人本該與大王子一起在北邊圍攻凌雲城。只可惜夏侯烈——在擅守,他們兄弟二十萬精兵四攻城始終不下,如此一拖士氣低落,加之兄弟本就互相看不順眼,前日里大吵一架。

小王子一氣之下,干脆帶他的部隊就跑阿摩耶這邊來了。

眾將領苦勸他回去。

「殿下這一下帶走一半的人,萬一那夏侯烈出城反撲……」

小王子騰巴勒︰「怕什麼?我走的時候我大哥還拍手叫好呢,我走了他正好好一個人獨攬戰功呀!」

看似任性賭氣,但其實小王子心里是有自己的如意算盤的。

凌雲城算什麼?戰略上根本不如幽瀾城。好在他消息靈通,早早听說了阿摩耶不僅射傷了嵐王,還想到了一個對大夏的制勝奇策。

那他還不趕緊帶精銳過來分一杯羹?

到時候功勞都是他的,父王肯定更高看他一眼,他就更能壓大哥一頭了。

雖然他與大哥其實是一母所出,但誰讓烏邏祿王自幼就偏寵他一個,打個仗精銳都全部交在他手中。

本來他倒是對那個王位不感興趣。

可他大哥器量那麼小,一路處處嫉妒刁難他,就把他也惹火了。還沒當上大王就成日擠兌他,坐上了還得了?

他也不能坐以待斃。阿摩耶如此厲害,拉攏到不僅能給自己增一——籌碼,也有了將來麾下的一員大將。

一箭雙雕何樂不為?

阿摩耶部所有人連著幾日,親眼看見小王子對祭司大人日日糾纏討好,說什麼都要投入全部精銳跟他一同攻打幽瀾城。

而阿摩耶表現得則很是糾結為難。

跟小王子一遍遍苦口婆心,說嵐王狡詐、此戰凶險,力勸小王子回凌雲城。

小王子死活不听。

潛伏在阿摩耶身邊的探子——這一切都如——匯報給了烏邏祿王。

當晚,水帳氤氳,副將廖曦正替阿摩耶也就是澹台泓打水洗浴。

「主子,您射嵐王那一箭,換來處月十萬精銳,可真是值。」

澹台泓散去長長黑發,微微眯起眼楮。

「過兩天再——‘奇策’透給這傻子,不用咱們動他就會上趕著去送死。反正我力勸過了,部將也都勸過了,烏邏祿也知道自己兒子是什麼德行,到時咱們摘得干干淨淨。」

他說著沒進浴桶,再出來時已經眼眸氤氳,頭發已經彎彎曲曲貼在身上。

「本來還覺得,半年前陛下未按計劃行事全殲北漠精銳,甚是遺憾。」

「不過如今看來,這倒也好。」

「若是上一次大功告成,處月有了前車之鑒就該有所防備了。」

他笑笑,——道︰「幫我拿杯薔薇露來。」

外面半月彎彎,澹台泓很是放松。

「這麼多年了,始終只有華都的酒香醇好喝。」

他懶懶伸出胳膊,廖曦替他擦洗。這副官生得也算俊朗,指尖戒指一閃一閃,上頭的寶石著明明是黑色,在燭下卻又有些五彩斑斕的光澤,很是罕見。

澹台泓︰「這個多年來一直都見你戴著這個,是什麼石?」

廖曦︰「這叫磷光黑火。」

「當年我家道中落,我爹將我賣入宮中為奴,只有這個讓我戴著一輩子不準賣,多半是傳家之寶一類的吧。」

……

處月十萬精銳增援,幽瀾城也收到了消息。

月下散步,宴語涼在城牆上望著城後面聳立的兩座山。

「十萬有點多啊,看來嵐嵐的戰壕得要再多挖幾條了。」

嵐王捏了捏眉心。

他挖戰壕挖在城後,所有人都不解其意,包括師律都看不懂。結果身邊這位真不愧他選中的男人,只一眼就明白了他的部署。

這天下就沒有什麼是他宴語涼看不穿的、算計不到的?

真就沒有?!

宴語涼小小聲︰「朕看得出來又不是什麼本事,嵐嵐能想出來才是厲害。」

嵐王不說話,繼續往前走,突然身後一暖,後腰被抱住。

宴語涼雙手患者他,小心在他背後蹭了蹭,親昵又可愛︰「嵐嵐,你怎麼一直不問朕了。」

夜風微涼。

莊青瞿的心有點亂︰「問什麼?」

「……問那個阿摩耶的事。」

莊青瞿不說話,看向月下隱隱可見的壕溝。

這幾日有些事情他們心照不宣地忽略不提。

宴語涼︰「朕知道嵐嵐待朕好,舍不得凶朕。但其實嵐嵐也可以問問朕的,嵐嵐……也是可以不高興的、可以發脾氣的。朕不會生氣。」

「那日拂陵跟朕說,嵐嵐如今是改了性子、——新做人。」

他月下一張俊朗的臉突然湊過來,正經——無辜︰「朕也想重新做人。」

「……」

「所以嵐嵐也別壓著性子了,跟朕說說真心——好不好?你正常點,凶朕也沒關系的。」

「……」

嵐王來氣——好笑,一只手——皇帝拎回了房間。

什麼叫重新做人?皇帝要——新做人了,這——讓百姓听了可還能行?還有,他以前何時又經常凶他了?

「我平日在宮里,難道對你就……就不好?」

「我對你不一直都是比較照顧,我凶過你幾次?」他呼吸不勻,「我平日里!何嘗不都是——」

何嘗不都是盡我所能溫柔地待你。

雖是不會,但是在學。也很努力。

什麼時候凶你才是「正常」了?

宴語涼︰「嵐嵐不氣,朕錯了。」

「嵐嵐,朕其實……是真不太記得那個阿摩耶了。就只記得他以前也是伴讀,後來家里出事被斬了首。荀長說是朕放走了他,但朕其實連這件事都記不起。」

「朕沒有對他念念不忘。」

「那天夜里朕就是出房間來透透氣,他突然就出現了。朕也是措手不及。」

「他送朕的酒,朕都送給宇文太守喝了。」

「所以你別不高興。」

「……」

「你那天還說,說朕騙了你。說朕說話不算。」

「嵐嵐,朕之前說想要跟你攜手一生,不是騙你。朕只想要嵐嵐。」

「你還說,跟朕在一起只是互相折磨。」

「……」

「跟朕在一起……真的就那麼折磨嗎?」

淡淡的香氣。嵐王咬牙滅了燈。

他攬著他。草原窗外一望無際、星辰很美。

「不是,沒有。」

一只溫暖的手偷偷探到嵐王的衣服里,輕輕蹭嵐王胸口,在心髒的位置感覺著一下一下的鼓動,他就把溫暖的手掌貼在哪里捂著。

弄得嵐王僵硬——癢,無措得很。

「以前在太廟里,你還說朕不曾做錯任何事。」

還說不怨你,我只恨我自己。宴語涼測著嵐王的心跳,後悔自己信了他的鬼話。

嵐王︰「不是,那個不是騙阿昭,我是不怨阿昭。」

「阿昭沒有做錯任何事,就是沒有。」

「跟阿昭在一起不折磨,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既是心甘情願便願賭服輸,不怪阿昭,何況我也沒有輸。」

他聲音沙啞,隔了好一會兒。

「但是,一直有一件事。」

「有一件事,阿昭始終不肯相信我。」他苦笑,「也不知道阿昭還記不記得,我以前因這事總與你吵。」

宴語涼︰「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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