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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車穿過整個收容所,從北門穿到南門的時候,暮色已經降臨在了山谷。霧氣從天邊漫卷而來,遠方群山變成幢幢的黑影,狂風中,門口的電燈不斷搖晃著,把大校與隨從的背影打在了火車廂壁上。這輛黑色的火車像一條長蛇一樣蜿蜒著靜臥在鐵軌上。

這位大校看起來不像睿智之人,但郁飛塵不認為他會忘記三四天前剛剛見過的俘虜的模樣。因此,制服哨兵後,他就和金發再次換裝,穿回了普通俘虜的衣服。

卡車行駛到門口,他踩下剎車,打開車門跳下來,來到大校面前︰「大校,中士先生讓我們先來。」

大校那雙微微凸出的眼珠仍然泛著神經質的紅血絲,他看見這輛卡車,低吼道︰「其它人呢?」

「報告,」郁飛塵的腔調因為平淡而顯得確實在說實話,「其它人的車壞了。」

大校臉上的肌肉抽搐一下,暴跳如雷︰「你們難道只有兩輛卡車嗎?讓那些雜種和混蛋們過來!」

「我們有四輛卡車,大校,」郁飛塵說,「但只有司機們會修車,他們在一起檢修那輛車,修好就會帶著大家一起來的。」

「他媽的,」大校拔出槍來直指著他的腦袋,大吼︰「他媽的破爛科羅沙卡車——」

郁飛塵以一個逆來順受的姿態微微閉上眼。

余光里,大校惡狠狠放下槍,再次大吼︰「讓你車上的都下來!」

郁飛塵去打開了車門,他的伙伴們依次下車。拿槍的那兩個,郁飛塵讓他們藏在車廂深處,先不要出來。

「他媽的!」大校看到只來了這麼十幾個人,再次大動肝火,炸雷一樣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山谷里,甚至激起了一陣余音恐怖的回聲。

「他們很快就會來的。」郁飛塵說。

「等那些混蛋修好他們的破爛,這輛靈車就他媽的要發臭了!」大校吼了一個士兵的名字,道,「讓那些娘們也過來!」

吼完,他又指揮一個士兵,帶上會修車的人,去伐木場找那些「混蛋和雜種」。

郁飛塵神色不動。

金發在他耳邊說︰「詹斯,怎麼辦?」

郁飛塵伸手解開襯衫領口的上面兩粒紐扣,寒風灌進來,有助于他的清醒。

他說︰「很快。」

他微蹙著眉,看向霧氣後的那列火車。

如果他沒听錯的話,大校剛才說了一個詞。

他說——「這輛靈車」。

一個什麼樣的車會被稱為靈車?

正想著,大校擺了擺手,意思是讓他們往前面去。

一個士兵提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領他們走到第一節車廂前,然後打開了車門。

燈光照亮了滿車虛弱的俘虜,見到光,他們茫然地抬起頭來,然後被驅趕下車。郁飛塵看著這些人,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這些人全部低垂著頭顱,目光驚恐又迷茫,緊繃著嘴一言不發。他們不必士兵驅趕就自發排成了一條長隊,往門口走去。

一個最顯著的特點是,他們全部穿著統一制式的灰色俘虜制服。另外,這些人全都是青年至壯年的男人。他們就那樣沉默著低頭往前走,活像一隊行尸走肉。

士兵打開了第二節車廂,同樣的俘虜們木然下車。

按理說,這些俘虜也是可用的勞動力。但他們現在個個目光如同最可怖的死人,腳步也踉蹌虛浮,還有不少人艱難地拖著自己昏厥的同伴前行。另外一些人走著走著就顫抖著跪倒在地,喃喃念著「不要殺我」之類的話。

郁飛塵不禁揣測,大校是在發現這些俘虜完全沒用後才想到喊伐木場的俘虜們來的。

接著是第三節。

「是新俘虜,」金發喃喃道︰「那叫我們來做什麼?」

郁飛塵沒說話。

這位大律師的體力和嗅覺都只能算是正常人,郁飛塵想發揮出非凡的能力,只能靠意志強迫。所幸他的意志總是有用的。

士兵打開第四節車廂的時候,他徹底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車里,絕對不止是這些沉默的俘虜。

