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等你找到了再說!」
寧青青且羞且氣, 一骨碌爬起來,坐到床榻尾去,離謝無妄遠遠。
他笑——起身, 拂了下廣袖, 垂眸,目光忽然頓住。
他看見了床榻下方那一處小木格。
此刻小木格並未徹底闔攏, 一線木隙之間, 隱約能看出放置——一張宣紙。
從前, 那里只放著他——字跡。
每一幅,她都珍而重之地保存起來。
如今都沒了。
他記得很清楚, 在她出事之後,這間庭院很快便殘敗凋零, 門窗洞開, 亂風刮開了小木格, 帶走了她從前悉心保存——那些字。
她存了三百年,將他寫給她的每一個字都好生收著,卻在一夕之間飄零殆盡,他最後伸出手, 只握住了一個「離」字。
他能確定, 里面已經一頁紙都沒有了。
他微微眯起了幽黑——眸,視線頓在那一線縫隙之上,再難移開。
她再沒向他討要過字跡, 那此刻被她珍藏在小木格中——……是誰——字?
他不禁蹙起了眉,腦海中劃過一張張面孔。
他心中十分清楚, 她與寄懷舟、寄如雪、魔皇、音之溯、浮屠子……一干人等,並無任何男女私情,可是只要想到從前僅屬于他一人的小木格里, 此刻竟放著另一個人——字跡,他——胸口便像是憋了一團火。
想伸手去拿出來看個究竟,卻又有所顧忌。
堂堂道君和一張宣紙計較?未免掉價。
不可以和她計較。
哪怕她把曾經只收著他字跡的小木格用來放別人——東西,他也不會和她生氣。
做男人,要大度。
是他該受的。
他踏出兩步,一頓,回身望向她。
「阿青,院中又積了落葉。」他面無表情,「你確定不需要我幫忙處理?」
寧蘑菇眨了眨眼楮,無辜地望向他。
敏銳——直覺告訴她,謝無妄此刻心情不佳。
方才調戲她的時候不是還好好——麼?她迷茫地歪——腦袋想了想,決定不和他對著干。
她探出菌絲,踫了踫床榻前後六只木屜。
都裝得滿滿當當。
打理庭院嗎?打理了庭院之後,要把落葉塞到哪里呢?
前陣子去萬妖坑時,她還隨手收集了一些妖獸好看——毛毛,也得找個地方放一下。
她慢吞吞地轉動著眼珠,偷偷瞥了謝無妄一下。
他——臉色仍然不好。
這是……欲-求-不-滿嗎?
寧青青覺得自己可能真相了。她更加小心,決定順著他一些,免得他獸性大發,吃虧的還是她這只蘑菇。
「我看看啊。」她從榻尾爬離了床榻,赤著腳踏上溫暖——玉梨木地板,跑前跑後,將木屜一只一只拉開。
木屜果然滿到不行了。里面不僅堆——枯枝落葉,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她東刨刨、西刨刨,從落葉堆里面翻出幾枚形狀特別扭曲的妖丹、刻了半邊的木頭屑、不知從哪里撿來的蝴蝶翅膀、幾根釣魚繩粗細——堅韌蛛絲……
她把這些雜物歸攏到一只木屜里面,然後偏頭望向謝無妄︰「其他五只木屜可以處理了。」
他緩緩垂眸,一樣一樣掃過她特意留下——這些物件,看一件,眉頭蹙深一分。
寧青青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要說什麼,急急解釋道︰「這些留——都有用的!最近我比較忙,騰不出空來,否則早就用這些雜物拼出一件漂亮的小擺設啦!」
謝無妄︰「……」
信她就有鬼了。從前他燒掉——破爛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就沒見她什麼時候發現丟了東西。
剛要開口,目光仿佛被磁石粘住的小鐵屑,不自覺地又從小木格上劃過,幽深——視線順——小小的縫隙鑽下去,在那張宣紙上落了一瞬。
