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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救我。」

那個空白的箱子仍然在他旁邊, 一起經受著大雨洗刷。陣法緩緩流動,他的血一滴一滴地往下墜落,混入雨水中。

明明都是水聲, 但他卻能無比清晰地分辨出自己血管中血流涌動的聲音,還有銳器扎透骨肉的響聲, 暗紅的,溫熱的血液, 滾過冰涼的刀尖。

「救……我。」

他的聲音已經很微弱了, 但兩次沒有得到回答之後, 他卻閉上了嘴巴,漆黑的眼眸里望著雨中的遠方, 卻又像是什麼也沒有看著, 像是即將熄滅的燈火。

「泥濘中的蟲豸,也會有羞恥之心麼?」

過了不知多久之後, 黑影熟悉的聲音出現了,不帶任何感情, 「我本想等你叫我第三次時出現, 但我並沒有想到, 你已經準備赴死。你不想死,卻可以因羞恥而放棄或者的機會,我覺得很有意思。」

蘭刑看不見黑影在哪里,但他仍然笑了起來, 笑容有點冷, 帶著一些無所謂的嘲諷︰「我沒有東西可換給你了。」

「我明白, 但你這樣的羞恥心,令我很感興趣。如果不是這樣有違因果,我會幫你一把。」

「呵呵。」

蘭刑仍然只是笑, 望著雨中不知名的遠方,不打算回答,只是靜下來感受自己生命流逝的聲音。

活了這麼多年,無數次從死亡邊緣掙扎著回來,但他如今這個死法,未免也有些可笑。

天邊隱約有震雷聲,那是天怒的聲音,與他相關,也與他無關。

他的眼幾乎看不見面前的這個人設,應該說,他這雙眼楮,幾乎沒有看過這個人間,他一輩子都在看他這半生的走馬燈。

——「蘭家幼子生出來了,天生心悸,就這樣的人,怎麼配得上執行人血脈。」

——「這種人,飛升天界已經不可能了,倒是還可以用一用。那些……不利供奉的事情,就都交給他去做吧。」

太陽界,太陰界,陰陽游走,冰火兩重,是兩個極端。

他總是疲憊地拖著行囊,拿著自己的法器,活在凡人的憤怒和詛咒里,回去之後,活在羞辱與謾罵中,在陰冷的房間里慢慢入睡,小心翼翼地收著那些幾年才會出現一次的供奉,或許還是凡人燒錯了香。

凡人是如此虛偽,當幸福降臨的時候,他們歡喜鼓舞,用最好的金銀折成元寶,做好蠟燭,對著群星上供奉、發願,當災厄降臨時,他們便詛咒神靈。

在仇恨、痛苦、恐懼、怨恨、嫉妒中游走的人,是鑽在塵埃里的低劣的蟲子,被灰塵泥水沾染,上天從不眷顧。

上天如果要眷顧,也只能是因為對那些塵埃的懲罰,而並非是出于對那蟲子的愛憐。

滾滾雷聲起,陣法越來越強,已經開始,便已經無法回頭。陣法里七七四十九根鎮魂釘,能夠碾碎一切神魔妖鬼。

第一根鎮魂釘穿透蘭刑的琵琶骨時,蘭刑悶哼一聲,汗水冒出來,第一道天雷迅速朝下滾落。

那道天雷直劈相里鴻而來!

「師父——」

閃電刺破人的眼楮,相里飛盧反應飛快,提起青月劍飛身一擋,師徒二人隨即被強大的力量轟得摔去了地上,他們二人身下,已經化為了焦土。

青月劍豁出了一道裂痕。

「是天罰,是天譴!」相里鴻的臉色從蒼白變為鐵青,他的一雙蒼老疲憊的眼深陷在眼眶里,此時此刻,這一雙眼楮強烈地顫抖了起來,幾乎打破了他往日已有的穩重,而顯出一種恐懼來,「這是什麼,我抓到的是什麼東西?那個少年,他是什麼東西?」

蘭刑的血流涌動著,順著傷口往下涌動,傷口浸潤。

與此同時,天上閃電涌起,雲層也如同包藏著什麼沉沉欲墜的東西,不斷地聚集著光芒,那是第二道雷霆即將落下。

「天運執行人。」

「不屬于上天界,不屬于人界,他們是‘神的使者’。」

「如同明行降禍,他向刀山行,刀山自傾覆,他向火海走,火海自摧折。天運執行人負責遵循天運,在人間降下一切苦難、歡心、災厄、幸福。」

「那麼多讓你的願望,那麼多個世界的小國小民的安危存亡,自然不用請動天界上神,這一切,都有執行人來做。」

「如果是血脈純正的執行人,在多次執行福德或者災禍後,他們便有希望真正為天運所接納,飛升上界,甚至……掌控明行星。」

「如果說,明行是天運的代表,那麼執行人就是跟在明行星身後,那一群沒有名字的星辰。他們是天運的一部分,萬事萬物,遵循因果,如果一個國度因為干旱而滅亡,那麼人不能仇恨降下這場干旱的執行人,因為那就是他們國家的國運。」

