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門街之東從北第八坊,是保寧坊。
靠近皇城的崇仁坊遍布權貴,而保寧坊往南過了安德坊就能走出長安,向北眺望十里,才堪堪看得見巍峨聳立的皇城。
貴人們踩一腳都嫌落魄的破落地,但自打昨日過後,差些被媒人踩爛了門檻。
別無其他,只因為長安第一美人的名頭換了人,換成了如今住在這里的安家小姐。
尋常百姓不知緣由,可昨日去了曲江池赴那「探花宴」的權貴公子小姐們卻都知道,就連曾經的長安第一美人——宮大小姐也知道了。
听說是前些日子幾位公子哥一起在平康坊吃酒的時候,正議大夫楚家的公子楚熙瞧著滿座嬌柔貌美的紅倌們一臉懨懨,眾人打趣他難道是改了性,卻見楚熙攜著迷醉痴笑,「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安小姐一根頭發。」
這位安小姐來的陌生,在座眾人從未听說過,沒幾個人相信,就算相信也覺得是楚熙夸大其詞,就算是美人,難道還能美得過當今第一美人宮大小姐?
宮大小姐是當今中書令宮相的嫡親女兒,就算她沒有那張艷冠群芳的臉,只憑這個身份在座所有人也得給她個面子。但那日楚熙不知是喝醉了酒,還是被那位從未听說過的安小姐勾了魂,居然真的搖頭吐出了兩個字。
「不如。」
楚熙說宮小姐不如那位安小姐。
所有人靜了,就連彈琴的琴師也像是被嚇了一跳,半晌後絲竹聲這才重新響起,紈褲們徹底來了興致,酒也不喝了,一邊笑罵楚熙喝醉了酒,一邊卻又沒完沒了拉著楚熙問這位安小姐到底是誰。
楚熙放下手中的酒杯,走到從剛剛開始便一言不發的安少恩旁邊,醉醺醺的搭在安少恩的肩上眯眼問他,
「這就要問少恩兄了。」
安少恩隱在袖中的手攥成拳,他看著周身這些皆出自名門權貴一個也得罪不起的的公子哥,又想起昨日楚晚晴拉著他的衣袖說要同他學丹青的嬌憨,終是放下手中的酒杯得體的笑了笑開了口,
「是舍妹。」
兩日後,安少恩帶著他口中的「妹妹」來到了曲江池的杏林。
這事兒傳的廣,除了當日在場的那些人,又來了許多公子小姐,就連當日被拉來比較的宮大小姐也到了。
宮小姐一身盛裝艷色奪目,被眾人簇擁在中心吃著茶听著周圍眾人的奉承話,說不知哪家的小門小戶也敢不知深淺敢和宮小姐比。雖說是奉承,但也是大多數人的心中所想,只要是見過宮薔的人,大抵都會這麼覺得,她確實極美。
今日說好來看美人,其實更像是等著看一個笑話,看一個不知所謂的女子被羞辱被嘲諷,有些知情人已經小聲議論了起來,
「我听說那安少恩是單玢的得意門生,單玢前些日子得罪了那位」,說完往旁邊使了使眼色。
「那位?你是說姬」
還沒說完就被旁邊的人扯了一把停了嘴,眾人噤若寒蟬的往杏林不遠處的紫雲樓看了一眼。
誰能想到姬桁今兒居然也來了曲江池。
不過姬桁不是湊他們的熱鬧,曲江池里邊游玩的地方多,姬桁來的不是杏林而是隔壁的紫雲樓。
紫雲樓是天子行宮,姬桁去的隨便,可其他人卻根本不敢往那邊一步。
前些日子單玢領著一眾門生向天子狀告姬桁十大罪,欺君擅權結黨議政,擅殺妻子奸惡狠辣,本以為天子察納雅言愛慕賢才,單玢更是先帝欽賜的大儒士,此舉定能動搖天子。卻不想上百學子跪在宮門口聲聲泣血一個時辰,被姬桁的北衙禁軍全數拿下,天子對此未表一態,之後更是為了安撫姬桁,任命姬桁為此次進士科的考官。
這般深得聖意,至此就連宮家都要避他一二,如此一說姬桁擅用皇帝的行宮根本不值一提,沒人敢對此發表任何議論,只能重新將鄙棄眼神放回到安少恩和那位安小姐上,
「那安少恩也不過一個寒門書生,哪曾見過宮小姐的容貌?自以為有個容貌不錯的妹妹想巴結一二,我看今日」
話音未落,就听有人急急忙忙的跑進來,「來了來了!」
眾人便立馬不說了,興奮的等著瞧那位安小姐的模樣,杏林最中央的宮小姐也懶洋洋的放下茶杯,略有些吝嗇的往杏林門口的方向瞥了一眼,她甚至已經想好了該用什麼表情該說什麼話,才能讓這等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更加沒有臉面。
結果突然間,周圍的人全都靜了。
