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最後一天, 抵達了人族的王城。
維德沒有告訴任何人有關他們的歸來。他牽著路希安的手，帶他到囚禁過他的高塔，帶他到西塞爾老宅。這一天的時間過得很慢, 因為兩個人都知道, 在午夜十二點鐘聲響起後，所有的逃亡都將結束。
所有的平靜也會不復存在。
他們在西塞爾老宅中走得很慢。慢到行走在林蔭道間時，路希安恍惚間以為另一邊的窗戶旁正站著十五歲的維德。他知道十五歲時的維德總會站在那里，靜靜地、自以為隱秘地看著他。
看著他抱著書走在陽光下。
他于是沒忍住便露出了笑意。維德握住他的手問他︰「怎麼了？」
「沒什麼。」路希安說, 「只是原來, 我從很久以前開始……」
就一直享受著，被你注視的感覺。
轉眼間天邊又涌上了暮色。路希安站在石砌的高台上，問他︰「這就是最後了麼？」
他看著高台下的西塞爾莊園, 這里承載著他們的少年時光。他于是道︰「我不想走了，我們在這里坐一會兒吧。」
他靠在高台上, 閉著眼听夕風的聲音。西塞爾莊園對于曾經的他而言不過是一個完成任務的小小藩籬, 可如今他第一次發現, 這個莊園居然這麼大。
只有這麼大的莊園，才能裝得下處處的回憶。在過去七天里他走過的, 是屬于維德的世界。
這個世界如今漫布在暮光之下, 像是溫柔而宏大的寶石。
真奇怪, 他之前怎麼從來沒發現過呢？
他從來沒有發現過，屬于維德的世界這麼大，這麼美。在這個世界里，每一處他不曾發現、不曾注視的角落里都藏著芸芸眾生, 藏著囿于任務的他從來沒有發現過的微小的奇跡。在他睡眠時，這個世界的生機在潛滋慢長。樹木在發芽，花朵在開放, 人魚在深海之下巡游，獸人在山岳之中奔跑。
在他困于任務，費盡心機只看見眼前的一畝三分地時，還有無數的故事，在這個世界上發生。
對于那些故事的主角來說，路希安•西塞爾與維德•西塞爾，是否也是一個傳奇的故事呢？
維德坐在他身邊，用手去撫他的長發。路希安閉著眼，笑著道︰「我才發現屬于你的世界居然這麼美。」
「這里不是屬于我的世界。」維德說，「它只是世界。」
「不，它就是你的世界。」路希安說，「因為我是為了你才來到這個世界的，才認識它的，因此，對于我而言，它就是屬于你的世界。」
讓我看見任務之外的東西，看見千變的氣象，看見美麗的生活的人，都是你。
讓我漫無目的，不只為了目標汲汲營營、布置生活的人，也是你。
「還有最後一站，我們走吧。」維德道。
「嗯。」
路希安很好奇維德會把他帶去哪里，直到他們穿著灰撲撲的斗篷，像是兩個最平常的人一樣走進了王城里的貧民窟。貧民窟里污水橫流，維德讓路希安走在他的前面，他牽起路希安的袍子，小心地不讓他粘上一絲一毫的泥水。
他能夠與神作戰，一舉之間便能毀滅千軍萬馬，可在這個滿是磕磕絆絆的貧民窟里，他就像是最普通的孩子一樣笨拙，笨拙地不讓心愛之人粘上一點灰塵。
終于，他們抵達了那片灰暗的角落。
「這里是……」
「我們初遇的地方。」維德說。
路希安的身影沐浴在最後的暮光之中。他白發如瀑，無論是衣擺還是手指都縴塵不染，與整個貧民窟，乃至整個世界都格格不入。
這是他這一生中擁有的，最干淨的東西。他被他弄髒過，被他拖下泥潭過，可最終，他還是像兩人初遇時那樣干淨。
那樣高高在上，不染塵埃的，只注視他，只屬于他的小神明。
維德小心地替他整理好袖子，抹平任何的褶皺。最終，他閉了閉眼，以他最平靜的語氣道︰「回頭看看我，路希安。」
路希安回頭看他，對他莞爾一笑。
還是那麼漂亮干淨，讓人心動的模樣。
他忽然想起極為遙遠的記憶。是啊，初次遇見路希安時，路希安就是這樣。
高高在上的小少爺降臨在他灰暗的室內，他是那樣地驕縱任性，卻像是把整個房間都照亮了。即使是滿身灰塵的他，在與他擦身而過時，也仿佛因為他的光芒而變成了另一個發光體。
他感到局促、不知所措，于是只能用最鋒利的獠牙最冷漠的態度，來對待這猝然而至的心動。
其實從很早以前開始……他就一直喜歡他了。
「路希安，這里我們相遇的起點，也是旅行的終點。」
「嗯。」
「我明天就要成神了。」維德說，「等到那時，控制中心的人會來接你。我讓你留在這個世界……太久了。我曾經想過，要把你關起來，要讓你跟著我，一起在暗無天日里沉淪。可你的生命漫長，我卻不是。」
「……」
他看著路希安安靜的眼眸，忽然笑了。
這一笑中沒有過去那些陰郁或嘲諷，而是簡簡單單的，像是一個少年面對自己如神明般的心愛之人的微笑。
「我只是你穿越生活中的一個過客，路希安。把我和你之間的故事，當成你旅行中的一部分吧。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每一個旅客，都不會停留在一個景點。」
風吹過長街，維德听見嗚嗚的風聲，忽然覺得很好。
他是無淚的怪物，而路希安也不會流淚。這種告別真好。
「不要為我改變，不要為我痛苦，我想看見你始終是我們初遇時，我最喜歡你時的模樣。」他說，「路希安，我們有一段很精彩的旅行，有一段非常美好的故事，你可以把它記在心里，不過我更希望有一天，你能拿著它高興地去講述、去炫耀。你的人生還很長，你還會去很多漂亮的景點，擁有很多的故事。」