相里鴻渾身發抖,看著天空,他顫抖著說︰「我想起來了……執行人,真的有執行人存在!他是來給我們青月鎮降霧雨的那個人!」

這個時候他的聲音,已經不再是仇恨,而是一種崩潰和恐懼。

青月鎮無法仇恨這場霧雨,只能仇恨借這場霧雨橫行的妖魔鬼怪,因為沒有凡人會去恨太陽太過炙熱,去恨冬天太過寒冷,去恨判官在屬于自己的那行字上添了幾筆。

因為他們都深深地知道——執行人降禍並非本意,一旦傷害到天運的執行人,反噬即刻降臨!

「是我錯了……」相里鴻緊緊盯著天上涌動的雲層,嘴唇發著抖,「是我錯了,我要去停下陣法,我要去停下,執行人死了,青月鎮就完了,姜國的水脈也——」

烏雲壓頂,寒風獵獵,雨水如同冰,要把骨骼都一起凍僵。

只有血還是溫熱的。

第二顆鎮魂釘被陣法催動,穿透蘭刑的手腕,蘭刑的蒼白的手被狠狠地釘在了地上。

他的面容在這一剎那扭曲了,強烈的疼痛幾乎抽空他的意識,他的喉嚨里發出一聲嘶啞的悶哼。

第二道天雷落下!

相里鴻這一剎那,推開了趕過來的相里飛盧,自己持青月劍往前奔去。

他是□□凡胎,即使有青月劍護身,這道雷霆依然撕碎了他的內里,血液、骨骼幾乎斷為齏粉,但那層皮還搖搖晃晃地支撐著。

「要停……停下陣法。」

「要停……停下。」

「師父——」相里飛盧聲音沙啞,他被一只修長的手拉了回來。

容儀變回人身,舒展了一體——霧氣消散,似乎也令他舒服了許多。

他扣著相里飛盧的手指,看了一眼相里鴻︰「他本來還有三天壽命的,這一下,三天也沒有了。他快死了。」

大雨中,血肉模糊的人拼著最後一口氣,往陣法中央爬過去,他眼里已經不再剩下其他的東西,只剩下那個陣法本身。

暴雨中,陣法的暗金色緩緩流動著,蘭刑幾乎失去意識,但他依然用盡全力想要挺直脊背,顫抖著手,想要將里邊的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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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去。」

