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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 千秋節的歡騰氣氛終于在朝野上下漸漸淡去,各地入京逗留多日的邊將們也要陸續回宮。

因與太後之間的不愉,李景燁始終未下那道調令, 眼看安義康等人將要離京,已半點也拖不得了,終于在傍晚時,下旨封睿王李景輝為盧龍觀察處置使兼都防御使, 主查訪地方政績,兼理防御軍事, 地位在節度使之下。

皇室子弟為地方大臣並不鮮見, 只是從前他們多是留在京中, 遙領官職, 真正主事者仍是留在當地的地方官。李景輝這一次卻是實打實地要遠赴遠赴邊地。

事成定局, 太後挽留不得,只好在李景輝入宮拜別時,拉著他好好地痛哭了一場。

李景輝心中亦沉重不已,親手替養育多年的母親將面上淚痕擦去,直到她哭得不那樣難過時, 方一言不發地連連磕頭行大禮, 轉身毅然離去。

誰知踏出長安殿, 步上長而寬闊的宮道, 他便迎面遇上了才從紫宸殿回來的麗質,原本有些急的腳步猝然停止。

不遠處的麗質本與身邊的宮人們說著話,忽然感到一陣異樣, 抬頭望去,正對上李景輝發愣的視線。

她也不由收住腳步,抿著唇與他遙遙對視, 掩在袖中的手悄悄捏緊,帶了幾分戒備。

光天化日之下,周圍時不時有宮人內侍往來,她不覺得李景輝會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可前兩回的事著實讓她模清了這人肆意的性格,即便如此,也不敢稍有放松。

李景輝自然也看出了她的戒備,一雙還帶著幾分少年氣的眼眸里閃過幾分失望與復雜。

他面色沉了沉,望著她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沖她微微拱手,隨後便繼續大步前行,與她擦身而過。

晴朗的秋日下,落葉自樹梢飄落而下,落定在地。

麗質微微閉目,輕舒一口氣,只覺心底終于能有短暫地安定。

……

夜里,裴濟邀了李景輝一同飲酒,算作臨別前的踐行酒。

因不想為外人所擾,二人未去酒肆,只在裴濟的靜舍中暢飲。

二琵琶女坐在外間彈奏吟唱,二人則坐在內室敘話。

酒到酣處,李景輝輕拍裴濟的肩,道︰「子晦,我少時也曾羨慕過你,小小年紀就跟著裴相游歷過那樣多的山川,還親自披甲上陣,殺敵無數。整個長安的勛貴子弟加起來,也比不上你一個年少有為。如今可好了,終于也輪到我去邊疆立功了。」

裴濟仰頭飲下一杯清酒,聞言不由望向窗外明月,似是想起了少年時那段艱苦的日子︰「那時候,苦是真的苦,可與將士們吃住在一處,拼殺在一起,同甘共苦,也著實難忘。」

他記得自己才跟著父親到河東時,本只是一時興起,跟著進了軍中,可父親卻告誡他,一旦入了軍營,就不能有半點退縮。

那時他不過十二歲,饒是再比同齡人沉穩,也不過還是個乳臭未干的孩子,憑著一腔熱血投軍,不過數日便因過于艱苦的操練而萌生退意。幸好他本性不會輕易認輸,硬是咬牙堅持過最初的那兩個月,待漸漸適應那樣的日子,才變得如魚得水起來。

「軍中不比別處,只望六郎你到時別後悔才好。」一向沉穩嚴肅的裴濟難得借著酒意開起了玩笑。

前幾日,他曾問李景輝,為何忽然要去邊地。李景輝只道留在長安倍感壓抑,恰好從小就羨慕他曾在軍中歷練過,便想趁此機會,干脆出去磨練一番,興許再回來時,心境也會不同。

裴濟真心希望這一對兄弟暫且分開些時日,各自冷靜,再見面時,關系能稍稍緩和。

李景輝大笑,指著他道︰「你能忍得,我怎就不能?你小子別忘了,你的弓馬,還有不少是我教的呢!」

裴濟但笑不語,又同李景輝對飲一杯。

他比李景輝小一歲,最初學弓馬時,的確是跟著李景輝學的,只是兩年後,他的技藝便已在其之上。

二人又笑了兩句,眼看月上中天,李景輝忽然沉沉道︰「子晦,你的為人,一向可靠,陛下與太後都信任你,我也是一樣的。我離開長安後,還有一事想托付你。」

裴濟見他變得嚴肅沉郁的面色,不由放下酒杯。

「長安城中,別人無須我擔心,只有麗娘,她不一樣。她出身寒微,又與家人不親近,身後無所依仗,如今又處在風口浪尖上,太後也對她頗多不喜,實在令我放心不下。子晦,我想托你,在我不在長安的時候,替我暗中照看著她些。」