許久之後，路希安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明天還可以去看這個故事的結局麼？」他說。
「當然可以。」維德道。
他永遠也不會拒絕他。
他們走出長街，抵達了最後的傳送陣。維德听見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他知道他所一直恐懼、卻期待著迎接的末日即將來臨了。
他們將要前往暮城，並一起站上了傳送台。
明知道傳送中的力量足夠將路希安的長發吹亂，可維德還是伸手梳了梳它們。這些發絲曾一次次地枕在他的手臂上，柔軟得像是絲綢。
「維德。」
「嗯。」
「你放我走，是因為你不愛我了麼？」
維德搖搖頭。
——是因為我太愛你了。他想，我不想讓你為了我改變你自己的模樣。
「你不覺得這樣很懦弱麼？」路希安又開口，歪著頭看他。
維德用手撩開他的長發，他啞著嗓子道︰「不。」
「讓你忘記我，是我做過最勇敢的事。」
在暮色消失前，他們也消失在了傳送陣中。
……
路希安站在白色的斷壁殘垣之上，獵獵的風吹過他的衣角。
這里是暮城，被舊教廷所最後盤踞的地方，也是光明神的四分之一滴神血以「拉斐爾」之名發揮作用的、受祂控制的都城。
他們來到這里，是為了展開一場殺戮。
殺戮聲、慘叫聲、血色的城邦中只有路希安的衣角縴塵不染。他仰頭看見被撕裂著般的烏雲所遮蔽的天空，雲下血或金色的光芒，有「人」在雲層後睜開了眼。
就像是末日里的景象一般。
維德讓他站在這里，因他承諾了要讓他看見自己最後時的景象。路希安看見了新任教皇的死去，最後一絲來自于他體內的，光明神的力量也被抽出，被全數攝入至了維德的體內。
雲層開始翻滾，如今明明是深夜，卻有刺眼的光撕破了天空。維德站在這堆積如山的尸體上，最後看了一眼路希安。
很快他回過頭去，投入了翻滾的天空之中。
雲層中似有千軍萬馬，地面開始震顫，火山開始噴發，洶涌的雨水與海水席卷了大陸。路希安呆在防護罩里，靜靜地看著天空。
終于，他的身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晚上好。」那個聲音說。
路希安沒有回頭，他輕輕哂笑了一聲，道︰「中心派來的人是你？」
「怎麼，你不高興看見我？」
出現在他身邊的正是長發漫卷，涂著紅色指甲油的二號。二號坐在這片如諾亞方舟般的唯一的安全之地上，她托著下巴，看著天空，感嘆道︰「打得可真熱鬧。」
他們站在這里看了一會兒，許久之後，女孩笑了起來︰「你是不是以為來的人會是四號？」
路希安不置可否。
「好吧，你心情不好，我不逗你了。」女孩笑吟吟道，「原本來的人應該是四號，也是他向控制中心舉報的你。不過，你的系統和你的男朋友暗通款曲，他們向中心發起了申請，以將你及時送回去。你的男朋友說他會想辦法說服你，考慮到他提供對你百分百愛意的情緒能量——這算是可以加分的自首行為。于是剛好在中心辦事、看見了這個任務的我，就自告奮勇地來回收你了。」
路希安冷笑一聲。二號笑嘻嘻道︰「別這麼抗拒，來的是我，總比四號好得多吧？不過會鬧成這樣也是因為你自己不謹慎。我早就發現四號對你有心思，提醒過你，誰讓你偏偏不信。」
「說完了？」
「說完了。」女孩道，「好吧，我也很好奇，那個愛你愛得死去活來的男人到底是什麼樣的。被你這樣對待卻還死心塌地地愛著你，我有點懷疑他是個受虐狂。他說服你了麼？」
「他說了。」路希安說，「讓我把他當成旅行路上的一個風景。」
「他很上道，不是麼？其實你早該這麼認為了，五號。」女孩說，「我每到一個世界都會在里面找個人談戀愛。這沒什麼對不起他們的，在每個世界里，我都對他們一心一意。我對他們很滿意，他們也很高興能得到我的喜歡。在離開一個世界後，我會傷心那麼幾天，等去下個世界生活幾年，就把他們都忘光光了。」
「……」
「五號，我可以理解，初戀總是讓人難以忘懷。你這是第一次，還不夠熟練，等次數多了，你就會發現什麼深情都不是個事。」
「……」
他們坐在山丘上，靜靜地看著打斗。女孩又道︰「五號，你該不會……」
正在這時，天空中忽然傳來了強烈的爆炸聲！
作者有話要說︰ 世界終末的旅行！（不是）
其實這章寫完了我也沒覺得能把自己想表達的東西表達出來，悲，筆力不夠
路希安︰你讓我看見了世界，讓我想要生活，但又不止是這些。
對于「不只是」我感覺到是可以上升高度的，但我已經抓耳撓腮寫不出來了，你是氣象萬千，是美麗的叢林，你讓我從遲鈍變得敏.感，讓我能感覺到疼痛，以疼痛與敏.感去觸模這個世界。只因它誕生了你。（繼續在作話小論文打補丁）
想了想我覺得比較接近的是那句歌詞「寧為他跌進紅塵，做個有痛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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