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好徐妙錦後,眾人離開項府,在朱清影的帶領下,乘著子末丑初的夜色,往皇宮的方向而去。
他們針對柳月遙的行動既已失敗,便不再有「敵明我暗」的特別優勢,考慮到柳月遙可能采取的種種後招,諸如跑去向皇帝哭訴他們的「暴行」,又或集結高手對他們展開追殺,甚至命劉璟領兵進城,沒人知道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所以他們必須立刻見到建文帝,趁柳月遙有所行動之前,帶著建文帝先一步離開京城。
重新戴上面具的花語夕一路無言,直到紅牆在望,才終于收拾心情,看了眼藍橋道︰「你怎麼全身都濕了?」
「剛才到月湖沖了個涼。」藍橋墮後半步,若無其事地道,「天太熱,沒有運功烘干。」
花語夕方才一直沉浸在項逸軒慘死的情緒之中,此刻玲瓏心思重新運轉,恍然藍橋因在引誘柳月遙上鉤時吸入了綺幻香,故而渾身燥熱難安。
柳月遙的強大遠遠超乎眾人的預期,不但從容突圍,甚至還反殺了項逸軒,讓他們一行人陷入絕望和悲痛,一時間都沒留意藍橋去了月湖。
他一個人去沖涼水,花語夕在風月場混跡多年,自然知道男人獨自做這種事其中的含義。
她咬著嘴唇,心里生出對藍橋的憐愛和歉意,本想走近安慰他兩句,卻驀地發現,藍橋背上有不少泛紅的印記。
「你受傷了?」她扒住藍橋的衣衫,想進一步為他檢視傷口。
「沒受傷。」藍橋淡淡地回應,揮手掃開花語夕的手,「沒事,不用管我。」
「可那分明是血跡。」花語夕堅持道,「柳月遙的血濺不到你背後,你定然是受傷了。」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藍橋有些慍怒地瞪了她一眼。
花語夕忽然伸手,在藍橋的鼻尖晃了一晃,藍橋只嗅到一股甜香,就覺身子一陣乏力,還沒反應過來,已被花語夕從肩膀處扒開了衣衫。
「你干什麼!」他驚怒地吼了一聲,匆忙又將衣衫拉好。
但花語夕已看得分明,那是一道寸許寬的血痕,看那傷口邊緣的印記,應是以樹枝藤條等物抽打所致。
不是在和柳月遙作戰時留下的。
「你……」花語夕遲疑著,終還是問了出來,「你自己打的?」
「是!」藍橋攥緊了拳頭,額上青筋暴現,大聲道,「都是我的錯,我恨我自己,一開始偷襲不中,一身武功在柳妖女面前完全發揮不出。後來郡主受制,我因到場太慢,以致未能和思邈形成夾擊之勢,思邈的死,我有很大的責任。」
「我是第一個與柳妖女接觸的人,你們都指望著我。可機會擺在眼前卻抓不住,反而讓思邈承受滅頂之災,應受到懲罰的人是我!」他骨節捏得骨節咯咯作響,「我要是能再快一些,再快一些的話,思邈就不會……」
說到最後,他話聲低了下去︰「我氣不過,恨不得把我這只沒用的手也割下來,但想想或許還要再遇上柳妖女,便先罷了,只是打上幾棍。此刻唯有身體上的痛苦,才能讓我內心好受一些。」
「夫君……」花語夕執住他的一只手,輕輕地在他手背上撫著,柔聲道,「這不是你的錯,你已做得足夠好了,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柳月遙的魔功如此之強,這是我們事先誰也沒想到的,之所以都指著夫君,是因夫君本就是我們之中武技最強橫的呀。」
「要是換了我作誘餌,說不定比你更不堪。」凌羽飛也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是敵人太狡猾了,懷遠不必太過自責。」
風夜菱輕嘆一聲道︰「我知道,夫君因在武道上已攀至巔峰,故自然而然地生出‘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的想法,至乎把整個行動的失敗全歸咎于自己。你的偽裝被柳月遙識破,只因你未受她的誘惑而心跳加速,這只說明你個是正人君子,誰也怪不得你。」
