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疑心==
停靈的最後一日, ——今年的第一場雪。
雪落的又密又急,天將明時,亭台樓閣便已裹上銀裝。
大地覆——厚厚——層白, 宮人們手提羊角燈, 走路時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皇帝輟朝成服,後宮嬪妃宮人皆著縞素,序立舉哀, 目送壽棺挪于城外安厝。
壽安宮的這場喪事, 可謂是辦的盛大又體面。
這幾天, 楚太後因悲慟過度忽然犯了頭疾,晌午——,後宮眾人及長寧公主都要去慈寧宮問安——
眾宮妃來到慈寧宮前殿,章公公笑道︰「各位娘娘稍等, 太後剛起, 容奴才去通報一聲。」
溫度驟降, 風一起,已是徹骨的寒。
吹得身上的素縞啪啪作響。
未幾, 章公公走——來, 笑道︰「各位娘娘跟奴才來吧。」
甫一進殿, 就聞到了——股藥香。
楚太後靠在紫檀嵌玉桃果紋寶座的扶手上, 先喊——句「都賜座」,隨後朝長寧長公主伸手道︰「長寧啊, 你快到哀家身邊來,快過來。」
蕭璉妤緩步走——去, 坐——,攏了攏衣裳,柔聲道︰「太後的身子可好些——?」
說罷, 她用帕子捂住嘴,低頭咳了兩聲。
她神色憔悴,烏黑的頭發垂落在臉頰,襯得格外惹人憐惜。
楚太後憐愛地看著她道︰「哀家這頭疾是老毛病——,沒多大的事,到是你,這才多大的年紀,怎就壞了身子骨?眼下成蓉走了,你的心怕是又要再傷一回,這可如何是好?」成蓉,乃是孫太妃的名諱。
蕭璉妤柔聲道︰「長寧無礙,勞太後記掛。」
「怎會無礙?」楚太後拉——長寧的手,對章公公道︰「去叫寧院正——來,——公主請個平安脈。」
此話——出,眾人雖面色不改,但心里卻都清楚,這是太後壓不住疑心。
她疑心長寧長公主根本沒病。
寧晟否匆匆趕來,額間掛著虛虛的汗珠。
後宮的太醫,——向最是難做。
明哲保身難,兼顧各宮勢力更難。
不然太醫院院正也不會在短短兩朝,換了十九位。
寧晟否將帕子搭在長寧長公主手腕上,須臾過後,道︰「回太後,這脈象……」
楚太後道︰「你直說便是。」
得——話,寧晟否實話道︰「正所謂久病必虛,久病必瘀,殿下這身子,確實是傷——元氣。」
楚太後蹙眉道︰「那……可有什麼法子?」
寧晟否道︰「急則治其標,緩則治其本,依微臣看,還是得慢慢調,急不得。」
蕭璉妤垂眸道︰「都怪長寧身子太弱,叫太後擔心。」
楚太後感嘆道︰「擔心你是應當的,哀家與成蓉的情誼與旁人不同,我們在這深宮做——幾十年的伴,——今她一走,哀家連個說貼心話的人都沒。」
聞言,蕭璉妤心里——緊,連忙道︰「太後說的這是哪兒的話,這宮里頭,還——這麼多人等著孝敬您。」
話鋒瞬間轉——後宮諸妃。
分位低的不敢開口,分位高的面面相窺。
最後還是柳妃帶頭道︰「是啊,太後若是不嫌臣妾嘴笨,臣妾願意日日來慈寧宮陪您說話。」
其余人應聲道︰「是啊,是啊。」
「好、好。」楚太後笑——,轉頭又對長寧長公主道︰「長寧,她們都肯來陪哀家,那你呢,你是大周的公主,難不成還要——輩子住在驪山?」
驪山。
薛妃飲茶的手——頓,抬頭凝視這位長寧長公主。
再——次想到三年前。
三年前,蘇家通敵叛國證據確鑿,抄家奪爵的聖旨一落,她的兄長薛襄陽便親自帶人闖進大理寺,摘——蘇淮安的烏紗帽。
按大周律法,蘇淮安應被處以凌遲之行,以平民心。
陛——御駕親征前留——的原話是︰在沒審出蘇景北人在何處前,暫且留蘇淮安——條命,至于怎麼審,全交由刑部和兵部定奪。
叛國,那是碎骨頭都不覺得可惜的罪名。
蘇淮安雖被吊著——口氣,可在牢獄里被審訊了數月,歷經十幾道酷刑,別說跑,便是連走都難。
誰也料不到,三年前的八月十五,獄內會忽然起火。
而就在滅火的間隙,蘇淮安憑空消失了。
丟了朝廷重犯,兵部和刑部心急如焚,封鎖城門後,又以搜尋敵國奸細為由,將公主府翻了個底朝天。
可還是沒找到蘇淮安的影子。
經此,長寧長公主大受刺激,自稱身體不適,非要搬去驪山別苑住一段時日。
薛襄陽不放心,便親自護送長寧長公主上——驪山。
直到陛——班師回朝,他才回到京城。
薛襄陽給她的消息是——蘇淮安不可能在驪山。
薛瀾怡至今也想不通,那等關頭,除了用情至深的長公主,還——誰敢接應蘇淮安?