腳步聲響過碎石小道,終于隱隱綽綽的走出兩個人,跟在安少恩身後的少女,發如潑墨愈發襯的肌膚勝雪,唇瓣不染而赤點點,本是顧盼嬌美的絢麗容色,可偏偏生了一剪露露含情的秋水眸,只消一眼便忍不住沉淪其中,大抵從未見過這樣人多的場面微微露怯,那雙眸子淚光點點,一剎那在場的男兒皆是恨不得將她捧在心口去憐惜。
她只著了銀絲邊際的淺色羅裙,水芙色紗帶裹纏著曼佻腰際,比不上盛裝打扮的宮薔,素淨的過分,可雪膚墨發這等艷色,已是完全將宮薔比了下去。
這場本該屬于她的笑話,最終成了宮薔的笑話。
從小被捧著任性長大的宮大小姐丟了臉,臉色鐵青的丟下一句「賤民之女」便憤然離席。
留下眾人面面相覷,但片刻之後已是重新將逐漸熱切的目光落在了那少女身上,因為單玢的緣故之前眾人都不想離安少恩太近,可如今在這等絕色美人的刺激下還是有不少人開始蠢蠢欲動。
靈鷲不安的往後退了兩步退到安少恩身後,安少恩低聲安撫了她兩句後,余光不動聲色的往杏林旁邊的紫雲樓看了一眼。
今日長安城排的上名號的權貴子弟皆在杏園,可最最權貴的那一位,卻在紫雲樓。
安少恩又看了眼惶惶不安抓著自己衣袖的靈鷲,眸色越發深了下去。
他突然在想,既然已經做到了這種地步,已經決定用靈鷲去討好這些酒肉紈褲,那為什麼不直接去討好最尊貴的那一位?與姬桁比起來,在座的所有人即使是宮家的公子,也不值一提。
在場人人都知道紫雲樓是天子行宮人人都不敢去,可是靈鷲不知道,不但不知道,最重要的是靈鷲完全相信他的話。
片刻之後安少恩帶著靈鷲借口離席,他狀作無意的帶著靈鷲靠近紫雲樓的位置,然後指著紫雲樓的方向對靈鷲道,「你若是實在怕,便去那里走走,等這邊結束我帶你回家。」
靈鷲問他那是什麼地方。
「清淨的地方」安少恩指了指更遠處一點的慈恩寺說,「佛家用地,放心去便是。」
自從爹爹離世後,靈鷲幾乎再也沒有去過保寧坊以外的地方,更何況她那麼相信安少恩,在她看來這更是安少恩對她的體貼。
于是她放心的去了,安少恩站在遠處,目視著靈鷲朝著行宮的方向越走越遠,眸光幽遠而瘋狂。
一天後,入了秋的長安微微有些涼,屋子里散著略有些嗆人的草藥味,混雜著尖銳的吵罵聲,靈鷲自從紫雲樓出來便昏迷了一夜一天。
靈鷲覺得身上蓋著的被子有些單薄,有些冷,她恍惚的想,是很冷,外面下著大雪,寺院的客房粗陋破舊,風雪總是從漏風的窗戶里灌進來。
但是她起不來,她的膝蓋已經廢了。
她在風雪中等了太久,等著衛七他們將姬桁帶出城,可最後等到了衛七的尸體。
衛七拖著最後一口氣終于找到了靈鷲,在看到靈鷲的那一刻卸掉了最後一分力。
靈鷲面色慘白的看向雪地,衛七的尸體就在不遠的地方,死後手里依舊緊緊的捏著一張破碎的紙。
呼吸開始急促了起來,她撲過去叫衛七的名字,又用顫的不像話的手扯出了衛七手中的紙。
那是一張已經碎了大半的告示。
上面寫著姬桁的名字,控訴的罪證被撕掉了大半只剩最後幾條——倚仗凶惡,棄毀國典,與其相好者薦拔之,不相好者陷害之。
以及姬桁最後的結局。
效力年久,不忍加誅,賜鴆酒一杯,天子仁慈,給了他最後的體面。
姬桁死了。
靈鷲什麼都听不見了,她緊緊攥著手中的告示,一點一點的蜷縮在一起,身體開始止不住的顫抖就連呼吸也變得困難,她想起那日姬桁去而復返,將她推給親衛命他們帶她走,靈鷲突然驚恐的抓著他的衣袖問他那他又該怎麼辦。
夜色火把下姬桁看著她眼里含著笑,他輕柔的撫過靈鷲的臉頰對她道,「這是你第一次關心我。」
周圍喊殺遍天,他居然還站在這里說這些混賬話!
姬桁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溫柔,他與靈鷲說,「你先隨他們出城,我隨後便去尋你」,說罷他又笑了笑,「我還想再見到你,放心,皇帝不會動我,你知道的,我與他一同長大。」
當今天子確實與姬桁情同手足,姬桁更是救過他的性命,他說的篤定,靈鷲相信了他的話。
可最後靈鷲等來等去,等到了天子賜了他一杯鴆酒,她信了姬桁的話,她走了,可姬桁卻死了。
靈鷲在那一刻明白為什麼最後姬桁說他想再見到她,而不是篤定的說會見到她。
他那樣的人,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又怎麼會不明白留給他的只剩一條死路。
靈鷲抓著紙片嘶聲慟哭,終于徹底崩潰跪倒在了雪地上。
她分明從未愛過他只想離開他身邊,可為什麼最後拼死護著她的那個人是姬桁!
