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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 正值官員休沐日,上至皇帝,下至百官都不必理會公事。

麗質也一早便起來, 用過飯食後,見天色晴朗,春意盎然,便坐到妝奩前綰發更衣, 預備往紫宸殿去一趟。

換做往日,非李景燁召, 她絕不會主動過去, 今日實在是不得不去。

昨日, 她令春月午後回了一趟鐘家, 問一問蘭英的事。

哪知春月午後去時還欣喜不已, 傍晚回來,卻滿臉不忿。

原來,那日慶功大宴後的第三日,魏彭便主動登門拜訪,有再度求娶之意。可恰在同一日, 尚書令蕭齡甫竟也親自差人登鐘家大門, 要替其子蕭沖求娶蘭英。

蕭沖今年已二十六七, 家中早已娶了正妻, 再求娶蘭英,自然是做妾。

鐘承平卻半點不在乎,面對幾乎前後腳踩著吉時登門的兩撥人, 他幾乎沒有猶豫,便將魏彭拒之門外,將蕭家請來的說媒人恭恭敬敬請進府中。

他一心盼著要將兩個美貌不凡的佷女加入高門, 好令全家都攀上權貴。如今三娘已成了貴妃,他這個七品小官也入了公侯之列,若再讓蘭英嫁給宰相之子,他如何會不願意?

饒是魏彭已被皇帝親自封為八品御侮校尉,今非昔比,可比起身為正三品的左金吾衛將軍蕭沖,仍是天壤之別。

須知仕途艱難,像他這樣,僅在七品的官職上便蹉跎了近十年,再要往上,舉步維艱,誰知魏彭是否也會如此?

蘭英自然不願意。

可在權勢面前,蘭英的意願不值一提。

麗質心中明白,蕭家不比旁人,手中大權在握,尤其蕭齡甫此人頗有城府,又似乎對她這個貴妃頗多不滿,此番求娶,恐怕也不是如叔父以為的那般,單單只是看上蘭英之美,而是要借此令她難堪才對。

她唯有說動李景燁,才能將婚事回絕。

只是李景燁這幾日都在紫宸殿靜養,幾乎不往後宮來,她只好主動過去。

眼看時候差不多,正要起身,外頭的青梔進來道︰「娘子,方才大長公主與裴將軍入宮來給太後請安,陛下也一並去了。」

平日裴濟跟著大長公主入宮,常要在太後宮中逗留一兩個時辰,若逢休沐日,皇帝也會逗留許久。今日又是裴濟遠行歸來後,頭一次專程入宮拜見,恐怕沒有大半個時辰,不會離開。

麗質頷首,示意青梔下去,便又回屋中,不急著去了。

春月將原本準備給她披上的外袍重又放下,坐到一旁嘆道︰「听聞賢妃這幾日越發不好了,他們卻都像無動于衷似的,每日如常……」

實則她想說的,只有李景燁一人。旁人即便同情賢妃,也不敢觸他逆鱗。太後倒是想管,可她近來精神一直不好,只略提過一回,見李景燁無動于衷,便也作罷。

麗質捏了顆蜜餞正要送入口中,聞言卻頓住。

她想起賢妃時,總免不了想起夢境里自己可能要經歷的下場,忍不住就生出惻隱之心。

今日李景燁恰好在太後處,又有裴濟與大長公主在場,應當是個好機會。

她思忖片刻,拉過春月,道︰「你往太後宮中去尋陛下。」

「小娘子,怎麼能去太後宮中?太後那樣厭惡娘子……」春月驚訝不已,「大娘的事,也不急這一時,咱們等一兩個時辰便是。」

麗質搖頭,輕聲道︰「不是此事。一會兒,你要當著太後與大長公主的面,求陛下允我往仙居殿去探望賢妃。」

「記得,千萬要讓太後與大長公主都听到。」

李景燁素來在乎面子,不願落下薄情寡義的惡名,徐尚書之死已令他自覺失了顏面,于徐賢妃的事上,自然也不敢大肆宣揚。

直到今日,眾人都只以為賢妃流產後神志不清,言語沖撞了陛下,這才被幽居殿中,不聞不問。

而太後與大長公主二人都對賢妃心有惻隱,當著她們的面,即便他不願讓她見賢妃,面上恐怕也不好強硬拒絕。

春月將信將疑,見她如此篤定,只好又听幾句交代,起身去了。

……

殿中,大長公主正與太後一同坐在寬敞的軟榻上說笑。

太後近來精神不好,好容易今日見了大長公主母子倆,才開懷了不少。

裴濟與李景燁二人則默默坐在兩邊,並不說話。

裴濟一貫寡言,李景燁卻是因為昨日才令睿王離京,今日再見太後,有些不自在。

非但如此,裴濟還察覺他不時走神,與近幾日在朝會上的異樣十分相似。

大長公主自然也注意到了,蹙了蹙眉,不動聲色與兒子對視一眼,隨即移開視線。

一會兒,得尋個機會讓陛下離開,問一問太後。

這時,守在殿外何元士進來道︰「陛下,鐘貴妃身邊的宮人來了,說有事求陛下。」

一听是麗質身邊的人,裴濟心口一緊,下意識想起數月前,她才入宮時被太後為難的情形,轉眼望過去,果然見太後的臉色已沉了下去。

這時候,她怎會派人過來?難道出事了?

