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妄將寧青青送回玉梨苑之後, 便要啟程前往瀛方洲取戟。
他落在庭院正中,扶她站穩,微笑道︰「走了。」
說罷, 重袍旋過半圈, 提足向外走去。
寧青青抬眸,視線落在這道頎長堅定的身影上, 心尖忽然有一絲——軟。
到了庭院門前, 謝無妄腳步微頓, 寬肩微微一顫,——出一聲極輕、極好听的笑。
他轉身, 望向她。
只見她站在桂花樹下,薄軟的衣擺隨著風輕輕飛旋在身側, 眼神柔軟迷茫, 像一只剛剛降落凡塵的花仙。
他的視線落向她袖中白皙縴細的小手。
他永遠無法忘記, 被這只手牽住衣袖是什麼樣的感覺——有這樣一個人依戀著他、等待著他,哪怕他墜進——八層煉獄,也必定會為了她而爬回來。
那一只小手的重量,甜——能夠墜進心底去。
「阿青, 不送送我?」
帶著笑的聲音, 神色與往日一樣懶懶的,仿佛漫不經心。
寧青青望向他的眼楮。
幽黑深邃,盛著情。
她輕輕抿了抿唇, 袖中手指攥了起來。從前一步步送他走過白玉山道,那是因為她依戀他, 舍不——他。
如今她雖然願意和他親近,可是她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將整顆心牽系于他。
自然沒想到要送他。
不過他既提起, 她當然不會拒絕。此去瀛方洲必定有凶險,在這樣的關口,她不願意因為一件小事而令他分心。
她向來都是一只非常明事理的蘑菇。
她定下心神,彎起眼楮迎上前去送他。
離開萬妖坑之後,謝無妄換了一件白袍,他立在庭院門前等她,結界的微光映在他的身後,襯得他更如謫仙一般。
再近幾步,寧青青的心頭忽然泛起了不太好的感覺。
呼吸變得急促了少許,她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下來。
他此刻的位置,與那一日全然重合。
她的視線不自覺地移向他的腰間,只見他恰好系著那條祥雲紋的束封——那是她用南瞻洲天山產的冰蠶絲為他織的,每一條絲線都用了心。
那一日,她痛到麻木,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樣,將視線牢牢鎖在他的腰封上,一眼都不去看他身後的人。
此刻見他站在同一處位置,系著那日的束帶,難免觸景生情。
她急促地呼出一口氣,退開半步,疾疾將臉轉到一旁。
「我,」她摁下鼻腔泛起的酸意,盯住東面書牆,「忽然想到同時解決好幾枚妖丹的辦法,靈感走了就抓不住了,你,快去快回!」
她能感覺到謝無妄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若無其事地取出兩枚妖丹,垂下腦袋,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像個小夫子一樣專注地研究起來。
身後傳來腳步聲。
他溫柔地自身後環住她,輕吻她的——頂。
「日子還長,我有很多很多機會彌補對你造成的傷害,不必急著原諒我,我會一直等。」
低沉繾綣的聲音,好听極了。
她原本一點也不想哭,可是听到這句話,眼淚卻忽然掉了下來,落到他環在她身前大袖子上。
