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然遲疑了下, 還是上前一步。
他就站在司空鶴身邊,微一側頭就能看到他的?神色。
也能將中年男子手上的?血刃看得?清清楚楚。
那血刃約莫四寸長,又薄又窄。
刃身幾乎半透明?, 暗紅色,像是真的?由暗紅色的?血液鑄成?,擠在這小?小?的?血刃中,暗流洶涌。
劍柄也很短, 如同裝了一塊再隨意不過的?黑色朽木在上面。
「血刃?」裴玄清如溪泉的?聲音響起。
他漫步朝幾人走近,袍袖自然垂下,連五色蓮都已收起。
裴玄本?就氣質出塵而俊朗, 這樣一身白袍閑庭信步而來,到將劍拔弩張的?氣息無形中消弭了幾分。
「這倒確實是鎮靈木做的?劍柄。」他停在離中年男子一丈外, 目光掃過那又短又詭異的?血刃,「相傳魔界生性喜歡血祭之術,血刃是生祭四十九名仇敵之血練就,怨氣極重,若非鎮靈木做的?劍柄, 無法壓制血刃中的?邪氣。」
裴玄悠悠然繼續說道?︰「魔修和妖修拆骨祭煉武器法寶,這該出自魔界的?大煉魔師之手吧?」
「沒錯。」男子冷笑一聲,「你倒是識貨。」
「即便是大煉魔師,一生最?多?也只能做一柄血刃。因為那需要左邊第?五根肋骨為刃身,生祭四十九名仇敵。然後以鎮靈木為劍柄,鎮壓那四十九名仇敵的?怨氣。」
「什麼叫生祭?」姬雪臣不太明?白,轉頭去問走到他身邊的?謝宇青, 「我怎麼從未听過?是活生生殺了那些?人嗎?」
「生祭嗎?」謝宇青素來帶笑的?雙眼中此時沒有一絲笑意,語氣都變得?森然,「那是一種極其殘忍的?方法……」
「哈哈哈哈哈哈。」那男子猛然長笑數聲, 不屑瞥了謝宇青和裴玄一眼,「你們不用一唱一和,試圖離間我和小?鶴。」
他目光落回司空鶴臉上,重新變得?和藹,連語氣也溫和下來︰「小?鶴,我來告訴你什麼是生祭。」
「生祭便是將這四十九人關在同一個祭煉陣中,為他們打上印記,讓他們八十一日內不死不滅,無法休息,神志永遠只能清醒。但沒有食物,沒有水,每一天每個時辰,都能感覺到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血肉骨骼被割下,獻祭到祭煉陣中的?法寶上。」
姬雪臣倒吸一口冷氣。
就連顧然,垂在身側的?手也下意識握緊。
他明?明?是知道?生祭的?,他曾經?在鏡空宗的?典籍上看到過相關的?記載。
魔界有很多?可怖又可怕的?修行?方法,讓人即使只是看著文字記載,也會不寒而栗。
此時听中年男子用一種面對司空鶴時,甚至可以稱得?上和藹的?語氣,講述一件最?可怖的?事。
他覺得?自己背上似也有寒風吹過,肌膚上瞬間爬滿無數細小?的?戰栗。
「這些?人,直到最?後一刻,都會十分清醒。每獻祭一分血肉,如同被真的?刀割肉削骨,傷口無法包扎,更不可能愈合,會一直痛下去。而他們,在這八十一日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甚至連想昏過去直接昏睡到死去都不可能。」
「哇——」姬雪臣猛然轉身,彎腰大吐起來。
他不是沒殺過敵人,也不是沒和魔修戰斗過,更不是沒有見?過鮮血的?小?孩。
可是……
可是這樣的?,恐怖又殘忍的?事情,他真的?第?一次听到。
大花有些?著急地湊到自己主人身邊,繞著他小?幅度轉著圈。
謝宇青連忙安撫地拍拍他的?背,在儲物袋上一抹,遞過去一塊深藍色的?錦帕。
「多?……多?謝……」姬雪臣搖搖晃晃站穩身體,從謝宇青手中接過那錦帕。
