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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以來困擾青月鎮的濃稠雨霧, 也終于散去。
陽光透入,空氣漸漸變得清涼輕薄,霧氣如同被水沖散的顏料, 從中央往外洗滌澄澈。
外圍還剩下的人們漸漸察覺了這樣的變動,停在峽谷外的青月鎮鎮民紛紛回頭趕來, 還剩下的神官,帶著東郡王的人馬穿過他們已經走過的路, 回到青月鎮。
「這是……這是發生了什麼?」
幾個神官趕過來, 看見了相里鴻支離破碎的軀體, 禁不住悲痛哭嚎起來︰「相里大人——」
「快快,佛子大人失去意識了, 快來。」
「怎麼這麼多的血, 這麼多的血……怎麼辦?佛子大人沒有意識了,我們現在怎麼辦?」
「去問問小公子!」
所有人都看見了被困在陣法中央, 渾身是血,已經喪失行動力的蘭刑, 不由得提高了警覺。
一個神官跑來問容儀, 望著蘭刑的視線有些懷疑不定︰「小公子, 請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容儀擺擺手攔下其他人,想了想︰「無妨。凶手的話,佛子和他的師父都已經找到了,這位是神使, 我會送他回去。佛子的師父救不回來了, 佛子失血過多, 要你們人間的醫者為他治病,等一會兒我過去,我也會給他治一治的。」
他又蹲下去, 和蘭刑平視,扶著這少年人的肩膀。
上一次他滿心都是練實,沒有仔細看。
蘭刑的面容瘦削俊美,比他印象中的十五六歲,似乎要略微成熟一些。只是因為他那陰郁的氣質,和總是顯得有些脆弱的處境,讓他誤以為他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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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刑仍然看著他。
他烏黑的眼眸格外幽深,睫毛上沾了血,但是他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也沒什麼表情,卻如同一只警惕的孤狼。
「傷你的是我的未來夫君的師父,我是姜國的護國神,也是姜國的國師婿,他們不懂事,我來還一還。我會讓梵天接你回去休養一段時間,等你好了,再把你送回神域。」
容儀又嘀咕了一下,看著蘭刑的臉,有一點微微的心動︰「哎呀,好女敕好女敕……我是說,你回去之後,多領點好些的任務吧,比如祈福消災、驅邪安產之類的東西,等人間為你造法相,開始供奉你的時候,你的法力會更強,以後,也能自己離開這個陣法了。」
他以為蘭刑的沉默,來自憤怒與筋疲力盡,但蘭刑眼底卻只有無邊深海。
這深海一樣的眼眸映照著他的模樣︰鳳凰業力尚未消失,風與雨中,容儀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如同一道光,刺傷了青月鎮連年的昏暗。蘭刑忽而想起,神域的執行人們,一直將歷任明行的法相做成雕像,立在神域的界門前,以此作為警示以及追逐的方向。
他見過他的,盡管他此時法力耗盡,看不出容儀的原身,但他忽而記起了那個雕像——金彩琉璃的法相,是一只翱翔九天的鳳凰,有著赤金色的羽毛,霞光都為此黯然失色。
容儀的法力在地上的法陣上燒穿了一個大坑,他回頭看了看失去意識的相里飛盧,嘀咕了一下︰「都已經用了,再用一點應該也沒關系吧。佛子可別再罵我了。」
他對著天空發布了一道指令。
凡人听不見,但此時此刻,整個青月鎮的鳥群都猛然從林間驚起,拍著翅膀游走飛翔——那是一聲清冽的鳳鳴,上達九霄,穿透雲層。
梵天,五樹六花原,守門的小游龍們听見了這一聲,為首的小黑龍撢了撢身上的灰塵,吆喝起來︰「兄弟們走了走了,明行下令,要我們下去接個人!」
一邊有只小粉龍已經冬眠很久了,它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接誰?第三十八個?」
其他小龍嘰嘰歪歪地討論起來︰「對啊,好久沒有听見大人下令了,大明王們都特別怕他死在凡間,前段時間軍荼利大明王才好不容易有了機會過去看他,回來說還好,大鳳凰還活著……」
「我看是,走走,咱們去看看,回頭還能跟明王們討論一下,嘿嘿嘿……」
小龍們來得很快,隱去了身形。
它們下來得很迅速,蘭刑終于從鎮魂釘的重創中恢復了過來,勉強笑了笑︰「謝明行體恤,只是執行人,如果不回去復命,會……」