容儀牢牢地扣著相里飛盧的手,那雙烏黑的眼認真而凝定,「你也重傷在身,你如果過去,你也要死了。」

他恢復得很快,幾個時辰之前,他還是那只羽絨會被沾濕的鳥兒,現在,雨水重新不能再淋濕他的衣襟。

粉白衣衫,頭發烏黑。仿佛能夠隨時撈出一把碎雨,輕輕灑在這天地的棺槨中。

也像那一晚被他牢牢掌控在身、下的樣子,單純迷蒙,又盡力依賴。

相里飛盧忽而笑了。

他看著他,蒼翠的眼底,甚至出現了幾分溫柔。

這一刻,或者是這大半個月中漸漸積累的一切,讓他明白了這個少年。

「上神。」他輕輕開口。

那聲音里的溫柔也是前所未見。

容儀微微睜大眼楮。

「多謝上神這段時間的抬愛,只是我□□凡胎,只能陪上神走到這里了。」

他伸出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頭。

「那你是要退婚嗎?」

容儀沉默了一會兒,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伸手去抓他的手。

「不是,上神,不是退婚。」相里飛盧的聲音依然溫柔,低沉而溫柔,「是‘死’。」

「那你不討厭我嗎?」容儀緊跟著又問道。

相里飛盧又笑了笑。

——其實不討厭。

他是姜國國師,天生佛子。他不會真正討厭一只自然靈性的鳥兒,如同天空不會討厭一朵雲。

相里飛盧輕輕掙月兌容儀的手,轉身往陣法中央走去,越走越快。

第三根鎮魂釘被法陣驅動,破空而來,相里飛盧飛身持劍擋開,鎮魂釘是靈器,無法被實體所阻擋,只有踫到血肉之時,才能化為實體,徹底扎透。

他擋過去,鎮魂釘扎透了他的肩膀,相里飛盧一剎那冷汗浸透。

容儀在他身後,跟著他走,有點著急︰「佛子。」

他沒跟上,有往里走了幾步,但是被陣法刺了一下,停住腳步。相里飛盧的身影卻已經沒入了暗金色中。

「佛子!」

陣法驅動得越來越快,相里飛盧一路往里走,不回頭,他用自己的身體擋著陸續飛來的鎮魂釘,腳步越來越慢,抵擋著一切阻力,往陣法中心盡力走去。

血亦從他身上流淌下來,他已經流不出更多的血了,被艷鬼當胸一剜,加上透支禁術,暗紅色的血潤濕了衣襟,隨後凝干,過了片刻,再度濕潤。

相里飛盧注視著蘭刑的方向,遙聲說︰「上神,此陣此法,我相里飛盧替師父承擔因果,請上神不要怪罪于青月鎮。我願意承受上神的一切怒火。」

「我不是上神。」蘭刑臉色慘白,他混沌的雙眼終于聚焦,看見了面前長發黑衣的男人。

仿佛是姜國的現任國師。

蘭刑扯起嘴角,笑了起來︰「你們凡人,永遠這樣惺惺作態。停不了的陣法,還要停,擋不了的天運,還要擋。」

他的表情沒什麼變化,烏黑的雙眼重新渙散起來,只留下一片沉沉的死氣。

朝可信神,夕可弒神,這也是凡人。

「是總要有人,去行不可為之事。」相里飛盧沉聲答道。

「是你虛偽!你騙了自己,還騙你的子民。」

蘭刑聲音沙啞,透著嘲諷。

他不喜歡多說話,他一直是個寡言的少年,更是天生帶病。說話已經耗盡了他的全部力氣。

但如今死到臨頭,他還是笑著,那雙混沌的眼楮重新聚焦,帶著鄙夷與不屑,「單論此條,你已罪行累累……不是麼?」

——佛子大人,我們知道護國神沒有來,是我們姜國,國運沒了,是不是?

那曾仰望他青月劍的孩字,那些仰望他的民眾。

單單他們不知道。

他已經罪行累累。

第四根鎮魂釘被他擋住,扎透了他的肋下。

相里飛盧滿身是血。陣法越來越快,第五根、第六根、第七根,齊齊扎入,沒入他的脊背。

他悶哼一聲,跪了下來。

無盡的迷蒙中,他似乎又听見了兒時的鐘聲。長街議論如沸,他挺直脊背,提劍立陣,懸鐘在他身後重重落地。

——不要睡。

他怎麼可以,讓他立誓護住的這一切,煙消雲散?

溫暖的熱流拂過他的身體,他起初以為那是血,後來發覺是火焰。

鳳凰火,避開他的軀體,沿著整個法陣,沖天而上。

大雨與烈火撞出了蓬勃熱浪,蒸騰四散,鎮魂釘懸在半空,紛紛落地,陣法被摧毀了,金色的流光被鳳凰業力洶涌撞開,變得宛如岩漿,灼熱刺目。

「不要睡。」容儀出現在他身後,輕輕地抱住他的肩膀,「我現在明白,你和別人哪里不一樣了。我要養我,我不想你死。」

下一刻,相里飛盧感覺到自己被一個溫暖的結界包裹了起來,而容儀站起身,閑庭信步,往陣法中央的蘭刑走去。

蘭刑重重地呼吸著,胸膛起伏,汗水濡濕他的額發,又從俊秀的下頜滴落。

蘭刑如同感應到什麼,抬起頭。

他蒼白的面容里沒什麼表情,只是眼底從死寂變為困惑,隨後變為微微的震動。

「我吃了你一個果子,也算是欠你,今日我會放你走,你回去好好養傷。」

容儀伸出手,蘭刑身上的鎖鏈應聲而斷,他的指尖拂過蘭刑的手腕、肩膀,鎮魂釘輕輕松松地月兌出,掉入土里了無痕跡。

「鎮魂釘這種東西,想必和九陰錘一樣,很疼吧。」容儀垂下眼,嘀咕了一句,隨後笑了笑,「好了,你可以走了。上次的練實,雖然有些干了,但是仍然好吃。」

蘭刑依然無法動彈,大雨中,他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見容儀的那個雨天,心跳混亂,呼吸倉促,視線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只見到容儀晃晃悠悠地往回走,青灰色雨幕中,只留下一片粉白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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