他眉梢微動,道︰「剩下——確定無用了?」
寧青青探出菌絲,刨了刨那些枯枝落葉,然後點頭︰「無用了!」
謝無妄頷首,將五只木屜焚得干干淨淨。
寧青青東嗅嗅、西嗅嗅,恍然大悟︰「難怪以前打理院子時,總會有錯覺以為你回來了,原來是藏在木屜里面的火味,害我失望許多次。」
他——心又被一只酸澀——小手輕輕揪了一下。
他能想象出她當時的模樣——全身心愛著他——模樣。
如今她已風輕雲淡了。
她很獨立,獨立——意思便是,只有她自己,也能過得很好。
謝無妄垂眸掩下異色,淡聲道︰「給你騰出位置了,還不去打掃院子?」
寧青青偷眼瞥了瞥他。
她很確定,謝無妄還是不大對勁。
她一步一蹭,蹭到了走廊上,探出菌絲風卷殘雲一般將黑色土層上面的落葉全都裹了回來,很順手地塞進他剛剛清理出來的木屜中。
余光瞥見小木格,感覺似乎哪里有點不對。
上回她隨手闔上推蓋時,沒蓋緊,也懶得再動。她隱約記得里面露出一小圈白色的宣紙邊,可是此刻望進去,卻一眼就能看到梨木色的格底。
「嗯?」她打開木格一看,發現里面的宣紙不翼而飛。
她怔怔轉頭,探詢地望向謝無妄。
只見他——臉色依舊不太好,接到她——目光,他平鋪直敘地說道︰「我不是讓你確定過,除那只木屜外,其余皆是無用之物,我這才替你清理。怎麼,燒了什麼重要物件?」
「啊……」寧青青點頭,「燒掉了啊。沒事。」
謝無妄盯著她,仔仔細細覷她的神色。
他很確定她的臉上沒有一絲不舍。
他挑了挑眉,黑眸中總算懶洋洋地露出笑意︰「我還有事要處理,回了。」
「哦……」寧青青被這個陰晴不定——家伙弄得一頭霧水。
謝無妄離開——背影十分急切,像是趕——去辦什麼大事。
「方才不是還悠哉游哉——嗎?」寧青青想了一會兒實在想不通,于是就不想了。
她悠然躺回大木台的窩巢中,繼續吞噬妖丹中——孢子來晉階。
謝無妄平靜地、不疾不徐地踏出玉梨苑結界,然後一個閃逝便掠回了乾元殿。
他緩緩坐上自己——鑾座,抿唇沉吟了片刻,淡定地從袖中取出了那張折起的宣紙。
他當然不會燒了。
自是要看個明白。
他若無其事地淡笑——,將——拍在御案上,用修長的食指一下一下輕輕叩擊。
倘若大內總管浮屠子此刻身在這里,一定會敏銳地察覺到道君大人——殺氣,然後屏——息,稍微退遠一些,免得被殃及池魚。
謝無妄——手指挑到宣紙邊,似要挑開,卻又嫌棄地拍了回去。
「什麼東西。」他笑,「什麼也不是。」
無論是誰——字,他都不會生氣。
根本不會生氣。
無所謂。她只不過是隨手把紙張收在那里罷了,無論是誰——筆跡,他都不會多心。
指尖摁——這張被他搓皺了少許的宣紙,沉吟片刻,道君——傲地仰起下頜,輕慢無比地虛——眼楮,將——一點一點挑開。
挑開了,卻沒看。
他傲然揚著頭,盯著遠處——及殿頂——黑石巨門又發了一會兒愣,這才渾不在意地將視線收回,緩緩垂落。
胸中有顆不听使喚的心髒開始疾疾跳動。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氣,令自己更加不在意一些,這才盯向白紙上——黑字。
怔住。
「……」
「……」
是他——字——
「禮賢下士」
這是……剛和離那會兒,他給她送煉神玉髓和烤土豆,怕她多心難受,便體貼地寫了這幾個字來撇清關系。
是他——字啊……
他盯著這四個漂亮的大字出了會兒神,唇角無意識地勾了起來,輕笑出聲。
一發不可收拾,笑得傾在了御案上。
片刻之後,忽然想起方才她說「燒了啊,沒事」——樣子,不禁心髒一抽,似是挨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