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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珂看著季雪庭。

季雪庭也看著宴珂。

本是最為喧囂熱鬧的長街, 在這一刻卻仿佛變得格外靜默,周遭一切聲響都已經褪去,余下的只有宴珂不規律的呼吸,還有那一聲帶著些許哽咽氣息的「雪庭哥哥」。

少年人空洞的眼楮仿佛深不見底的枯井, 然而卻又有一抹痛楚和悔恨橫亙在他的眼楮深處。

「對不起。」——

喃喃地沖著季雪庭說道, 肩頭微微顫抖, 仿佛自己曾經做下——天大的錯事。

「宴珂?」

發現一直遙遙綴在自己身後的身影實際上是宴珂,季雪庭——色稍松, 凌蒼劍也不情不願慢慢縮回——劍鞘。

「怎麼是你?不是說——讓你在城主府好生待著嗎?」

一旁的魯仁也皺著眉頭, 一把將宴珂拽到了眼前,態度急躁地開口問道。

宴珂氣息一滯, 縱然是在被魯仁質問, ——的眼神卻自始至終只黏在季雪庭身上。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想跟著你們。」——

的聲音越來越小, 到了最後變成——細細弱弱一道氣音, 配合著——做錯——事幾乎無地自容的表情,顯示出一種不合時宜的絕望來。

魯仁瞥了一眼宴珂,又瞥了一眼神色微妙的季雪庭, 心道︰最開始將宴珂從山魈洞里救出來時, 這少年還是個沉默寡言, 行事端方的少年公子。實在是不知道中間是除了什——差錯, ——今再看宴珂,總覺得——這人全身上下, 都透著一股被惡婆婆磋磨得失去自我意志般的哀憐淒婉之感。

「跟著我們,這不是很方便吧。」

這時候季雪庭總算也開口接——宴珂的話茬,——溫溫柔柔地看著宴珂,語氣听上去卻頗為疏離︰「我們這次外出乃是要探查妖魔作孽之事。今天早上那架勢你也看到過, 若是真的遇到什——東西,我與魯仙友倉促間不見得能顧得上你,你還是趕緊回城主府,不要跟來比較好。」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跟著你們。我不怕危險,而且我可以保證,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宴珂有些茫然失措地企圖說服季雪庭帶上自己。

「這不是你怕不怕的事情,是探查妖魔之事確實危險,你還是快些回去——」

季雪庭正待再開口,旁邊人群中忽然有人提著嗓門沖著路邊一穿著寒酸的乞丐喝道︰「你這人心也太狠——,怎麼連自己家的狗都丟。」

接著便是眾路人紛紛開口應和。

「是啊,沒見過這種人。」

「怎麼狠得下心。」

……

季雪庭一行人不由自主往那喧囂處望去,才看到一屠夫狀大漢正叉著腰,拽著那乞丐不許他走,兩人中間則蹲著一只瘦巴巴的雜毛狗。

那狗子顯然已經是被養熟——的,一雙眼楮極有人性,瑩潤似有水光,正仰著頭盯著那瘦弱乞丐嗚咽不止。

原來是這乞丐有只常伴身邊的雜毛狗,因緣際會中被屠夫所喜,屠夫想養,那狗子卻不肯離開主人。

而這夜里,那乞丐竟然偷偷帶著狗來到屠夫攤子前面,將狗繩系在屠夫桌下,自己本想偷偷溜走,卻正好被那狗子的哀鳴暴露了打算,引起了一番紛爭。

季雪庭見不過是民間常見的棄狗事故,很快便將目光回轉過來,只想將面前少年勸回去。

「……城主府里有符咒和守衛,在那里可以確保你安全無虞,你又何苦特意跟著我們在夜間奔走忙碌?」——

話音未落,旁邊那棄狗的乞丐正好難過道︰「我實在是養不——它——,楊大哥,你之前不是一直說喜歡小白嗎?它這——聰明听話,留在你那里日日有肉吃,夜夜有窩睡,總比跟著我這居無定所的叫花子要好。」說完,——又望——自己腳邊那哀哀直叫的雜毛狗道,「小白,你怎麼這——傻呢?你跟著楊大哥,可就天天有肉吃——,又何苦跟著我風餐露宿過苦日子呢?」

說吧,乞丐抹了一把眼淚,轉身便想再逃。

那只狗卻猛地撲上來一口咬住——的袖口,口中嗚嗚不斷,眼中竟然真的有眼淚流淌下來。

「嗚嗚嗚……」

那狗哀戚地嗚咽不止。

而同一時刻,那宴珂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隨著那狗子的嗚嗚聲,——無比卑微且可憐地沖著季雪庭懇求道︰「雪庭哥哥,我沒有別的想法,我真的只是想跟著你們一起行動而已。我受不——一個人被拋在看不見你的地方,等你回來……我,我……」

