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忘從前很少想以後。
領養彭星望之前, 他的生活猶——一株雪杉樹。
孤直獨冷,連枝葉都吝嗇地延展出最簡單的線條,不肯擁有更多形狀。
他現在突然有很多需要在乎的事情, 又很願意去存錢,以應對浪潮般多變的以後。
這一忙, 果——忙了近三個月, 硬生生從十月奔波到一月中旬。
主要重點在于裕漢這邊諸多人脈資源的牽線搭橋, 以及黃金十二卷的正式籌備。
姜忘優先組建編委會,搞出整套高一至高三的卷子,免費發給五個高中的學生們做——玩。
他本——以為這批卷子至少要等一個學期才能等到反饋,然而省城學生們刷完一套卷子的時——為三到七天。
一套十二張,平均下——每天二到四張。
牛逼——的牛逼。
段兆跟其他幾個老師和他吃——火鍋, 邊涮——牛肚邊掏心窩子。
「你這個題啊————的不夠難,這——搞沒賣頭。」
姜老板笑容凝固︰「你們說的這個難,它有參考——嗎?」
「難不成要照——競賽題——?」
「哎,小姜啊, 你這——說就——行了, 競賽題更重于拔高知識點範圍, 有的高考題還就——比競賽題還難。」
頭發花白的老教師吞了口豬腦, 一扶蒙——煙霧的眼鏡道︰「高考題目,那就是要在有限範圍內給出無限的出題花樣,哎,你現在出題編題的班子還不夠精。」
「還是陳老會點評,」段兆吃的鼻子發紅, 抽紙巾猛擤一下,正色道︰「我們怎——也是教育強省,難度得跟啟東那邊看齊!」
「就是就是, 上屆他們化學題出的還沒我們這邊難!」
「……是我對工作還不夠嚴謹。」姜老板誠懇道歉︰「下次一定難出風格難出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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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用力拍肩︰「趕緊出啊,我學生們等——做。他們現在高二就能——你這些題一周刷完,你多反省。」
姜忘陪老師們吃飯聊得還挺投緣,臨結尾時想起什。
「話說,九八年前後考北師大是個什——水平?」
段兆很快反應——︰「你問季老師是吧?」
姜忘給他夾了塊牛舌,——酒倒上。
「九八年前後,高考比現在還嚴,」老教師回憶道︰「你那朋友哪個省的?」
姜忘一說,老頭——噢了一聲︰「那個省奧數狠啊。我做一次新鮮一次。」
「往前倒七八年,高考一本線差不多五百多分?」旁邊女老師插嘴道︰「但北師大分數線是——的高,今年錄的最低也要六百二,再添點也能上清華了。」
段兆笑起——︰「說不定人——能上清華,只是想當老師呢。」
姜忘初中畢業當兵去了,還以為季臨秋只是讀了個普通師範,沒想到牌子這——響。
六百二十分。他回憶了下自己以前每科分數,很有自知之明地喝了大半杯啤酒。
「哥們也別覺得有壓力,季哥那樣的也還是佼佼者,咱們這種能讀個華中華東師範都能擺宴設酒了。」段兆大笑道︰「我一听也羨慕,跟他吃完飯回——做夢夢見高考好幾回,當年要是——」
「別提當年,」女老師擺——道︰「我就差一道選擇題,想想都心碎。」
火鍋吃完大伙兒說說笑笑——各自散了,姜忘送別最後一個朋友,一個人靠——車吹了很久的風。
他本——想抽煙,又因為季臨秋想——煙戒了,索性干站。
冬天的風像亂竄的野貓,專鑽領子袖口,冷不丁刮一——道,凍得人——激靈。
姜忘開始後悔沒帶親爹送得那件羽絨服。
他鑽回車里,——廣播電台——開,听——老掉牙的情歌繼續出神。
上一世的季臨秋,原本擁有多光明燦爛的未。
憑他這樣出色的學識能力,想去國——生活恐怕都輕而易舉吧。
最後卻困在一個老城里,像溺水時放棄掙扎一樣,四肢松開昏昏下墜,晦暗平靜地了此一生。
姜忘越想,越覺得喉嚨哽。
像是苦味和辣意同時翻涌上——,逼——他紅眼眶。
為什——?
你明明擁有這——多的選擇,這樣璀璨的前程。
你甚至可以上清華啊。
姜忘平靜了一會兒呼吸,——電話給秘書,——工作簡單交代了下。
「我先回虹城了。」
「提前回去嗎?」秘書略有些吃驚︰「好的,這邊新一輪編題我會好好安排,您路上注意安全。」
姜忘掛斷電話,開車往回。
還好沒有喝酒。
秋冬餃接的很快,工作又能讓人忘記時。
他再往回開的時候,周邊行道樹像是葉子全都被——風卷——,只剩潦草涂鴉一般的樹杈。
行——的車變作微小的一個圓點,在無數縱橫交錯的線條里往前。
車窗——冬風呼嘯,大燈照亮飛雪一般的灰塵。
姜忘在想,人到底會被什——困住呢。
是——庭嗎。不像。
他躲開了父親的毒——,季臨秋逃離了那個山村。
是性向嗎?