他深深吸了口氣,腦子里「嗡嗡」直響,皺眉月兌口而出︰「實在太殘忍!太過分了!」
中年男子恍若未聞,語氣依然溫和,仿佛在說著「今日天高雲淡,風光不錯」這樣的?話︰「直到他們死前最?後一刻,整整八十一日都會保持這樣的?清醒。積攢了整整八十一日的?怨氣,痛苦,絕望和害怕,就會全都祭煉到這血刃之上。」
他微微一笑︰「所以被這血刃所傷之人,也會嘗盡他們曾經?受過的?苦痛掙扎。」
「沒錯。」裴玄輕輕點頭,「倒是所言非虛。」
男子看著裴玄,「不愧是五靈宗大弟子,氣度果然非凡。」
他說著又看向司空鶴︰「小?鶴,連你朋友也這樣說,你該相信為師沒有騙你了吧?」
「等等!」謝宇青又拍拍姬雪臣的?肩,笑容重新浮現?在他臉上,「我還有幾個問題沒弄清楚,這位魔界道?友,可以容我弄清楚嗎?」
「我估計這些?問題,司空師弟也是很好奇的?。」
「你問吧。」男子說道?。
「你剛才好像說了,我家司空師弟若是願意回歸魔界,各大魔主會助他直升化虛境?」謝宇青問道?。
「沒錯。」中年男子不假思索地說道?。
「洞虛,洞真,元嬰,然後才是化虛……」謝宇青一本?正經?掰著指頭算了算,「集十二位大魔主之力,要讓我司空師弟跨過三個大境界……那請問,耗時多?久?」
謝宇青問得?無比認真︰「這位魔修道?友也知道?,這可是很重要的?。總不能我司空師弟去魔界了,你們說一千年後才能直送吧?那我玄武閣可要搶人了。」
他當真轉頭看司空鶴︰「司空師弟你留下來,咱大玄武閣保你百年內必成?化虛!」
「當然不可能。」那人唇角露出一抹得?色,「最?多?三年,小?鶴就能進入化虛境。」
「三年……」謝宇青點點頭,「行?吧。但是三年這麼短的?時間強行?提升三個大境界,不會對司空師弟身體有損吧?」
「哼。」男子道?︰「大魔主的?神通廣大豈是你等黃口小?兒能窺見?。自然不會傷害到小?鶴。」
「這樣啊……」
謝宇青又道?︰「我還有個問題,閣下是……」
「他是我曾經?的?師父。」司空鶴說道?︰「教我一些?強身健體之術。」
他對謝宇青說道?︰「我那時候並不知道?他是魔修,他還告訴我,我並沒有修行?天賦。」
「這事我記得?。」謝宇青點點頭,「師弟從前說過。」
他朝那人一笑︰「我算算啊,那應該是數年前的?事了。閣下能在梁國潛伏多?年不被人察覺,似乎也不是魔族……魔氣修者?」
「沒錯。」男子點頭。
「洞虛魔氣修者啊……」謝宇青輕「嘖」一聲,「洞虛魔氣修者在梁國,在修真界一待便是數年,我們竟一無所覺,慚愧,慚愧。」
「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謝宇青卻在這時抬起手,朝著顧然和司空鶴豎起食指,左右晃晃,笑道?︰「兩位師弟,這事咱可不好說出去,畢竟這幾年四大宗門,包括咱師叔師伯們都常來梁國,竟然一無所覺,玄武閣丟不起這個人。」
「既然你已經?沒有別的?要問……」
「魔界道?友莫急,我還有一問。」謝宇青不慌不忙,「既然如此,為何?不在發現?司空師弟的?修為後就將他帶回魔界,反而生出這許多?事端,甚至讓他拜入我玄武閣門下。」
「此事涉及魔界機密,小?鶴若是回歸魔界,自然會知道?。你們……」他看著謝宇青,「還不配。」
「這位魔族道?友,我可是在幫你啊。」謝宇青驚訝地睜大了雙眼,「你好好看看,咱們司空師弟,還有小?師弟看你的?目光,有那麼一絲一毫的?信任嗎?」
男子身體微微一僵。
他的?目光和司空鶴對上。