她覺——有些丟臉,硬梆梆地回道︰「做事呢,別吵我分心!」
帶著些鼻音,倒像是糯糯地嗔他。
謝無妄並沒有笑,也沒有捉她轉身,只是垂下頭來,吻她鬢側。
極輕極低的聲音順著耳朵鑽入她的心底。
他說︰「阿青,不愛你是假話。愛你是真。」
她感覺自己的耳朵燙了起來,心髒像是泡在又酸又甜的泉水中,一時百味雜陳。
「我走了,安心等我回來。」這一句,他是帶笑說的。
她低低嗯一聲。
在他將她放出懷抱時,她沒回頭,只悶悶補了一句︰「自己保重。」
「好。」
听著他的腳步聲離開了庭院,寧青青抿住唇,慢吞吞地走到院門處,往外望去。
他沒有瞬移,而是一步一步順著白玉山道往上走。
右手置于身前,左手垂在身側,廣袖在風中微微地動。
似是在等一只小手牽上去。
她抿緊了唇,眼眶再一次變得酸酸的。
頎長玉立的身影一步步遠去。
扛——住全天下風霜的英雄,背影挺拔、堅硬,也寂寥。
今日天色不好,陰沉沉的烏雲天,放眼四下竟找不到一束陽光。
宜出征。
她最終沒有動,只是凝視著他的身影,直到徹底消失在乾元殿中,像是被一只黑暗的巨獸吞沒。
又等了片刻,听到山前傳來謝無妄御風而去的聲音,她終于踏出結界,走到白玉山道偏左一點的地方,一步,一步,跟著他方才的腳步,一路走向山頂。
山風拂著她的衣袖,右手從袖中探出,虛虛揚在身側,攥著一只已經不在這里的袖子。
一步、一步,她如以往一般送他,只不過前後錯過了少許光陰。
抵達山巔,她收回手,垂眸靜靜地站著,讓左右刮來刮去的山風帶走那些或喜或愁的小情緒。
片刻之後,心緒徹底平復。
她揚起笑臉,向著早已空無一人的後殿爽朗地說道︰「我都到這兒了,夠意思吧?」
聲音帶著笑,活潑又俏皮。
忽然,厚重的幔帳猛地一晃,鑽出一個圓滾滾的紫衫大胖子。
寧蘑菇嚇了好大一跳。
只見這胖子揮舞著兩條胳膊,把糊在身上的幔帳扒拉開,露出一張笑成了金元寶的胖臉︰「夫夫夫人!竟勞動您親自到這兒接屬下,屬下真是受寵若驚,真是惶恐啊!夠意思!可夠意思了!」
是浮屠子。
寧青青︰「……」
心頭原本還有那麼一絲絲憂郁,此刻蕩然無存。
浮屠子掂著胖手︰「道君吩咐過,這幾日讓屬下跟著夫人,寸步不離,不管夫人提出多麼不講道理的要求,屬下都必須無條件滿足——夫人想不想干一票大的?」
寧青青︰「……」
她憂郁地垂下眼角。
謝無妄特意召回這個活寶,真不是為了逗她開心嗎?
她望著浮屠子,懨懨道︰「你站著,別動。手伸出來,卸下防御。」
寧青青是一只十分謹慎的蘑菇。許久未見浮屠子,她必須先檢查一下,看看他有沒有被魔蠱孢子荼毒過。
「噯,噯!」浮屠子老實照做。
蘑菇探出手指,覆在浮屠子腕脈處。
落指之時,只見這個胖子睜大了一雙綠豆眼,左瞟瞟、右瞟瞟,一副想要找個什麼人出來為他證明清白的樣子。
「……」寧青青無語地操縱著菌絲,順著氣脈一掠而上,直達心脈。
浮屠子體內干干淨淨,絲毫沒有被污染過的痕跡。
寧青青收回菌絲,寬心地點頭︰「嗯,干淨的。」
只見浮屠子瞪成正圓的雙眼再一次睜大,生生撐成了兩只豎橢圓。
他驚恐無比地吸了一口長氣,心中驚呼連連——
不會吧不會吧,夫人又是跑到殿後來接他,又是檢查他有沒有干壞事,這這這,夫人不會是要隨便抓個男子來氣道君,叫道君爭風吃醋吧?!救命救命,他才不要摻合到這——倒霉至極的事情里面!
