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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儀這時候——注意到身後來了人。

他回過頭時, 臉上笑意還沒收住。

相里飛盧靜靜地看著他。

容儀愣住了,笑意也慢慢地收斂了。

蘭刑——他擋在身後,手伸過來, 自然而隨意地扣住了他的手腕,暗暗用力︰「佛子過來, 不知有何貴干?」

兩人形影相隨,衣袖垂落下來, 只能看見兩只手仿佛扣在一起, 十指勾連, 如——剛剛的談笑一樣,親密無間。

「我為姜國的一些事情, 要與護國神談一談。」相里飛盧的語氣很平靜。「現在不打擾吧?」

容儀手里都是汗, 一時間沒說出話來。

蘭刑捏了他一把。

容儀說︰「那就勞煩佛子在外邊稍等一下了,我進去準備準備。」

「好。」相里飛盧說。

蘭刑拉著容儀回到大殿中, 他的手仍然扣著他的手腕,用力之大讓容儀有些吃疼。

他烏黑的眼底凝結著慍怒︰「他負你, 師父, 何必再給他好臉色。」

「你說得有道。」容儀咬牙說, 「我應該罵他一頓把他趕出去,可是剛剛已經錯過了最佳時機,現在趕走他,反而顯得我心虛。」

蘭刑注視著他。

容儀說︰「我要見他, 好好招待, 等我梳洗打扮。」

他在鳳凰殿的東西都帶了過來, 容儀翻出他最喜歡的一件羽衣,穿上後,第一次在鏡子里看了看自己回來後的樣子。他的容顏依然明艷美麗, 只是氣色不太好,也比從前更加消瘦。

他像是突然來了精神,邋遢隨意了這麼多天,終于好好地打扮了自己一回。梵天的花泥往臉上擦擦洗掉,唇上沒有血色,就借了胭脂點在唇上,終于重新顯得容光煥發,貴氣逼人起來。

他仍然不會束發,只是用蘭刑給他的那柄月梳,依然別在發間,擋住那縷斷發。

外邊開始下起小雨。

神域的雨很細,漂浮在空中,不像雨,反而像霧氣。凝在人發間,織成一張極薄的銀網。這種雨像青月鎮從前的雨,讓人呼吸間都是微甜的水汽。

容儀坐回廊下,開始吃蘭刑給他準備的花糕。一塊又一塊,細膩而甜美。

天色漸漸暗下去,蘭刑望了望庭院中,聲音不大不小︰「什麼時候讓他進來?」

他不出去,相里飛盧就一直站在那里等。像他原來站在佛塔時一樣,不為什麼,只是等待。

容儀說︰「我吃好了,讓他進來吧。」

下人傳令讓相里飛盧進來。

大殿外的人間街市沒有得到命令,依然擺著,夜市點燃燈火,一片柔軟的暖黃色,人們熙熙攘攘,歡聲笑語,如——浮光,照亮人的眼底,可是找不到絲毫暖意。

相里飛盧的踏入庭院,銀白發間的雨絲撐不住,墜下來濡濕他的發端,在發尾墜下雨珠。青色的衣袍也染成了另一種深色。

——那麼雨會讓人變老。你師父變老了,我看見他的壽數在變短。

——不會,上神,雨不會讓人變老。它會讓人——病。

——那我給你打傘。

——你不要——病。

下人們都退下了。

蘭刑看了看他,握著劍的指節隱隱用力,泛出白色,滿身戾氣與敵意。

容儀抬頭對他一笑︰「沒關系,你也下去吧。」

蘭刑嘴唇動了動,沒說什麼,他抬眼望向相里飛盧,相里飛盧也正好望過來,兩人視線在空中沉默地相交,彼此都打量了對方一眼,如——刀鋒對撞。

蘭刑離開了。

相里飛盧仍然立在庭院中。

容儀說︰「請佛子過來坐吧。」

相里飛盧于是再進一步,走入檐廊中,盤腿坐下。兩人的呼吸聲湊近籠罩,蓋過了雨聲。

容儀說︰「佛子吃飯了嗎?」

他以為相里飛盧要說吃了,但相里飛盧說︰「沒有。」

「哦,那我……讓人給你準備一些飯菜。」容儀把自己盤子里剩下的幾塊糕點也推了過去,覺得自己再面對他時,更加心平氣和了。

下人們端來了飯菜,都是素齋。岫山米粒粒晶瑩飽滿,香氣——溢,天泉竹筍清甜爽口……神域比起天界,更像人間,做菜的滋味和樣式也更加接近。

相里飛盧吃了幾口米飯,容儀低下頭,在碗里玩著兩片筍,筷子戳來戳去,並不吃。

「你不吃嗎。」相里飛盧開口了。

「我吃過了。」容儀瞅了瞅那盤花糕,「有人喂過我了,我不餓。」

「嗯。」相里飛盧淡淡地應了聲,低頭又吃了幾口,過了片刻,又放下了。他碗里其實也沒動多少東西,修為已經到了這個階段,自然能化天地萬物靈氣為自己所用,不需要再靠吃喝來維持能量。

其實從前他的修為就已經到了這一層,但是架不住容儀對「喂糧」這個過程有著某種儀式感,一天之中總要抽出一頓飯的時間來陪他一起吃。

「那麼,你來找我,有什麼事情嗎?」容儀正襟危坐。「我已經不會回你你的姜國了,這個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再跑回去害姜國的。」

相里飛盧頓了頓,說︰「不是這個事。」

「是想問問護國神身體是否還好,我來梵天,望見你並不在佛前,加上明行星光微弱,有些擔心,所以過來看一看。」相里飛盧說。

他的語氣很平靜,甚至稱得上溫柔。

听了他說的——,容儀又開始覺得魔釘釘入的地方有點疼。

這個地方的傷痕本來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很久沒有再疼了。他不明白為什麼鬧翻過後,相里飛盧還可以用從前的這種語氣說話。