季雪庭強行忽略狗叫,干巴巴開口︰「宴公子,你真的沒必要跟著我……」——

這邊正說著話,那邊圍觀的路人也在紛紛開口譴責︰「這只狗圖的哪里是那一口肉一個窩,圖的不就是守在自家主人身邊日日相伴嗎?」

「就是,那狗啊,其實就是跟自己主子在一起才開心,你強行將它丟下,這也太狠心。」

季雪庭又開口︰「不過一兩個時辰而已,我很快就會回去的。」

路人︰「……你別以為狗是畜生,就能隨便糊弄過去。你說等你多攢點錢有——營生在來接它?這不就是糊弄它嗎?怎麼樣的營生身邊連只狗都容不下啊。」

季雪庭︰「……」

狗︰「汪嗚嗚嗚——」

宴珂︰「雪庭哥哥……」

……

季雪庭深吸了一口氣,揉著自己太陽穴,終于投降。

「罷了,你要跟就跟吧。」

一邊說著,一邊俯身下去,在宴珂掌心塞——幾枚紙獸並符紙。

「拿好。」季雪庭在宴珂身上甩了一道仙訣以護他周全,忽然察覺到宴珂痴痴看著——的那道目光。

「……便是遇到他人,我也都會送上符紙靈訣,以免——們遇到什——不測。這並非是對你有什——偏寵。」

季雪庭趕忙補充道,為了避嫌,——的語氣也可以冷淡——幾分。

偏偏他都這般說——,那宴珂看著——,反而慢慢地露出了一抹笑來。

「我知道。」

宴珂甜蜜地說道。

有那麼一瞬間,——的眼底眉梢,竟然溢滿了一種近乎癲狂般的甜蜜與滿足,只不過此時季雪庭早已轉身,唯一看到這一點異樣的只有魯仁。

人生中絕大多數都只與文書與考試打交道的前天界第一甲等仙官,卻在這人間少年身上捕捉到了一點讓——頭皮發麻的扭曲感,——不由自主地打——一個寒顫,但是再去仔細端詳宴珂,那人身上卻只有溫順可人的乖巧,半點不見古怪。

魯仁還待細看,季雪庭這時候已經走出去幾步,見那兩人都沒趕上來,連忙回頭喚他。

「魯仙友,怎麼——?」

「無事。」

魯仁怔——怔,隨後便抹了把臉,壓下心底那一絲不安,帶著宴珂連忙跟上——季雪庭的腳步。

三人一行要護著彼此不至于走散,走起來就愈發需要小心謹慎。

好在到了長街盡頭,戲台上演的戲碼總算不再是雪君蓮華相關,多是些老掉牙的青州傳聞舊事,圍觀群眾少——許多,季雪庭三人趕起路來一下子就要輕松了許多。

只不過正在他們準備上台階前往山神廟時,季雪庭忽然頓住了腳步,站在一個小而簡陋的戲台前駐足觀看起來。

那戲台……甚至說是戲台都勉強,不過是個一人高的竹架子,周圍糊著紅紙,中間的「戲台」也就兩尺多寬。這樣笑的戲台,能在上面唱戲的自然不可能是活人,而是幾個做得粗糙可笑的傀儡︰用山核桃殼做頭,削尖的竹簽做骨架,花紙做衣。小傀儡的面容丑陋,山核桃殼坑坑窪窪,甚至都沒有打磨光滑,紫紅的嘴幾乎要歪到耳朵下面,涂白的臉上滿是孔洞,唯獨那一雙眼楮,卻出奇的生動,仿佛活人一般滴溜溜直轉。

而這簡陋可笑的傀儡戲,演的東西卻頗為稀奇,乃是關于這瀛山的一個傳說——

說這瀛山之下,鎮壓著一只格外恐怖囂張的天魔,被鎮壓之後依舊魔氣外泄,導致瀛山方圓數十里民不聊生,妖孽橫行。

偏偏瀛山此地靈氣稀薄,便是民眾萬般懇求上天,求仙佛解決這天魔之災,也無人應答。

無奈之下,有游方道士偶然路過此地,透給青州百姓一個辦法。

原來,這天魔的魔氣,其實可用靈獸的祥瑞之氣給抵消掉,而這其中,又以一種名為「虹行」靈獸最為相宜。這種靈獸乃是天生天養的山野之——,身披五色光,毛白,狀如鹿,可日行萬八千里,行雲布虹。

戲台上的「鄉民」傀儡們听得那道士的話,忽然齊齊亂跳起來,只往那道士傀儡身上撲去,叫罵著,說那道士故意取笑捉弄——們。

那虹行靈獸既然可以日行萬八千里,又怎麼可能被孱弱無能的凡人捕捉?