青年早已不是初見?時那個意氣風發王府世子,現?在的?司空鶴一身黑衣,高大俊美且挺拔。
看著自己的?目光,也不再是當初那純然的?孺慕和對長輩的?敬重。
深深的?目光中,是全然的?戒備和敵意。
「你想啊,騙了人家好幾年,說人家毫無天賦,天天騙,日日騙,差點毀了我大玄武閣一顆天下無雙的?絕世好苗子。」
「然後假死,又是騙!」
「現?在突然出現?,一開始還穿個黑袍想繼續騙。現?在打不過我兩個師弟,就模個匕首出來說一大堆看似豪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話。」
謝宇青似笑非笑︰「老兄,你又不是魔界土生土長的?魔修,魔氣修者,好歹修真界呆了那麼多?年,狼來了的?故事沒听過啊?」
「你猜我們現?在相不相信你啊?司空師弟他相不相信你?」
「所以……」謝宇青懶洋洋朝那人踱去,「我可是真的?在幫你。你不給出一個讓人信服的?理由,你憑什麼讓司空師弟信你?」
「何?況我覺得?你說得?也不錯。」謝宇青說道?︰「被你們這麼一折騰,司空師弟和我玄武閣身上的?髒水眼看是洗不清了。所以我是真的?想和你合作一把,特有誠意那種。」
男子皺眉看著謝宇青。
這位玄武閣的?大弟子,他也素有耳聞,機敏多?智,有領袖風範和指揮才能,修行?天賦自然也極高。
幾位大魔主對他也頗為重視。
謝宇青說道?︰「大家都是聰明?人,我也很欣賞你剛才說的?那幾點理由,所以我們不妨開誠布公?一些?。」
「什麼?」男子下意識問道?。
「開誠布公?合作的?意思,就是把自己知道?的?,和需要的?都亮出來,看看彼此的?價碼怎麼交換比較合適。」
「……」
「為了彰顯我們玄武閣特別的?誠意,我先說好了。」謝宇青說道?︰「我們是真的?一點沒發現?司空師弟身上有魔氣,連門中幾位化虛長老都沒發現?。」
他說︰「當然,我知道?即便你們有了可以隱藏魔氣修者氣息的?方法,也不可能告訴我們。我不問方法,我問另一個問題︰魔氣修者是要殺了血親獻祭,才能修行??可是司空師弟的?父母小?妹不是被梁帝和閣下殺掉的?嗎?」
「……」
「怎麼?」謝宇青冷笑,「這也不能說?」
「這個問題你若回答不出,那所有的?假設都只可能是騙局。還是你想告訴我,魔界連修行?功法都進步了,不需要血親獻祭。那麼……」
謝宇青目光冷銳,逼視男子︰「梁國這麼多?被你們害得?痛苦掙扎的?人們,是魔主們故意的?嗎?」
他剛才一直笑眯眯的?,此時踏前一步,雖然不比那中年男子高多?少?,但氣勢迫人。
男子的?目光,剎那間竟然不敢對上謝宇青的?目光,下意識回避了開去。
「你告訴我!」司空鶴也跟著上前一步,「那日我悄悄潛回家中,只看到爹娘妹妹,還有府中上下……」
他冷冷看著男子︰「他們,連同師父你到倒在血泊中!」
「在那之前——」司空鶴深吸口氣,「我一直被關在水牢中數日水米未進,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我不信那時候的?我能殺掉王府上下百口人。」
「他們,究竟是怎麼死的??」
司空鶴的?目光中幾乎能噴出火來。
但比火更深的?,卻是冷得?要凍結成?冰的?仇恨。
他就這樣看著中年男子,剛才還在他們面前慷慨豪邁,能坦然赴死的?男子,此時目光卻變得?躲閃,壓根不敢和他對視。
「你……你很特殊,是唯一一個不需要獻祭血親,就能修行?魔修功法的?人族。而且、而且契合度極高,天賦也就異常高。」
「哦——」謝宇青不等司空鶴回答,就長長應了一聲,斜眼看著中年男子,「鑒于你一直極差的?信譽問題,這個回答不太讓人相信啊。」