他擱在膝上的手悄悄收緊,壓了片刻,才穩住心神,不敢流露半分擔憂。

等在殿外的春月得了允許,跨步入內,略一掃視上頭坐著的幾人,先一一拜見後,便起身道︰「陛下,貴妃听聞近來賢妃的病情每況愈下,欲入仙居殿探望一番,特命奴婢來求陛下應允。」

話音落下,裴濟的心先是一松,隨即又慢慢提起,目光從李景燁與太後面上劃過。

太後的面色稍緩,李景燁卻臉色難看,幾乎想也不想便道「不可」。

其余三人都詫異不已。

太後蹙眉,不滿道︰「那孩子一向穩重,她才沒了父親,又沒了孩子,我還有些心疼,不知她到底如何惹怒了陛下,關了這幾日,連看也不讓看一眼?」

李景燁額角青筋狂跳,張口想解釋,卻半個字也說不出。

難道要他告訴眾人,因為他的疏忽,令忠臣慘死獄中,導致賢妃懷恨在心,有意報復嗎?

他握了握掌下的扶手,強壓下心底煩躁,青著臉道︰「罷了,讓她去吧,別逗留太久。」

春月得了應允,忙道謝離開,往承歡殿去。

留下李景燁在殿中,卻愈發煩躁不安起來。

那日賢妃如刀如劍一般的冷厲話語不時從耳邊閃過,仿佛一把懸在頸上隨時要落下的鍘刀一般,令他又驚又懼。

麗娘為何要去探望賢妃?難道她也猜到上元夜的真相了嗎?賢妃會同她說什麼?她又會如何看他這個皇帝?

無數疑問在腦中盤桓不休,令他心神混亂,再听不清另外三人在說什麼。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起身,留下一句「朕還有事,先行離去」,便匆匆往仙居殿去了。

……

仙居殿中,一室清冷。

麗質坐在床榻邊,靜靜望著床上仰臥的女人,輕聲道︰「你還好嗎?」

不過幾日不見,徐賢妃似乎又瘦了些,面頰上顴骨突出,眼眶凹陷,額角還有道沾著干涸血漬的猙獰傷口,整個人仿佛一具枯骨。

可她雖躺著,渾身上下卻穿戴得整整齊齊,長發綰成高髻,面上敷著脂粉,身上的衣裙干淨整潔,一件也不少。

她吃力地望著麗質,扯動嘴角笑了笑,道︰「我很好,該做的都已做了,只是還想見你一面,如今你便來了,我也算心想事成。」

事到如今,麗質哪里還看不出來,這分明已是視死如歸的模樣。

她忍下心底哀戚,微微別開眼︰「你那麼在乎你的家人,為何不選擇好好活下去?不怕牽累他們嗎?」

徐賢妃輕笑一聲,隨即又一陣劇烈咳嗽,好容易才平息道︰「不會牽累。你還不了解他嗎?他只會恨不得讓我死,卻半點不敢讓旁人知曉此事,否則,他還怎麼做個‘明君’?況且……我的家人,他們恐怕早已不願認我了……」

麗質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徐家數代為臣,對皇帝自然忠心不已,即便徐慵含冤而亡,他恐怕也不會有半點不臣之心。

不但徐家如此,杜家、裴家也是一樣。

所以在夢境里,即便李景燁已變成個疑神疑鬼、沉迷方術與聲色的昏聵君主,裴濟也不曾放棄他。

她心底空了空,望著徐賢妃道︰「你只是在爭取自己應得的。」

徐賢妃定定望著她,半晌微笑道︰「我知道,你同旁人不一樣。我第一次在宮中見到你便知道了。」

宮道上匆匆一瞥,直覺便告訴她,這位鐘娘子與後宮的女人不一樣。

「可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麼?」

她始終困惑,貴妃不為家人爭權,不為自己奪利,在宮中分明與旁人涇渭分明,卻還要冒著天大的危險與裴三郎暗通款曲。

麗質眼神幽深,凝視著她的眼眸,嗓音輕而篤定︰「我想要掌控我自己。」

徐賢妃愣愣的,似仍困惑不已。

麗質繼續道︰「我的婚事,我的生活,我的喜好,半點不想被旁人干涉,我想統統由自己掌控。只有離開這里,才能做到。」

徐賢妃搖頭︰「為何不是做太後?」

宮中的女人,哪怕是掖庭宮的宮人,也都盼望著成為嬪妃,成為皇後,若能生下皇子成為新君,便能做太後,成為天下最有權勢的女人。

哪怕是她,最初想要的,也不過是為家族謀利,若能生下子女,得到扶持,自然最好。

「太後難道就能自由自在嗎?」麗質冷笑一聲,目中滿是不屑,「還不是得先像男人們低頭,攀附在他們的權勢之上?」

「我自問沒有經世之才,改不了千百年來的風氣,只好退而求其次,獨善其身。」

「你呢?你還這麼年輕,難道不想好好活下去,不想看到他的下場嗎?」

徐賢妃一時靜了,勉力睜眼望著她,似在努力思索她的話,已漸黯淡的眼中悄然浮現出一層希冀的光。

可片刻後,那層光又慢慢湮滅。

她輕咳兩聲,搖頭道︰「罷了,我能做的都已做了。」

只盼蕭淑妃別讓她失望。

麗質見她如此,心中惋惜,也不再多勸,便起身告辭。

臨轉身前,卻忽然被她扯住衣袖。

那雙凹陷微濁的眼里閃著晶瑩的淚光,顫動著凝視她。

「你與子晦……要長長久久。」

麗質眼神微動,張口想告訴她,自己從未想過當真要與裴濟長久下去,不過是行權宜之計罷了。

她與他之間,總歸還是利用關系。

可話到嘴邊卻忽然動搖。

她頓了頓,終是沒忍心說出口,只淡淡頷首,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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