又是齊國細作嗎?
可若是細作所為,那長寧長公主又為何要在驪山別苑——住就是三年?
整整三年,直到太妃病死她才肯下山。
難道真是為情所困,要修養身體?
蕭璉妤又咳了幾聲,道︰「長寧自知任性,若非——太後和陛——護著,怕是早就被人戳脊梁骨了。」
太後怒其不爭地看著她。
蕭璉妤搖——搖太後的手臂,道︰「太後就再容長寧——段時日吧。」
楚太後道︰「成蓉走前,最放心不——的便是你,很多事你自己不想著,哀家還得替你想著,到明年春日,不能再拖——,明白嗎?」
蕭璉妤柔聲道︰「都听太後的。」
從慈寧宮出來後,蕭璉妤和秦婈——同來到壽安宮偏殿。
太妃雖然走——,但皇長子卻還住在偏殿中,皇帝尚未開口讓任何人撫養蕭韞。
秦婈走入暖閣,只見蕭韞趴在桌案上,整個人蔫蔫的,也不開口說話。
看到秦婈後,才打起三兩分精神。
秦婈問他︰「今日,可用膳了?」
蕭韞搖頭。
秦婈捏了捏他的手心,「那我喂你,好不好?」
蕭韞猶豫——,點頭。
不——會兒的功夫,袁嬤嬤就端著食盒走了進來。
里面放著——碗溫熱的米糊。
袁嬤嬤道︰「大皇子雖然聰慧,但到底只有三歲多,突然見不著太妃,他心里急,奴婢怕他上火,便只拿了米糊——來。」
秦婈點頭道︰「我知道——,多謝嬤嬤。」
秦婈用勺子攪——攪,勻著舀起,放到他嘴邊,道︰「來,張嘴。」
方才在冷著——張臉的小皇子,立馬乖乖張嘴。
秦婈喂——口,他吞——口。
咽下去便又張開。
乖得仿佛不是一個人。
袁嬤嬤在一旁笑——,緩緩道︰「眼下也就您說的話他還听,方才奴婢伺候大皇子用膳,他說什麼都不肯吃,這米糊都熱了第三碗。」
蕭韞似不滿袁嬤嬤當著秦婈的面說這些,——水洗葡萄般的黑眼珠,泛起了哀怨的神情。
袁嬤嬤立馬道︰「好好好,奴婢不說了。」
秦婈盯著蕭韞嘴角的殘羹,替他擦了擦,認真道︰「我若是不——來,你也得好好吃飯,不能餓著,要听嬤嬤的話,知道嗎?」
蕭韞道︰「不能……留在這兒嗎?」
說到這,秦婈的眸光不由一暗。
她如今的身份,不——是四品婕妤,無母家依靠,更無所謂的帝王寵愛。
那男人來她屋里就只顧著睡覺,他到底怎麼想的,她根本猜不透。
偏生她還不能問。
只要蕭韞一日不到她身邊來,她就——日放不——這顆心。
秦婈深吸一口氣,同小皇子道︰「韞兒若想我——,可以同嬤嬤說,只要我能過來,——來,嗯?」
長寧長公主看著秦婈出神。
母妃走後,整個後宮都在為皇長子的去處慌神。
這位秦婕妤近水樓台先得月,韞兒又如此依賴她,只要肯多花些「心思」,便可佔盡先機。
三兩歲的孩子最是容易糊弄,想讓他主動開口跟皇兄要人,也不是沒可能。
然而這位秦婕妤都沒。
若非眼前的人只有十六歲,她怕是真的要以為,她的皇嫂回來了。
思及此,她又想起——皇兄昨日眼中藏不住的慌亂。
不由感嘆,這皇宮里,還真是人人都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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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婈還是如往常一般,于申時離開壽安宮。
景陽宮正殿。
明月高懸,透過乳白的窗紙,照的四——里——籠輕紗。
秦婈正反復思忖著今日太後和長寧的對話,就听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橐橐而來。
她立馬起身相迎,福禮問安。
玄色的織錦行袍橫在她眼前,等——好半晌,他都沒開口說話。
他行至桌案旁,撩袍坐——,才沉聲道——句平身。
秦婈起身道︰「多謝陛。」
蕭聿道︰「——來給朕倒杯茶。」
蕭聿目光灼灼地盯著她每——個動作,從方才起身,到眼下斟茶,秦婈十分敏銳地察覺出他今日的不對勁來。
故而——個動作,都格外小心。
用膳、飲茶,走路姿勢,都是她同四月現學的,絕不會出差錯。
男人面不改色,但攥著扳指的手卻越來越緊,剛抿了口茶,便開口說乏了。
秦婈以為他這是要歇息了。
可還沒等她上前伺候他更衣,這男人便先——步熄滅了燭火。
四——驟暗,秦婈腳步一頓。
卻听他道︰「——來,替朕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