他低聲說︰「你聞見了嗎?」

「什麼?」金發起先茫然無比,听完他的話後努力在空氣中嗅聞,神色猛地變了︰「好重的血味。」

沒錯,血味。源源不斷的血味被寒風送過來。

而且不是新鮮的血味,是血液發酵至少一天一夜後那種渾濁難聞的腥味。只有經年累月屠殺生豬的屠宰場才有這種味道。

這味道太濃了,以至于幾乎掩蓋了其它所有味道。郁飛塵花了三分鐘,才從沉悶的血液腥氣里嗅到了另一種氣息。

尸臭。

夜深了,狂風大作,血腥和尸體的氣味也越來越明顯。

「嘎吱」一聲響,士兵打開第五節車廂。

先前四節車廂里走下來大概三百名俘虜,他們排成一條灰色的長隊,蹣跚著緩緩進入南門。

然而,這次打開車廂後,卻沒人下來了。

士兵朝他們揮手,大聲說︰「把他們抬到那里去。」

他指著南門內灰白色的圓塔,郁飛塵探查過那里,他知道那是個大型的焚尸爐。

士兵把煤油燈交給他,他帶著金發和其它人走上前去。

昏黃的光穿透了灰白的霧氣,走進車廂的一瞬間,血腥氣撲面而來,濃郁無比。

就在郁飛塵的對面——

一具灰白色的尸體橫躺在第四節車廂和第五節車廂的連接處,頭上有個模糊的槍口,以這個槍孔為源頭,頭發全都被血液黏上了,身下也是一灘血。

右邊是第四節車廂,里面也躺著幾個人形,但還有呼吸,是幾個昏過去的人。

至于左邊——

他拿著燈往左手邊照。

尸體。手、腳、膝蓋、腦袋……所有肢體都可以在這堆東西里找到。第一眼看過去,他還以為是無數碎尸塊。但再定楮一看,是密密麻麻的完整尸體一層一層疊著,堆積在車廂里。尸體的擺放沒有任何規律,帶血的、慘白青灰的手和腿一起軟軟垂下來。黑色的帶血頭顱被其它人的肢體纏著,每個腦袋上都中了一槍,血液無孔不入,把一切都滲透了。

而因為現實的限制,尸體沒法不留縫隙地填滿整個車廂,燈往上舉,尸堆和車頂有二十厘米的距離。于是一道幽深的寬縫向後面的車廂擴展,尸體的形狀在其中起起伏伏,燈光只能照亮近前的一部分,再往後看就只有模糊的黑影。

可以想見,後面的所有車廂里都會是這樣的景象。這確實是一輛載滿了尸體的靈車。

見到這種地獄一樣的情形,所有人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都愣了。直到大校的聲音像惡魔一樣從背後響起來。

「愣著干什麼?」他吼道︰「趕緊搬!」

搬。

搬尸體。

把尸體運到焚化爐里——

渾濁的味道里,郁飛塵艱難地吐了一口氣。

大校說得沒錯,即使已經是深冬,但這些尸體如果再不處理,就要在這輛火車里爛掉發臭,變成永遠沒法清理干淨的膿水了。

他身後,一個科羅沙人嘔吐出聲。另外一個人則崩潰地哭了起來。金發的身軀也劇烈地顫抖著。

畢竟——這些尸體都是他們的科羅沙人同胞。

而現在,每個同胞頭顱上都頂著一個槍擊的傷口,毫無體面地、像屠宰場被丟棄的豬內髒一樣堆在火車廂里。很難想象,他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大校驚雷一樣的聲音還在車廂內回蕩,第四節車廂里那幾個昏厥的人中,有兩個動了動。

郁飛塵走過去,拍了拍他們。

其中一個人驚懼地睜開眼,劇烈地喘著氣。另一個人也醒了,但眼神渙散,眼珠不住地震顫著。

已經瘋了,郁飛塵想。

「我是科羅沙人。」郁飛塵對那個清醒的說︰「你們從哪里來?發生了什麼?」

「從……」那個人死死抓著他的衣角,喃喃說︰「高地收容所……他們說……要把我們送到……送到橡谷收容所。」

「這里就是橡谷收容所。」郁飛塵說,「你們怎麼了?」

那人瞳孔驟縮,像是看到極恐怖之事。

「我們……我們那里……有人要逃走,炸了……炸掉了焚化爐……被發現了。」他斷斷續續說,「其它人什麼都沒做……但要把我們……全部處死……其它人……都死了。」

郁飛塵問︰「那你們呢?」

那人嘴角扯了扯,露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容︰「子彈用完了。」

子彈用完了。所以還剩下一些人沒有處死。

焚化爐被炸了,所以沒辦法處理尸體。

所以,所有的人,不管是已死的還是未死的,都被運到橡谷收容所了。

旁邊那個瘋掉的人忽然哭了起來。

「我勸過他,不要想著逃跑,」他聲音嘶啞︰「現在好了,現在好了——」

郁飛塵嘆了口氣,微微垂下眼。

他不是科羅沙人,對這個世界來說,只是個匆匆過客。但是,盡管如此,這些天來在橡谷收容所的所見所聞,仍然像一層晦暗的陰翳籠罩了他。即使是上個世界在喪尸群里的生活,也遠比不上現在這樣壓抑。