不,上一世的季臨秋並沒有愛人,孑然一身,又怎——可能因為自己的性向直接選擇放棄生活。
人到底會被什——困住?
姜忘轉——方向盤,車窗兩側都是干枯沙漠一般的寂靜田野,此刻只有濃郁無邊的黑色。
整個世界都只剩下呼嘯風聲,與兩道車燈。
他一路遠行,在又一個轉彎時呼吸停頓。
……答案是無意義感。
在沒有鏈接,不被溫暖,也尋找不到牽引的時候,
人會陷入沼澤般的無意義感里,一步一步失去呼吸。
世界變作空泛又單一的概念,一切喧鬧人群都與自己無關。
那時季臨秋的獨行,——他此刻的獨行。
兩側是連綿不絕的黑暗,遠道遙遙無盡頭。
姜忘第一次——此想緊握住一個人的——,無論是出于哪種感情。
他想緊緊抓住他,——他從無盡的冬天里救出。
季老師,這一次,我也有機會擁抱你了。
路遙風大,姜忘開車到——都已經凌晨兩點,——里人都睡了。
他匆匆洗漱,昏然睡去。
再一醒——,滿窗燦爛晴光,庭——落葉繽紛,還開——大朵月季,明紅亮黃很有生機。
世界又變得鮮活繁盛,仿佛寂靜從未。
姜忘睡醒以後對——窗子坐了很久,轉頭活動下胳膊腿,繼續出門——城里的業務。
然後準時準點接季臨秋和星望放學,和他們一起做飯吃飯,看看電視睡覺。
沒有人知道他在昨晚下定了決心,第一次想要陪一個人——很久很遠。
奇怪的是,彭星望臨睡前有點反常,吞吞吐吐地拉——姜忘不——,還問他能不能陪自己睡覺。
姜忘覺得奇怪,抱了床被子——去陪他。
燈一關,小孩翻——,翻——去,烙餅似得就是不睡。
姜忘原本還有點困,听見他翻騰也醒了。
「怎——了,想听故事?」
小孩半晌嗯了聲。
姜忘——了個哈欠,——開夜燈給他讀了三四本,見彭星望漸漸安寧下——,又關燈準備睡。
然後听見小孩呼吸聲古怪,有時候會突然抽氣。
「你怎——了?」
「……沒什。」
姜忘又擰開燈,瞧彭星望神情。
「到底怎——了?」
奇了怪了,明明我也是他他也是我,怎——有時候就是想不到他在想什——?
彭星望憋了會兒,小聲道︰「我怕,怕得睡不。」
姜忘有種不好的預感,出于成年人的責任感還是問出了口。
「……你怕什。」
小孩的回答像是踩——他的神經。
「怕死。」
彭星望說這話的時候很難為情,像是說了什——很幼稚的話,——臉都埋——被子里。
聲音也變得很小。
「……就是好怕。」
姜忘伸——捂頭。
他怎——就——這事給忘了。
這一點他們兩確實一模一樣。
像是有天這個念頭突然就撞——了腦子里,從此深深扎根,哪怕二十多歲了偶然想到,也會被空洞的恐怖感搞得像渾身——電。
「總有一天我會消失。」
「總有一天,我的所有意識記憶都會不見。」
越想越恐怖,而且還沒——解決,簡直要命。
姜忘當兵以後出生入死好多次,演習時——的與死亡擦身而——好幾次,後——退役了還是會怕。
他這會兒強咳一聲,伸——彭星望的腦袋從被窩里扒出。
「怕這個多久了?」
「一個多月,」小孩怯怯道︰「哥哥,你別覺得我很沒用,我其實只怕這個,現在蟑螂都不怕了。」
「不會,」姜忘伸——拍——他哄睡,耐心地扯了好幾個借口,跟大忽悠似得安撫情緒。
什——大以後就會逐漸明白活——的意義啦,什——人死了以後靈魂還可能會跟——信仰一起保留啦,從哲學到科學說得他自己都快信了。
小孩也不知道是被嘮叨到困還是——被糊弄——去了,——了會兒呼吸平穩,然後開始響亮——鼾。
姜忘松了口氣,輕——輕腳地下床。
轉頭就抱——被子去敲季臨秋的門。
敲了兩下季臨秋——開門,臥室里台燈還亮——,似乎還在改作業。
「季老師,」姜忘臉不紅心不跳道︰「彭星望跟我講鬼故事,我挺怕的。」
「咱兩湊合下,就擠一晚。」
季臨秋微笑看他。
「你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