話音落下,他目光誠懇地望向裴濟。

裴濟沉默,心中復雜不已。

就在幾天前地夜里,他在麟德殿犯下錯誤時,那女人也曾開口要自己能護著她。而今日,即將遠行的睿王,心中也還放不下她,開口拜托他的事,同樣也是要照顧好她。

他真不知是不是該說這二人實在心有靈犀。

李景輝見他沉默不語,只當他心中猶豫,又道︰「子晦,此事旁人我都信不過,唯有你,沉穩可靠,又能在陛下面前說得上話,難得陛下也肯听進你的話,看在咱們多年的情誼上,你能否答應我,好讓我放心?」

裴濟垂眸,默默飲下一杯酒,心中頗有幾分苦澀的滋味。

他啞聲問︰「六郎,你是不是仍放不下她?」

這回輪到李景輝沉默。

他想起白日在宮中見到麗質時,明明近在眼前,卻不能有半點逾越的處境,心中五味雜陳。

他垂著眼輕嘆一聲,道︰「子晦,我不瞞你,現在我想通了,如今我與她身份懸殊,怕是一點機會也沒有了。可我總覺得,這輩子也放不下她了。即便不能把她留在身邊,也還是想好好護著她,讓她暫且過得好些。你能明白嗎?」

若他有一日得到了足夠抗衡一切的權勢與地位,他會再將她奪回。

只是這話不能對旁人說。

裴濟對上他滿含希望的雙眼,不由眸光微閃,悄悄生出幾分心虛與愧疚。

睿王和陛下都還不知道,他如今已同他們都一樣,被那禍水一般的女子迷得不能自拔,即便沒有睿王的囑托,他也早已答應了她,要暗中護著她的。

片刻後,他避開李景輝的視線,望著杯中映著燭光的清涼液體,輕道了聲「我答應你」。

李景輝心中擔憂暫解,重又敞開胸懷,與他暢飲。翌日,與安義康一道,從長安出發,往幽州而去。

……

後宮中,自睿王走後的第二日,太後便病倒了。

大約是受不住打擊,這一回的病情來勢洶洶。女官說,太後染了風寒,又急火攻心,這兩日又憂思過度,方會如此。

一時間,大明宮的氣氛也變得陰沉起來。

李景燁原本還想著李令月的婚事,想勸太後點頭,讓她答應將李令月嫁給鐘灝,如此一來,只好暫時擱下,每日理完政事,便往長安殿去侍疾,到承歡殿的時候也少了許多。

嬪妃們見狀,為表孝心,也日日都往長安殿去。

麗質反倒樂得輕松。太後早就發話,讓她無事少去長安殿。此時太後有疾,她更不能過去,徒惹其厭惡。

只是近來久居後宮,她能見到裴濟的機會也少了許多。只有隔三差五,他隨大長公主進宮來時,能偶爾遠遠的看見。

好在,中秋那夜已經得到他的許諾,她安心許多,也不再急于一時。

如此過了大半個月,到了九月初,太後的這場病終于慢慢見好。

秋意漸濃,天氣一日比一日涼。李景燁為表孝心,決定于十日後自大明宮遷至城郊的驪山溫泉宮居住,比往年早了近一個月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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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以往慣例,天子居驪山行宮,至歲末方回,總共數月時間,因此宮中凡稍受寵的嬪妃都會隨駕。

朝臣們亦是如此。

為方便皇帝理政,各中樞機構也都要暫時遷往行宮,許多重臣會隨皇帝一同居住到驪山附近。

麗質與裴濟二人自然都要隨行。

裴濟身為羽林衛大將軍,提前五日便先往行宮附近與沿路駐防,直到出行當日的清晨,又匆匆帶著人趕回,準備一路護送皇帝與眾人東去驪山。

帝王出行,儀仗俱全,隊伍逶迤,浩浩蕩蕩,氣勢如虹。

麗質登上馬車前,正見到他一身銀甲,內著紫袍,身姿挺拔地騎在高頭大馬上,面色沉著地催馬小跑著一路檢視各處跟隨的侍衛們。

她不由心中一動,刻意放慢登車的動作,趁他駕馬從身邊小跑經過時,狀似不經意地仰頭望他一眼。

一雙杏眼水盈盈的,含著幾分怯怯的歡喜與期盼,又像是有掩不住的埋怨。

其實裴濟早已察覺到她的存在,可經過時,仍是竭力克制住自己,目光只稍一流轉,自她面龐上飛快地滑過,便重又變得目不斜視起來。

唯有抿得更緊,幾乎泛白的唇角,與不自覺將韁繩攥得更緊的左手悄悄泄露出他內心的波動。

不知為何,他覺得那雙美麗動人的杏眼里,好像有什麼不一樣的暗示,引著他忍不住細細揣度品味。

緊繃的力量自韁繩傳遞而出,馬兒似乎感受到主人的變化,十分乖覺地稍稍放慢腳步,仿佛令二人擦肩而過的時刻也拖長了些。

一切都在不言不語中悄然消失,仿佛風過無痕,無人發現。

唯有一雙冷冷的眼,隱在暗處,將二人間轉瞬即逝的眼神交流與細微動作一一收入眼底,隨後微不可查地無聲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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