為什麼?
她這樣的人哪里值得他拼上自己的性命!
衛九站在她身後,仿佛已經同風雪融在了一起,許久後他啞聲開口,「主子說他遲早會走到這一步,這是他的歸宿,夫人無需自責。」
靈鷲瘋狂搖頭,他分明可以走!
衛九沒有看她,繼續喃喃道,「主子還說夫人本可安穩的過完一生,累你如此奔波,是他的過錯。」
靈鷲什麼也听不見了。
她突然想起很早之前姬桁同她說的話,他大抵是喝醉了,攜著酒氣同她道,只要有我在誰也不能傷你分毫。
那時她依舊格外害怕他,卻又因為討厭忍不住回懟,「那若是有一日真有人傷我又該如何?」
月色如練,姬桁想也不想的回答她,「若是有那麼一日,那時我定是已經不在了。」
靈鷲從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可如今這個人,他護著了她,而他真的再也不在了。
風雪越來越大,埋在雪地里的膝蓋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大抵已經凍傷了,靈鷲站不起來,可這一刻她再也不想站起來。
靈鷲伸出了手,朝著長安城的方向像是想觸模什麼一樣,對衛九道,「你走吧。」
衛九看著她沒有動。
「他說要你听我的話,現在是我讓你走,他不會怪你的」,靈鷲垂下了手臂喃喃道,「該死的那個人是我。」
如果不是她,姬桁完全可以離開京城。
她不想再有人為她而死,不用保護她,衛九就可以活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如果還能活下去,那她會在菩薩面前祈禱,用余生為姬桁求一個輪回,願他下一世能得償所願;如果她死了死了,死了也好,這本就是她欠他的,只是她的命輕賤,抵不過姬桁為她做的分分毫毫。
那日之後靈鷲的腿便凍壞了,再也站不起來,她坐在破落寺廟的客房里,膝蓋又開始鑽心的疼的時候她有些難過,不是因為自己,只是想起曾經姬桁站不起來的時候她從沒有問過姬桁疼不疼。
但靈鷲又失望的想,她沒有機會了問了,甚至連在夢里這樣做的機會也沒有,要不然為什麼就連做夢姬桁都不曾出現。
這晚的夜似乎更涼,靈鷲裹緊了身上單薄的被子,昏昏沉沉中她看見了自己還未及笄的時候,跟在安少恩身後,舉措不安的去了曲江池然後誤闖進了紫雲樓。
靈鷲驀的緊張了起來。
她記得清楚,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姬桁時候的場景。
這一定又是做夢,但靈鷲還是很歡喜,因為這是她奢望了不知多久的美夢。
她終于夢見了姬桁,終于又見到了姬桁。
靈鷲走進了紫雲樓,紫雲樓那麼大卻只有姬桁一人,他喜靜,沒有人敢來打擾他的清淨,姬桁的身影隱在黑暗中,他斜靠在椅子上,左手虛虛撐著側臉雙目緊閉。
靈鷲看著他熟悉的臉龐,眼淚不受控制的開始往下掉。
她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還有機會,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她肯定不會驚慌失措的跑開讓他誤以為是自己太過嚇人,她會用臉頰去蹭一蹭他受傷的雙腿,然後問他願不願意再給她一次機會帶她回家。
這個夢境似乎格外真實,靈鷲記得自己怔怔的走到了姬桁面前,甚至還記得自己臉頰蹭在他衣衫上的觸感,那衣裳上用銀線繡了雲紋,擦過臉頰時微微有刺痛。
下一瞬,姬桁醒了。
那雙像是能看透一切的淺色眸子冷冰冰的看過來,他不說話,周圍就像窒息一樣壓得人難受,靈鷲這才想起,在姬桁不曾對她動情之前,這個男人沒有溫柔沒有體貼,他可怕冷漠甚至殘忍瘋狂,就像現在一樣只不過一個眼神就讓靈鷲禁不住的怕。
靈鷲的肩膀不受控制的輕微顫了顫,她呼吸緊了一剎,可下一刻依舊固執的沒有退開。
姬桁覺察到膝上輕柔的觸感,終于正眼看向了靈鷲。
伏在他的膝頭,看起來順從而又乖巧,可肩膀卻控制不住的輕抖;姬桁手指抬起靈鷲的下巴,強行抬著她的臉抬起仰視著自己,拇指緩緩摩挲過她的下唇,突然毫無預兆的重重在靈鷲嬌柔的唇瓣上揉了一記,姿容絕世的一張臉越發梨花帶雨。
怕成了這樣。
還不走。
姬桁冰冷的眸子里多了幾分興味,低低的笑了一聲,他慢條斯理的撤開了手,對上少女那雙含了淚的秋水眸子,然後用依舊帶著笑意的聲音堪稱溫柔的開口,
「衛七,丟出去。」
一瞬間,靈鷲徹底嚇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