「我說的?是真的?。不止、不止如此。就連妖族功法,他也能一並修行?。」男子語氣變得?有些?焦急,「如果將來你能學到妖法,你也根本?不需要學,就能自然而然融會貫通。還有……」
他飛快說道?︰「人族功法你也可以修習,入武修之道?後,本?命樹也能種植。你真的?是大魔主們找了很多?年的?,可以同時學習人、魔、妖三族功法的?特殊體質。」
「這麼說。」謝宇青說道?︰「司空師弟其實不算魔氣修者。」
「當然不算。」男子這時候大概怕司空鶴不信自己,說道?︰「你並未殺掉你的?血親,自然不是修者們說的?魔氣修者。」
「原來如此。」顧然突然喃喃說道?。
難怪他們初見?時,在那地下封印結界中,碧眼朱傳司空鶴妖法,他毫不費力就學會了。
他當時就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只是當時他灰心喪氣,根本?沒心思去想這些?。
「這樣啊——」謝宇青道?︰「也就是說,這是咱司空師弟天賦異稟,所以魔修們才搞了這麼一出戲,讓他眾叛親離,只能背井離鄉到處漂泊,自行?修行?。」
「……沒錯。」男子點點頭,「特殊的?體質讓他看起來反而像是毫無修行?天賦的?普通人。再加上他在梁國又是少?年受寵,意氣風發的?世子爺。不經?歷一番挫折歷練,如何?踏上修行?大道?。」
「砰」的?一聲,是劍柄重重砸在男子胸口的?聲音。
「你還敢說!」顧然差點跳了起來。
「砰砰砰」又是數聲悶響,他沒想要男子性命,本?命劍逆轉,一下又一下重重擊打在男子胸口。
對方剛才本?就受了傷,顧然出手又快,他竟避無可避,眨眼間就這樣生生挨了七八下。
「你們是瘋了嗎?!」顧然甚少?這樣生氣,「修行?修行?!又是修行?!」
「砰」的?一聲重響,他一邊罵,劍柄又是重重一下砸在男子胸口。
「為了逼人修行?,不惜讓父殺女,兄殺弟,女兒去殺父母親人……」
這些?日子以來,不管是碧雲鎮外,亦或是南溪城中,還是就在剛才,就在這梁都雲州城中,那些?黑甲士兵們麻木的?目光……
都讓顧然胸中早已憋了數道?火焰,攜裹著熊熊怒火,翻滾著,灼燒著他。
「為了逼你們看上的?天才修行?,殺父殺母,滅他滿門,讓他背井離鄉,讓他顛沛流離。讓他獨活于世,連最?親最?愛的?人都無法保全!你們……」
顧然劍柄砸在男子臉頰。
他眼眶都紅了,厲聲道?︰「你們,就不能先問問他嗎?」
「你們問過他,問過他想修行?嗎?他……」
顧然紅著眼楮,喘著粗氣,出劍已經?毫無章法可言,就那樣劈頭蓋臉砸在那人臉上,胸口︰「他或許只是想陪著他的?父母,陪著他善良懂事的?小?妹子,就那樣無憂無慮過一生而已。」
顧然突然收回本?命劍。
他仰頭看向天空,雲州城上空,依然一片陰霾。
那是第?七魔主親手下的?結界,連綿遮天,強橫無雙。
青袍裹著的?顧然比一年前高一些?,身影也要更挺拔些?。
他單手指天,靈氣鼓蕩起他的?青袍。
他手一招,本?命劍陡然化作二十四柄。
二十四柄長劍又是一晃,一劍再化為三。
最?後足足有七十二柄長劍停在空中,以顧然為中心,排成?八卦形狀。
劍尖寒光點點,全都直指天空。
「去他爹的?大魔主!」
顧然清亮的?怒罵聲響徹雲州城。
伴隨著這聲怒罵的?,是比陽光更璀璨耀眼的?劍光亮起,直刺天空。
——那是真正的?劍指星辰!
也是顧然的?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