蘭家士族長官的臉浮現在他腦海中,一起浮現的還有執行人大牢的刑罰。
沒有完成任務要罰、完成早了也要罰、有任務要罰、沒有任務同樣要罰。
鎮魂釘其實不疼。因為那牢里不止鎮魂釘,九陰錘可以錘入靈魂,讓人生不如死,三魂燭可以灼燒元神,讓元神承受生生撕裂之苦……
那麼多的疼痛,疼久了,也變成麻木。也如同他的心悸,發作起來是痛,但那種痛,他也已經記不起來了。
「多大的事。」容儀輕飄飄地說,隨手揪了一條小龍,吩咐道,「去神域告訴執行人一聲,我把他們的小執行人借走一段時間。」
他轉頭對蘭刑微笑︰「你就在我那兒養傷,其他都不用管,好了再回去吧。」
蘭刑眼底的深海中,突然出現了一絲微微的波動。
相里飛盧的傷很重。
郎中來看過之後,一臉的驚異︰「如果佛子是凡人體質,那麼恐怕早已經活不下來了。」
刀傷、鎮魂釘、妖爪穿心、失血奔波、透支法力、強用禁術,哪一樣都是足以致人死地的東西,好幾個郎中無從下手,還好相里飛盧自己帶過來的神藥,尚且還有一些沒用完,他們只敢用那里邊的藥材給他養傷。
相里飛盧在四天之後醒過來。
意識昏沉時,他做了無數的夢,有些記得,有些不記得。有時候是佛塔鐘聲,有時候又看見相里鴻牽著他,在佛塔和城樓之間的懸橋上走路。
從夜晚到黃昏,從初春到冬雪,最後他看見相里鴻帶他來到一座陰暗昏沉的橋上,在那橋面前停了下來。
相里鴻說︰「師父就到這里啦。你別來了,從今以後,就是你一個人走了。」
而他在夢中,也似乎有所感應。那座橋他過不去,隔絕在生死之間。
還有一些不是夢的東西,他隱約知道,只是醒不過來。
他知道身邊醫者來來去去,有人在他房里熬藥,藥罐子在爐火上燒得滾燙,還知道……有一個身染花香、穿著粉白衣衫的少年,輕輕趴在他床邊,烏黑的眼眸瞅著他,將下巴擱在手上。
「你可不要死,你死了,我很難再找你一樣的喂養人了。佛法就化生出你這麼一個人,你要是死掉了,再什麼時候生出一個你,又很難說……」
少年低頭看他手腕上的傷痕,「我看出來你這回不會死了,不過我實在很想讓你再好快一些,我想,既然陣法也燒了,執行人我也送走了,再給你輸送一點法力,應該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就是不知道這次會領什麼天罰,你會不會罵我。」
他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像個學堂里被罰的學生,那白皙修長的手順著袖子模過來,搭在他的手上,帶來源源不斷的熱氣。
他看見他手指上烏青色的痕跡,知道那是九陰錘的傷,他想開口問一聲︰
傷好了嗎。
手還疼嗎。
可是他沒醒過來,這句話也沒有問出來。他反而在這場完完全全的休息中,想起了一件久遠的往事。
鳳凰劫,並不是他遇上的姜國第一場浩劫。孔雀降臨的那一次,也並不是。
他有記憶的第一場國難,是干旱。那時他還小,剛剛記事,所有事情幾乎都是相里鴻一個人承擔,他沒有跟著他去,只是在佛塔里往天上看,太陽灼熱窒息,滾滾熱浪撲面而來。
那是天下顆粒無收的幾年,讖緯中所說的話模稜兩可,只說,姜國會逢一場大旱,氣數不盡,國不會亡,氣數已盡,神仙在世也救不了。
那麼大範圍的干旱,那場災禍,是誰降下的,而那干旱的戛然而止,又是誰停下的?
相里飛盧忽而睜開眼。
他渾身都在痛,骨頭斷了,重新接上,只有鎮魂釘穿透過的地方,透骨陰冷。
他旁邊有神官守著,見他醒來,又驚又喜︰「佛子?大師您醒了?」
「容儀呢?」他的喉嚨里也帶著血腥味,他費力地起身,提起床邊的青月劍。
「容公子在隔壁房間睡呢。」
「相里……相里大人呢?」
神官沉默了一會兒。
相里飛盧于是說︰「我知道了。我先去隔壁看看。」
相里飛盧咳了幾聲,拒絕了神官的攙扶,放輕腳步,推開隔壁房間的門。
房屋空空蕩蕩,他往床上看去,那里也是空的。
他並不知道容儀這個時候會去哪里,是回梵天了?他退後一步,忽而腳上踩上什麼軟軟的東西,低頭一看,是一角柔軟的羽毛。
鳳凰尾羽……來自床底下。
他半跪下來往下看,見到容儀變了原身,縮在床底下。那麼大一只鳳凰,用翅膀擋著眼楮,把自己縮成一團。
「容儀?」
容儀听見他的聲音,收回翅膀往外瞅了瞅,有點驚喜︰「啊,是你,你醒來了?」
他撲騰了幾下,把尾羽也收回來,擺正放好,繼續縮在床下,有點緊張︰「雖然我也想與佛子你溫存纏綿一番的,但我希望你現在快出去,軍荼利大明王可能馬上就到了,我要被他罰了。」
他有點哭喪著臉︰「希望這次的天罰不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