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到在霍大郎身邊,將槐花餅捧到他面前,語笑嫣然,「吃一塊吧。」
霍大郎遲疑著伸出手,捏下一角放進嘴里慢慢咀嚼。
「好吃嗎?」婦人問他。
霍大郎哽咽著點頭,「好吃。」瑩亮的淚珠掛在長睫上,稍一眨眼便掉落下來。
婦人露出慈愛的笑容。她握著霍大郎的手,關切的問︰「大郎,這些年你去哪兒了?怎麼也不給家里送個信?我跟你爹都掛念的緊呢。」
霍大郎面色微變,嘴唇囁嚅著,欲言又止。
婦人蹙起眉頭,「跟娘也不能說嗎?」
霍大郎表情痛苦的搖頭,「不、不能說。」
婦人轉過臉去,用手捂住嘴嗚嗚的哭。
霍大郎手足無措的望著她,眼里現出一絲掙扎。
「別哭。」他笨拙的安慰道︰「主人待我很好。」
「再好能好過親娘嗎?」婦人怨怪的瞥了霍大郎一眼,「那天你下了學沒回來。我跟你爹都要急死了。左鄰右舍都幫著找,一直找到深夜。」
霍大郎羞愧的垂下頭,「孩兒不孝。」
「你那主人可是姓岑?」婦人切切的注視著霍大郎,「是他把你帶走的對不對?」
霍大郎斷然否認,「不是,不是他。」
婦人怔然立在那里,一時沒了主意。
裴錦瑤心下一沉,不是岑立帶走霍大郎,那會是誰?霍乃菁不惜豁出性命才把岑立繩之以法。可霍大郎卻說與岑立無關。
難道霍乃菁報錯了仇?還是霍大郎在為他遮掩?
裴錦瑤思量片刻,將霍大郎重新收入符紙里。撤去結界,僻靜的小院依舊孤零零的矗立在混黑的夜色之中。
小密探長長吐了口濁氣,眉頭擰成川字,「興許霍大郎跟邱將離抓的那鬼物的主人是同一個。」
「興許是。」裴錦瑤單手支著下巴,「要是問不出什麼,我就得把霍大郎送去地府輪回。他耽擱的太久了。」說著,揚手揭掉小密探頭頂上的黃符,笑嘻嘻的問︰「怎麼樣?有意思吧?」
小密探扭扭捏捏的嗯了聲,把咬出牙印的手藏在身後,「下次要是還有這事,您一定記著帶上小的。小的可以給您壯壯膽氣。」
微風中尚存一絲炙熱,輕輕拂過樹梢沙沙直響。有一雙與月光同樣明亮的眼楮隱在暗處,一眨不眨的緊緊盯著裴錦瑤。裴錦瑤卻毫無察覺,哈哈地笑了起來。
……
皓月當空,星子璀璨。
劉大太太靜立在廊下,默默凝望著夜色下的青城觀。
層樓疊榭,道宮巋然。好似承載著這世間無盡的滄桑變幻。
「夫人,夜了,去休息吧。」綠衣是從朱家一直跟隨她到太子府,再由太子府到青城觀的侍婢。兩人相依為命多年,一如親人。
劉大太太沒有回頭,而是淺淺的笑了,「綠衣,果然有現世報。醉心塵世的呂國師卻被軟禁在墜凡塔里。天道輪回,他終歸逃不過去。」
听到呂瑯的名字,綠衣不屑的發出一聲悶哼。
劉大太太目露落寞,轉而投向南方,「朱氏因我敗落。我對不起族人。」
她的父親是太子太傅,耗盡畢生心血教導大夏最尊貴的學生。又把心愛的女兒嫁給了他。
清貴的朱家出了位當朝太子妃,在弘光年間極盡榮盛。劉敬一死,朱家的好日子也就到了頭。
太子失德,先帝順理成章的遷怒太子的老師。連同曾經贊不絕口的兒媳,也成了眼中釘肉中刺,恨不能除之後快。
劉大太太的垂下眼簾,悠悠太息,「我們困在這里太久了。」她的面容依舊柔美秀麗,歲月並沒有苛待于她。她好似美玉被時光雕琢出卓爾不群的光彩。
綠衣上前一步,甚為恭敬的說道︰「公子會救我們出去。」
劉大太太眼中溢出滿滿的自豪,「他……酷似殿下。」
五年前,那孩子扮成小道士上山與她相見。他言語不多,神情專注,就連沉思時揉捏耳垂的小動作都與劉敬一模一樣。
綠衣忽而便笑了,「也像夫人。」
劉大太太唇角彎起,「像殿下多一些。」微微抬起下巴,視線越過萬壑綿延,仿佛看到了美輪美奐的皇宮。
「吾兒會將那狗賊斬于劍下。」
綠衣頜首,「很快。」
「明匡、胡成宗……東廠……可惜還不夠。」劉太太太蹙起眉頭,「這回徐家搶了胡成宗的功勞,也不知是否就此留在遼東。如果是的話,胡成宗在遼東經營多年的心血豈不是付諸東流?」
