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便是四面八方的侍衛,也沒有坐以待斃的道理。
皇帝拐帶奚卿蛇皮走位,一炷香的時間後,已一起躲在御花園的山石後面,山石沾著深冬薄霧冷得沁入心脾。
「沒時間了,」牆外幾隊人馬腳步聲急快,奚行檢低聲道,「陛下,嵐王他,可曾對陛下……?」
宴語涼︰「呃,對朕什、什麼?」
「陛下胸月復與微臣一看!」
宴語涼︰「????」你要看什麼?
這!這大隆冬冰天雪地的御花園里,這奚卿也不把話說明白便去解皇帝腰帶。宴語涼懵圈的同時不免便想起了一大堆狗皇帝與宮女在假山後面這樣那樣的無良小話本。
這可,萬萬不成。
朕雖說失了寵,但還是想要垂死掙扎哄一下嵐嵐的。
朕,說不定,真是個辜負過嵐嵐的狗皇帝。
因而,其他人便是腰再不錯,也只能是過眼雲煙……
皇帝腰帶繁復,奚行檢無論如何扯不下來。
他急了,直接問︰「陛下可曾注意到,陛下小月復之上有否一條黑色的蛇形紋路?」
宴語涼搖頭。
他身上多處有傷,這陣子換藥時經常看來看去。疤痕是不少,但什麼「蛇形紋路」確實沒有。
「那便好。」奚行檢松了口氣。
「陛下可知,那嵐王數年前南征越陸時,據傳曾習得一樣當地巫蠱之術叫做‘千機蠱’。此蠱很是陰狠,中蠱之人需每月服用一次解藥,如若沒有便會飽受煎熬、痛苦難當。」
「臣等一直擔心嵐王為將陛下控與股掌之中,會將那陰毒蠱術用于陛上。」
宴語涼︰「……」
「不會,嵐王不會那樣對朕。」
奚行檢︰「陛下萬勿掉以輕心,莊青瞿此人手握重兵又膽敢幽禁天子,謀逆之心已昭然——」
「快搜,搜這邊!搜假山後面,動作快!」
片刻功夫,烏衣衛搜到御花園來了。
嵐王親兵烏衣衛最為訓練有素,奚行檢無法,只能咬牙︰「陛下自己多多當心。」
「臣等不日,定誅伏逆臣、迎陛下還朝,陛下等著!」
「是誰?找到刺客了,快抓刺客!」
「奚大人!奚大人何以又半夜不睡、行為鬼祟!您已不是一次兩次了!」
烏衣衛們仗著嵐王勢,一個個對待奚行檢態度可就沒有之前太監們那麼客氣了。一番借題發揮、又信誓旦旦要上報嵐王絕不姑息,押送著奚卿回去休息。
萬籟俱寂。
宴語涼才從黑洞洞的假山後面鑽出來。
……
今夜許多故事,一時消化不良。
宴語涼一一尋思著。
那位奏章批語曾屢次驚艷他的奚卿,其人眼楮清澈、一身正氣。他一直想尋些個可以全盤信任的忠心舊臣,如今終于尋到了。
可惜並未來及多說幾句話。
而那個所謂「罹歷大火、史書被燒」的史館。
適才躲進去時宴語涼特意留心看了一下,磚瓦院牆各處根本並未有一點點被燒過的跡象。
沒有燒過,起居注無理由重抄。
奚卿認定嵐王謀逆不軌,不似挑撥。
可拂陵講述的前塵,同樣言真意切。
「……」真相撲朔迷離,樁樁件件難解。
朕的失憶人生,實屬新鮮刺激!!!
但無論如何,今夜點絳宮哄嵐嵐始朕始終還是要去的。
宴語涼敬佩自己的勇氣。
適才奚卿說嵐王謀逆,他回了什麼?他毫不猶豫說了嵐王不會。
他有救嗎?沒救。
但能不護嵐王嗎?不能。什麼「誅伏逆臣」,你們這些忠臣千萬莫要輕舉妄動傷了朕家大美人的手指尖尖,朕舍不得!
色令智昏,著實沒救。
……
片刻後,皇帝長身玉立,已負手站在了點絳宮後門的宮牆邊。
「………………」他傻了。
他忘了一件事。
點絳宮的宮牆雖和楚微宮一樣高,但他從楚微宮爬出來的時候是有花圃踮腳的,而點絳宮外啥都沒有。
缺了那小半人的高度,他!爬不上去了!
沒事,不慌。
朕習過武,依舊可以一試!
于是堂堂天子便開始沒有形象地花式扒拉上牆。悲催地發現各種扒拉不上去,一身明黃活像一只爬不上牆的金龜。
不慌,朕不氣餒。遠離,飛奔,一躍而起——
「陛下?」
手一抖,宴語涼努力讓自己落下來時保持一副俊朗從容帝王樣。
倒是沒有摔傷,被人接住了。
一襲紅衣,淡淡幽蘭香,嵐王家美太監服侍得久了身上也沾染了一些主子的味道。身後還帶了黑壓壓一大幫凶神惡煞的烏衣衛。
宴語涼︰「呵,呵呵,這麼巧,拂陵公公半夜不睡好興致?」
幾日不見,拂陵似是憔悴了些︰「陛下怎麼從楚微宮中出來的?」
宴語涼︰「咳,這不重要。」
「公公只需知道,朕是為了嵐王才想方設法出來的!」
「朕是真的想嵐王了,朕自知生性愚鈍不敢與嵐王爭鋒,是心甘情願給嵐王攝政、讓嵐王金屋藏嬌!可既是金屋藏嬌了,那好歹藏朕之人每天來看一眼朕啊?」
「公公實在不知,這幾日是深宮寂寥、望眼欲穿。過去之事,朕自知對不住嵐王,可總得見上一面朕才能想法子讓嵐王消氣啊?」
「公公好心,就放朕進去見嵐王一眼吧,哪怕說上一句話呢?」
月影東移,拂陵默然。
「即使如此,陛下隨我來。」
宴語涼︰咦?啊?這就成了??