他垂下眼說︰「哦……我挺好的。」他想了想,又害怕這——听起來是不是有點假,他說,「前段時間受了一點小傷,還在恢復,不過很快就會好。明王們也總是嫌棄我的原身太肥,我想,也正好趁此機會瘦一些,好看。」

「原來那樣就很好看。」相里飛盧說。

「……」容儀說,「我比較喜歡現在這樣。而且你也不用擔心,雖然我是護國神,一——程度上關聯著姜國的國運,可是你也知道,水火相克,我弱一點,對姜國是好事。而且,護國神怎麼樣,其實和國脈影響沒有那麼大,就像我師父死了,但是姜國其實還好好的。」

相里飛盧又頓了頓,聲音有些僵︰「上神,我不是那個意思。」

容儀說︰「我也在跟佛祖申請了,希望能換一個人來當你們的護國神。當初也是我不好,听說給你降情劫成功了就能不當明行了,不過現在我知道這個很不負責任,而且我也沒有成功。」

相里飛盧不說話了。

容儀注視著他,覺得這些——說了出來,自己心里也好受多了,而且沒有上一次在姜國時那樣哭得丟臉——他有些暗暗的高興,為自己扳回一城這件事︰「還有什麼事情嗎?」

「沒有了。」相里飛盧輕輕說,「看上神身體安康,我很高興。」

「我也挺高興的,大家都很為我高興。」容儀發現今天相里飛盧的——他有點接不了,于是強行接話。

「你從前住五樹六花原。」相里飛盧又說。「以前听你說起過。」

「嗯,我覺得天界不太有意思,所以跟著小徒弟搬來了神域——我的小徒弟你見過的,就是以前在青月鎮的那個小執行人,我收了他當徒弟,上次……」容儀卡殼了一下,說,「上次本來想帶你見見的,不過你現在也看到他了。」

「是一段好緣分。」相里飛盧說。

他又低下頭,吃了幾口飯。

容儀重新拿起筷子戳那幾片筍,「那,一會兒我帶你逛逛神域?好不容易來一趟,你要不要多留幾天,我讓小徒弟招待你。」

「不必。」相里飛盧放下筷子,站起身來,「姜國還有事務,我這就回去了,不勞煩上神了。」

容儀松了一口氣,他跟著站起來說︰「那我送送你。」

相里飛盧沒有拒絕。

他們一人執一把傘,踏入雨中,隔著半尺的距離。

周圍沒有點燈,有些黑,容儀認真地看著地面,他的側顏正對著相里飛盧,鬢邊的金玉發飾在幽微燈火下熠熠發亮。

似乎是覺得沉默著有些尷尬,容儀開始找話說︰「姜國還好嗎?」

「很好。」

「那你在梵天和他們談得怎麼樣?」容儀說,想起了這些天他一直默默關注著的小八卦,「很多執行人都死了,好像。」

「你不用擔心,以後不會了。」相里飛盧說。

「哦,好。」

行走間已經到了神域門口,外邊等著一只三青鳥。

「那我就送你到這里了。」容儀停下腳步,想了想,又說,「一路平安。」

「好。」相里飛盧也停下腳步。

他靜靜地看著容儀,忽而說︰「等以後……」

容儀把已經往回邁的步子收了回來︰「嗯?」

「等以後姜國國脈流轉到火,上神要是願意,也可以……」相里飛盧的聲音頓了頓,「回來看看。」

容儀不說話。

「姜國子民都很敬慕上神。」相里飛盧說——很有分寸,就此打住,「不回來……也沒關系,上神平安健康,不步孔雀大明王後塵,便是……姜國子民,唯一的心願。」

「我知道了。」容儀說,含混不清地答應著,「就……以……以後再說吧。」

相里飛盧走了。

容儀總算松了一口氣。

相里飛盧回來的速度之快,連青月都沒有想到。

按照天上人間的時間,他以為相里飛盧這一去,至少要數十年,卻沒想到他只過了幾個月就回來了,好像只不過是去遠方除了個妖。

回來之後,也一切如常。相里飛盧只告訴他︰「從今以後,姜國徹底平安,國師事務,全權交給你。我——閉關修行,就此避世。國師大典,等我與陛下商議之後,在做決策。」

青月傻了︰「師父,我……我還——」

「培養你,只等今日。」相里飛盧輕輕說,「如果一切不出意外,再有千年,姜國五行流轉到火,我便可以……真正休息了。」

房里燭火盈盈,照著相里飛盧的臉,那雙眼依然蒼翠明淨,只是臉色有些蒼白。

「師父?」青月察覺出不對,「師父?你怎麼了?」

相里飛盧伸手按住自己下月復,微涼的血透過衣衫,順著指尖流淌下來。

青月差點被嚇瘋︰「師父您趕快躺下!我去給您抓藥!」

是鎮魂釘的舊傷突然發作。

這種劇烈的疼痛侵襲了相里飛盧的腦海,他一時間甚至無法出聲,只有豆大的冷汗不斷地滾落。

青月趕緊叫人,把相里飛盧平時常用的那幾味藥方煎上,隨後急慌慌地替他診脈︰「心神翻涌沖擊舊傷,冷熱交替急沖氣海,師父,天界那些人對你做了什麼?他們可曾對你無禮?」

「沒有。」相里飛盧輕輕喘著氣,「沒有,我沒事,疼一會兒就好。這是舊傷。」

「舊傷,不要緊。」

他知道它會有多痛,甚至一直都知道舊傷發作會很痛——但是唯獨沒有想到。

原來這麼痛。

這傷痕,原來會這麼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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