「夫人無需擔憂。您忘了,還有燕六幫助公子籠絡人手。有他在前面沖鋒陷陣,公子坐享其成即可。」綠衣十分歡悅的看向劉大太太,「公子絕不會令您失望。」
劉大太太愁眉難舒,「就怕燕六不得用。」
「若不得用,明督主就不會把他擺在明面。」
劉大太太眼中劃過一絲厲色,「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畢竟燕六也是殿下的骨血。只不過他那生母實在低賤。若不是為吾兒大業,我不會容忍燕六活在世上。」
「待他日事成,燕六自有燕六的去處。不會礙了夫人的眼。」
劉大太太這才將那抹厲色化作一聲輕嘆,「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待到那時,我會為他誦上七七四十九日往生咒。」
「夫人是貴人。燕六擔不起。奴婢代勞就好。」
「各自都有各自的緣法。唯獨嫣兒是個命苦的。那狗賊居然連親佷女都不放過。」劉大太太並不郁憤也不惱怒,一臉平靜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綠衣道︰「若不是明督主查明此事,奴婢想都不敢想後山埋的不是大姑娘。」
「我們只管等著,看是誰把這事揭出來。」
「會不會是平邑長公主?」綠衣抿了抿嘴唇,「以前長公主見到夫人就跟受驚的鵪鶉似得。也不知現在長進了沒有。」
「好個促狹的丫頭。」劉大太太像在閨中那樣打趣綠衣,眼梢輕瞟,微露嬌嗔。
綠衣的笑聲似銀鈴般在靜謐的山巒中回蕩。
「平邑都被送到行宮去了。顯然跟那狗賊生出不小的罅隙。這樣再好不過。」劉大太太眉宇間浮露擔憂之色,「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徐家。倘若遼東落入他們手里……又要再費心籌謀。」
「夫人,您忘了還有個能呼風喚雨的裴神機使呢。她要是會撒豆成兵,輕而易舉的就能把徐家治了。」綠衣玩笑道。
劉大太太卻是慎重其事的思量起來。
父親曾跟她說起過術法超絕的南宮末。一人力克二十七位神機使。這其中還包括同樣可以稱得上異士的陳繼麟。裴神機使是南宮末的弟子,哪怕她能得南宮末一成真傳,也是相當了不得的。
綠衣又道︰「她自稱是南宮老先生的弟子,也不知是真是假。她還說寧夏有災,六月都過去一半了,還沒有確實的消息。」
「不管她師父是誰,都是個有真本事的孩子。」劉大太太仰首看向綴滿星子的夜空,「現在她掌著青城觀。說不定,我很快就能與她見面了。」
「裴神機使若有真本事就該知道這天下最終會是公子的。她也必定會為夫人所用。」
綠衣的話取悅了劉大太太,她勾起唇角,笑容如同春景明麗。
……
「寧夏的太陽比京城還要毒辣!」花九四仰八叉躺在竹床上,喝著加冰塊的里木渴水,嘴里還在抱怨,「熱的我動動手指都懶得。等回到京城,我一定要找裴三算賬。虧得咱們還帶了好些木炭和冬衣。這麼熱的天,給誰去?」
燕凰玉拿緙絲小扇遮住額角,撩起眼皮看向頭頂那輪好似火爐一樣的太陽。
「你不要心急,待到七月初我們就可以啟程了。」
花九一听立刻直起身子,「啟程?不要!我還沒吃夠醉仙樓的羊肉餃兒呢。京城的廚子都做不來他們那股子鮮靈味兒。」
燕凰玉睨他一眼,捧起澆了蔗漿的冰雪小口吃著。
「六哥,我看劉倒是清閑的很。」花九一雙眼不老實的亂轉,「這里的姑娘也不賴。我讓人給他送幾個過去解解悶怎麼樣?」
燕凰玉睨他一眼,沉聲問道︰「你去青樓了?」
他就知道花九不會甘于平淡。說什麼想住香噴噴的院子,其實是貪圖留香閣離後門最近。方便他偷溜出去。
花九白女敕的小臉騰地紅了,「六哥,你還不知道我嘛,就是喜歡跟漂亮的人待在一塊。所以咱倆才這麼合得來不是?」
「這里不比京城。你不要胡鬧。」燕凰玉苦口婆心的勸道︰「就連七皇子都深居簡出。」