這,竟還是大模大樣走的點絳宮正門?
虧了虧了,早知道如此朕一開始就爬牆了!
……
點絳宮作為歷代盛寵妃子的居所,正因屢屢寵愛隆眷總受御賜,規格已比天子楚微宮一點不差。
宮殿進尺幽深,燻香縈繞,一度極為奢靡、琳瑯華麗。
但眼下似乎已被嵐王改過,陳設簡譜、倒是滿是竹簡墨香。
宴語涼︰青卿果然品位風雅,深得朕心。
終于到寢宮門口,宴語涼記得曾經門廊上的題字曾是書法大師李旭的「意中曾許,欲共花吹去。」
而今卻變成了嵐王那一絲不苟、很好認的工筆正楷——
「何日捧取水中月,幾生修得鏡里花」。
水中月,鏡里花,都是明明在眼前卻又永遠觸不可及的東西。
宴語涼心里一動。
這連嵐王都得不到的水中月鏡里花,該不會是在說朕吧?
不不不不可能。
朕已失寵!已是病了嵐王都不屑來看一眼的冷宮廢帝了。朕須得擺正自己的位置,不可再像以前一樣有恃無恐!
今後要努力討好嵐王,賣身求榮自力更生才是正道!
進了寢宮,拂陵垂首立于一邊。
宴語涼輕手輕腳模到床邊,還不忘特意緊了緊他的大毛領。
他今日出來特意穿了這麼一件蓬松的毛領大氅防嵐王見他發火、涼冰冰的手又掐脖子。
一團大毛領看你怎麼下手。嘿,朕甚英明。
咚咚,咚咚。
雖說討好的說辭全準備好了,但真上陣還是有些緊張。
宴語涼吞了吞口水,安慰自己朕是天子朕不虛朕什麼大場面沒見過,忽而瞧見嵐王骨節分明的手落在玄色的床圍外。
哎,冷不冷呀。
狗腿地捧起來。搖曳的燭光明滅不定,嵐王的手怎麼……
怎麼有傷。
很多似是很重的抓痕。嵐王平常手也涼,但此刻卻是冰得刺骨。
宴語涼一把掀開床圍。
一瞬,他甚至以為那里躺著的是一具尸體。
嵐王闔著雙目、眼眶凹陷發黑,嘴唇毫無血色,青絲凌亂地鋪陳在床榻上,全然是病骨沉痾的模樣。
「……」
「青……青卿?」
宴語涼叫了兩聲,聲音微啞。沒有回答。
「他,青卿他,病、病了?」
拂陵︰「嵐王病了多日,因而一直無法起身去看望陛下。」
宴語涼︰「那,那怎麼病了也不跟朕說。還說是風寒,這樣子分明、分明比風寒嚴重多了。還有,那麼冷的天,他,為何只穿單衣,被子也這麼薄,這哪里是過冬的……」
未說完,嵐王突然胸口起伏,咳了起來。
人未醒,只是劇烈地咳嗽,昏沉中滿是痛苦之色。
很快血咳了出來,落在散亂的白色衣襟上如點點紅梅、刺目猩紅。
宴語涼的心停了片刻。
一時間,似乎有什麼片段閃過,腦內隱隱作痛,滿室幽香與血腥味混雜在一起,酸澀的感覺不斷積壓心頭。
他掐自己手心,努力穩住,一旁拂陵輕車熟路拭去血污。
宴語涼︰「他吐血、吐了好多……」
語無倫次。他總覺得嵐王會冷,拉了被子想將人裹一裹、抱一抱暖著。可伸手過去,只見嵐王褻衣散亂,胸月復上赫然一條黑色紋路。
黑色的,蛇形。
「千機……」
拂陵︰「陛下竟還記得千機蠱?」
宴語涼恍惚點頭又搖頭。
奚行檢說,嵐王數年前南征越陸時曾習得當地巫蠱之術,還擔心他將這毒蠱用在皇帝上。
但為何。
拂陵︰「嵐王當年奉命南征越陸,不幸中了這毒蠱,幸而尋得藥草抑制多年無事。只是之前數月洛水水患封路,部分藥草無法送到,因而此次發作嵐王只能生生捱過……」
「捱過去,他,要怎麼捱……」
奚卿說此蠱很是陰狠,會叫人痛苦難當。
「自是不好捱。」拂陵道,「好在藥草都在快馬加鞭的送,缺的最後一味‘葉浮沉’明早也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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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一直不跟朕說實話。」
「……」
拂陵︰「主子生性好強,平日里哪天在陛下面前不是裝束齊整、連一片衣帶扣都不願出錯,蠱毒發作這般狼狽樣子又怎能願意陛下看到。」
「若非今夜陛下特意過來,拂陵又自作主張……」
「但所幸這幾日里,陛下送來的書信禮物,每一封每一件,都很讓嵐主慰藉。」
「嵐主縱是昏昏沉沉,每日也總要打起精神听奴才念信,疼得被子都抓破了還笑。」
「陛下送的墜子,嵐主也戴著了。」
凌亂青絲邊,那堇青石的風箏長墜子,正一半散落在青枕上。燭火之下,堇青石的光芒耀眼刺目。
宴語涼一時怔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