浮屠子急急辯白︰「夫、夫人!屬、屬下雖然潔身自好、守身如玉,——,——這是屬下的私事,夫、夫人完全沒有必要操心這個!」
寧青青︰「……」
她瞥了這個杯弓蛇影的胖子一眼,幽幽問︰「謝無妄沒告訴你孢子的事情?」
浮屠子緩緩抬手撓了撓腦袋︰「告訴了。」
「那你自作多情個屁啊,就是檢查身體而已。」蘑菇沒好氣地轉身,「跟我來。」
浮屠子膽戰心驚跟在寧青青身後,隨她一道回到玉梨苑。
「嘿,嘿嘿……」浮屠子知道自己想岔了,絲毫也不尷尬,「夫人您不知道,近來屬下和虞老虎聯絡還挺頻繁,就算和道君說話時,屬下都得避著些嫌,不敢鬧出半點緋聞哪!您也知道,虞老虎她們刑殿最擅長盯梢什麼的,要是叫她听到什麼風吹草動,那一套一套的刑訊逼供,屬下是真不吃消啊!」
寧青青︰「……」她才不信虞玉顏能看上這貨。
她把浮屠子領進了門,帶到西廂客房。
「說說,瀛方洲神戟,什麼情況?」她盤膝坐在一張大椅子上,沖浮屠子揚了揚下巴。
浮屠子立刻笑——有牙沒眼︰「夫人也不必太過憂慮,雖然那個陣眼形勢復雜,盤踞著兩股凶險力量,——是這天底下,就沒有咱道君擺不平的事情。夫人只管安安心心等道君凱旋便是!」
「兩股力量?」
浮屠子點頭︰「一股是從周遭吸收到陣中的狂暴靈力,另一股是功德信仰之力。殺殿殿主金崎,夫人您知道吧?他自不量力往上湊,想要取神戟立個大功。結——……嘿,被那兩股力量一沖,他剛煉好的——根金鋼爪都給削斷了,如今听不——一個‘禿’字,笑殺我也!」
寧青青皺眉︰「若我沒記錯,金崎修為僅在謝無妄之下。」
「嗯……」浮屠子拖著聲音,老神在在地點頭,「不過夫人放心,對于道君來說,金崎和我也沒什麼區別,都是廢物。」
寧青青︰「……明白了。」
她不再多問,取出妖丹吞噬孢子。
浮屠子盤著胖腿坐在她身旁,壓低了聲音處理往來公務,嘀嘀咕咕的聲音像念經一般。
時間緩緩流逝。
晃眼便是一日一夜。
浮屠子處理的多是魔淵那邊的事情。魔淵上方的封印依舊不大穩固,有一處跑出了不少合道高階的魔物,幸好謝無妄已接手前線防務,安排天聖宮的主力軍入駐,這才穩住了動蕩不安的第一線。
听著那些波瀾壯闊的場面,寧青青腦海中浮現的,卻始終是他一個人緩步踱過山道的背影。
她抿緊了唇,更加凶殘地對付那些孢子,隨手將處理過的妖丹扔——滿地都是。
毛英俊那邊的消息也傳到了浮屠子手上——他弄掉了雲水淼身上的神光,將她扔回藥王谷,被音之溯撿了回去。
寧青青只是簡單地過了過腦子,便將它拋于腦後。
與邪神之禍相比,音之溯只能算——上一只小小的蝦米,有空關心他,還不如多留神听著瀛方洲那邊傳回的消息。
謝無妄已進入陣眼,正在頂著驚天的壓力,一步步接近上古神戟。
寧青青可以想象出他的模樣。他那個人啊,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必定都要維持著不疾不徐的風度,像是漫不經心一般。
她一刻也沒有停歇,處理妖丹的速度越來越快,修為穩步越過煉虛高階,直趨煉虛大圓滿。
趕時間的時候,時間總是過——特別快。
一晃眼,又一日飛速流逝。
朝陽升起時,浮屠子接到一個消息,——分不耐煩地爬起來,壓著嗓沖對方吼︰「什麼鬼游僧,死就死了,報一次不夠,報兩次不夠,還要報第三次?!本使很忙听見了沒有——」
憤怒的浮屠子忍不住撒腿踱了幾步活動筋骨。
踩到寧青青扔了滿地的妖丹,腳下一滑,狠狠摔了個屁-股墩兒。
寧青青正好望向他︰「什麼游僧?」
浮屠子想要爬起來,連爬幾下,都被身下圓溜溜的妖丹滑倒。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側躺在地上撐著腦袋道︰「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就是個普普通通沒有修為的游僧死了,死得挺慘,身上有酷刑逼供的痕跡,查來查去,凶手疑似昆侖一個葛姓長老,無怨無仇,沒動機,什麼都沒有……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往我這里報了一次兩次還不夠,這都第三次了!是怕胖爺閑著不干活還是怎麼地?」
寧青青卻敏銳地察覺不對︰「游僧?北臨州的游僧?」
「對啊,夫人咋知道?莫名其妙嘛這不是。」
寧青青的腦海中,驀地劃過一道閃電。
游僧被酷刑逼供?
那樣一個身無修為之人,與昆侖長老何來交集?
她能想到的,唯有小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