花九不屑的嗤一聲,「他慣是個會裝的。到了這里就把禮賢下士,求才若渴的假臉兒換上了。歸根究底還不是那把椅子鬧騰的?」
「那把椅子……」燕凰玉雙眸微眯,意味深長的說道︰「誰都想要啊。」
花九噌的瞪圓了眼,「六哥,你也想要嗎?」
燕凰玉猛然回神,厲聲斥道︰「渾說什麼?要是被有心人听見你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就連義父都要被牽連進去!」
花九滿臉歉然,「好嘛,好嘛。六哥別惱,我再不說了。」
燕凰玉唔了聲繼續吃冰雪。
花九見他仍沉著臉,就想哄他開心。雖說六哥不常笑,但他還是笑起來更好看。
「六哥,要不咱們明兒個游湖去?」
燕凰玉興致缺缺的搖頭,「要是像孫太醫那樣會作詩的還有點意思。你我這樣的除了釣魚听曲兒,還能做什麼?」
花九語結。
賞美景,賞美人再加上釣魚听曲兒還不夠?這不都是樂子嗎?
正要再勸,保章正滿頭大汗的跑了過來。
「六爺,九爺!好事!天大的好事!」他興奮朝花九和燕凰玉揮手,「雪!要下雪了!」
燕凰玉手中銀匙頓住,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揚聲問道︰「你說什麼?」
保章正到在燕凰玉面前,笑著說︰「六爺,要下雪了。裴神機使說的都是真的。真的要下雪了。而且是大雪,快叫城里人都做好準備。一冷一熱最易受病。尤其孩子和老人。還有牲畜,對,還有牲畜……」
他語無倫次的說,燕凰玉和花九暈暈乎乎的听。
要下雪了。裴三的讖語就要應驗了。
花九問道︰「你不會弄錯吧。這麼大的事,要是出了差錯,咱們可擔不起。」
保章正頜下的胡須有點抖,「不會!絕不會錯。從到了這里我就打醒了十二分精神。絕不會搞錯!」
花九咧嘴笑道︰「您不要生氣,我就是多嘴問一問。」
「九爺客氣。」他不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七皇子殿下知道嗎?」燕凰玉問道。
「知道,知道。我剛從殿下那里過來。」保章正跑的口干舌燥,瞅著桌上涼津津的里木渴水吞了吞口水。
花九親自給他倒了碗溫水,「慢慢喝,待會兒我再命人給你上冰雪涼水。要不容易傷胃。」
想不到花九爺這般細致。保章正感動極了。他捧著碗喝了兩口潤潤喉嚨,繼續說道︰「要不要送信回京城,讓裴神機使拿個章程出來。」
他現在恨不能給裴神機使供奉一塊長生牌位。
「我們來此不就是她的章程嗎?」花九嘟著嘴,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哪天下雪?都有點等不及了呢。」
「三天!」保章正豎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最多不超過三天。」
燕凰玉略一頜首,「事不宜遲。把我們帶來的冬衣分派下去。還有碳。家有小童和老人的多分一些。」
保章正道︰「七皇子去衙署找方同知去了。從鄰縣調集來的柴炭和糧食都收在衙署。現在分下去正是時候。再晚怕是來不及。」
……
劉終于等來了大顯身手的機會。他早就想好了該如何分派冬衣,安撫災民。眼見六月過去一大半,保章正還是不能確定有無雪災。這令他無端端的積累了許多郁氣,卻又無處發散。
與官員酬酢如果安排了唱曲的姑娘他都會沉著臉喝令其退下。他還未及弱冠,卻要時時處處表現的穩如泰山。他很累,但又甘之如飴。
方才,保章正一句「要下雪了」,如同天籟般激的他心旌蕩漾。機會只有一次,他要好好把握。
方同知笑容滿面的將他讓進前廳。劉等不及奉茶,便道︰「要下雪了。柴碳和糧食要快點分發下去。還有冬衣,你們這里的繡娘趕制出來多少?統統裝到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