道士傀儡在戲台被打得抱頭鼠竄,好不滑稽。一番嬉笑怒罵之後,——才告訴山民們,虹行有個弱點——若是在月明之時將小兒縛在巨石之上,任其哭嚎,听到孩童哭喊後的虹行便會自行降落。這時再讓那小兒哄著虹行褪去自己的鹿皮,化為人形去安撫——們,作為天性善良的靈獸,虹行也會乖乖照辦。

若是在這時候藏起它的鹿皮,它就只能化為人形,困于原地,再無法逃走。

【「此法甚好!此法甚好!我青州之民有救——!」】

【「先生——明!——明啊!」】

……

台上那丑陋而簡陋的傀儡狂喜亂舞,紛紛嬉笑。

說來也奇怪,這傀儡戲台如此簡陋,甚至連燈籠都沒得一個,只用了幾只持明燭勉強照明而已,可那躲在戲台後面操控之人,口技卻十分精湛。

那些山民們動作無比僵硬,可口中歡喜喊叫卻翩翩如生,只得听得……

听的人毛骨悚然,背後發冷。

魯仁原本只是因為季雪庭在那戲台子前逗留,才漫不經心湊上前去,可等——回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全神貫注,將全部精——都投注在了這樣簡陋可笑的傀儡戲中。

這時候眼看著那些山民們計劃著上山誘捕靈獸虹行,就覺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起來。

回過——來之後,——自然也察覺到了那戲台的蹊蹺。

不等——動作,季雪庭早已提劍,無聲無息地走——戲台後面那操控傀儡之人。

然而,——一拍那人肩膀,還沒來得及動作,便覺懷中一重。

那人竟然已經先行倒——下來。

而季雪庭在低頭看到那人的容貌之後,動作有一瞬間的僵硬。

「季仙友?」

魯仁連忙走上前去,待看到那人之後,——也與季雪庭一樣,呆——片刻。

「這,這是……」

笑嘻嘻的臉,無比僵硬的笑容,涂得鮮紅的嘴唇和紅暈,外加只有一條縫隙的眼楮。

那人的頭顱不過是顆戴著面具的木球。

而身體……也不過是一具粗糙到極點的傀儡。

簡直就像是先前在戲台上蹦跳不休的丑陋傀儡的放大版一樣,這傀儡不過是竹子與紙糊出來的玩意——甚至就連棺材鋪里的許多紙人,都比它做得精致一些。

可是方才,魯仁卻分明听到了那些傀儡的聲音,從它的身上傳出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雖然強自鎮定,可魯仁發聲時候聲音里還是有些顫抖。

「應該是有人想給我們透露點東西吧。」

季雪庭在最初的詫異之後倒是很快就恢復——正常,安撫完自己的同事之後,季雪庭又有意無意地看——宴珂︰「宴公子,應當沒嚇到你吧?」

對比起花容失色的魯仁,宴珂倒顯得格外冷靜。

听到季雪庭的問話,——垂下——眼眸,慢慢走上前來,然後……

然後就把那已經沒有——任何聲息的紙傀儡一把抓起來丟到了一邊︰「雪庭哥,那東西髒,你小心點別弄髒了衣服。」

宴珂低低說道。

「啊,還真是……謝謝了。」

宴珂不提還沒注意到,季雪庭這時候才發現,原來那紙傀儡臉上的油彩竟然還都是新鮮畫上去的,此時顏料未干,——那般大喇喇地抓著傀儡,若不是宴珂提醒,還真要沾上不少污跡。

季雪庭也沒在理會那已經散了架的傀儡,帶著魯仁和宴珂又回到了路上。

只見隨著夜色漸深,此處的人群卻絲毫不見少,街頭巷尾反而愈發喧囂熱鬧起來。至于這位于街尾的簡陋傀儡戲台忽然沒——操控者的事情,那些人看上去似乎也並沒有察覺。

這本應該是一件好事,可出了剛才那個變故,——今魯仁再處于人群之中,卻再也找不到先前那種安心的感覺。

「季仙官,你說過,那猖——之前看上去就像是纏繞著黑絲的……」

季雪庭拽著宴珂,好讓——不至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與自己走散。

然後,——平靜地答道。

「……像是一頭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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