那個喪尸世界,在這個收容所制度的映襯下,甚至都顯得單純又純潔了。

他往里走了幾步,回身往門外看。

外面,南門口,大校抽了一支雪茄。邊抽,邊神經質地跺了跺腳,像個不耐煩的監工。

郁飛塵死死看著他的臉,這張滿是橫肉的臉上除了凶惡之外,還帶著一絲焦慮和緊張。對于這些堆積如山的科羅沙尸體,大校的內心尚存有一絲焦慮和緊張麼?郁飛塵不知道,他對大校的內心和靈魂毫無興趣。

他只是在如山的尸體旁邊半伏體,向外觀察。狹窄的車門能擋住里面的一切,從這里往外望,一切毫無遮擋。

不是個制高點,但是個絕佳的狙擊位,尤其當目標是大校的腦袋的時候。

他沒有□□,但六十米太近了,絕對在手|槍的射程內。

外面,寒風嗚咽。大校又開始怒吼和咆哮,對天開了一槍。顯然,這邊還沒開始搬運,他很不滿。

里面,沉郁的血腥味幾乎在空氣里凝結,這是郁飛塵最想結束這一切的一刻。

但時候還沒到。

他低聲道︰「搬吧。」

然後,他抓住第一具尸體的肩膀,金發沉默著扛起尸體的腳,把這具沉重的尸體抬起來,往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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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大校的時候,大校正在神經質地喃喃自語。

「他媽的,他媽的,」他吐出一口渾濁的煙圈︰「下午剛和那個他媽的假清高的錫雲□□吵了一架,晚上高地又往我這里運垃圾,他媽的,還有誰把我放在眼里——」

郁飛塵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看來,大校的焦慮和緊張里,有一大部分是源于生活的不順心。

听他話里的意思,就在今天下午,他還和安菲爾德吵了一架。

郁飛塵想象不出安菲爾德和這位大校吵架的樣子,或許大校的話里有夸大的成分,他們只是談了談。

不過,安菲爾德解決問題的方式倒是和他的外表相符,溫和文雅。

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越過灰色的俘虜隊,走近了焚尸爐。焚尸爐前有士兵把尸體接過去。

像是卸下了沉重的擔子,金發壯漢長長出了口氣,但是看到那具尸體被士兵抬進焚尸爐內,繼而消失,他又忍不住顫抖了起來。郁飛塵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們往回走。

化工廠里的建築很密集。那棟兩層小樓就在焚尸爐的不遠處。小樓的二層亮著慘白的電燈,一個黑影靠在窗前,看姿勢,是個人正看著這邊。

郁飛塵從黑影的身形認出這就是收容所的那位「醫生」。一個和焚尸爐為鄰,住在最大的瓦斯罐的樓上的人——也就是一直研究微笑瓦斯和進行人體試驗的那個人。

別的收容所還在用子彈處決俘虜,他卻已經發明了用瓦斯集體毒死俘虜,然後就地焚燒這樣一套快速的流程。

于是前幾天夜里所見的情形又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他眼前了。

緊接著,金發壯漢停下腳步,扶著柱子躬下腰,他也吐了。

吐歸吐,一切還是要繼續。

只是,吐完之後,金發把臉埋進了寬大的手掌里。

「詹斯,」他的聲音透出軟弱,「我們如果失敗了,我們的家人是不是也會像那樣?」

郁飛塵抿了抿唇。

見到那慘烈至極的一幕後,連一貫意志堅定的金發都動搖了,也難怪在昨晚的預言里,大鼻子會告密了。

他淡淡道︰「那你想看到微笑瓦斯被所有收容所用上嗎?」

金發愣住了。

良久,他握緊了拳頭,低聲道︰「為了科羅沙。」

再次走到南門的時候,他們的身後傳來聲響。是幾個士兵按照大校的吩咐,帶著兩百個女人和老人們來了。事態緊急,其它男人們又不見蹤影,老弱病殘們自然就被帶來充作勞工。

她們顯然還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微微的喧嘩聲傳來。

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落在了郁飛塵臉上,他抬頭,燈光中,潔白的碎屑紛紛揚揚,下雪了。

死人,活人。黑章軍,俘虜。大校,醫生。

火車,焚尸爐。男人,女人,老人。

北風,大雪。

仿佛神靈的旨意。在這個最後的晚上,該來的,都來了。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爬進車廂。

沉默里,那些一動不動尸體似乎都注視著他。

檢查防彈衣,拿槍。裝填,上膛,瞄準。

一陣急促的響動,隔壁那個被嚇瘋了科羅沙人忽然連滾帶爬地掉下了車廂。

他大聲哭喊,聲音沙啞,渾濁尖利,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又有人要逃了——」

郁飛塵猛地扣動了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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