花語夕又道︰「以她的功力進益來看,除徐輝祖外,至少還吸了數位高手的功力,再配合上一血玲瓏的奇功,在身法速度上已突破凡人體能的極限。這樣的功夫我們見都沒見過,初見之下吃虧,也算不得奇怪。」
白雪音則道︰「現在我們已知道她的套路,下次再遇到她,她就沒什麼便宜可佔了。」
朱清影險些在柳月遙手中喪命,直至此時仍猶有余悸,听她這麼說,忙問道︰「白女俠有什麼制敵之策?」
白雪音沉吟著,正思量該怎麼答她,藍楓忽然道︰「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大哥,你此時內心的痛苦和自責,我非常理解。」他的語速很慢,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當初燕王大軍在齊眉山受挫時,我也有相似的痛苦和自責。想著自己是不是如果多勸諫幾句,就不會有那一敗,也不會有那麼多將士埋骨在齊眉山中。」
「我之所以那樣想,是因我把我自己當成了全軍最聰明的人。連帶大王在內,他們誰的心思都沒有我靈巧,誰的判斷都沒有我準確,所以大王決策失誤,必然是我沒有想周到,又或者沒有勸周到。」藍楓自嘲地一笑,「我是把自己當諸葛武侯啦。」
「但其實,大王的靖難軍中人才濟濟,大王本人更是不世出的軍事奇才。沒有我藍清歡操心,一樣可以打勝仗。」他說到這里,再次看向藍橋,「你呀,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論武功,其實白女……呃,我是說三嫂子不比你差多少,論聰明才智,二嫂子更是把你甩到姥姥家去了。大嫂的韌性和氣勢,子翼的獨門劍法,還有郡主和思邈,大家誰也不是來跑龍套的。大哥別嫌我說話難听,但你只是我們手里的一個工具人罷了,主要還是柳妖女饞你身子。除去這一點,我真看不出有什麼責任是需要你一個人攬下的。」
他這一番道理另闢蹊徑,倒是把藍橋說得一怔,仔細品味起他的意思來。
就連站在一旁始終沒說話的本雅莉,也不禁向藍楓投以認同和贊許的目光。
藍楓見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嘿嘿一笑,話鋒一轉道︰「其實要說痛苦是因為無能,我也時常感同身受。我空以風流自居,卻總是把不到妹,看大哥左擁右抱的,真是又羨慕又嫉妒,唉,好痛苦呀!」
「你痛苦個鬼!」
藍楓「哎呦」一聲,自然是被本雅莉的粉拳錘了上去。
眾人經他這一打岔,因項逸軒而致的抑郁心情緩轉了許多,藍橋也在三位夫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安慰之下,逐漸打起精神。
他們走太平街,經竹橋繞至皇宮北面的元武門,朱清影找到一位巡夜的禁衛軍士兵,亮出一面金牌道︰「我是南平郡主,這是皇兄賜我的金牌,憑此牌我無需通報,可直趨皇兄寢宮。現在我有十萬火急的緊急軍報,請兄台立即開啟宮門,讓我等進宮面見皇兄。」
那士兵顯然認得那塊金牌,也很恭敬地朝朱清影抱拳一禮,卻是面露難色︰「上面有過交代,若郡主持牌進宮,準予放行。小人不敢難為郡主,放行可以,但只限于郡主一人。至于郡主的這些朋友……」
他看向藍橋風夜菱等人,撓了撓頭,雖然話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已經很明顯。
朱清影回頭一看,倒也明白那士兵在糾結什麼。
自己這一行人,沒有文官武官的官服,全是江湖人的打扮,不但都拿著各種武器,身上還沾著血。特別是風夜菱,一個嬌滴滴的美娘子,卻拿著把重逾百斤的戰戟,換了自己是這巡夜的士兵,也斷然不敢放這群「危險分子」入宮。
若是真出了什麼事,那可是要殺頭的。
朱清影正不知該如何說服那士兵,就听花語夕道︰「小兄弟,你過來一下,我也有一樣東西給你看。」
那士兵見她笑靨如花,也不似風夜菱白雪音般拿著武器,便走近了兩步。
陡然間,他只覺頸間一涼,已被一條細長的金鏈子纏住。
「我們進宮屬實沒有惡意,現在你被我脅迫,迫于無奈喊開宮門,有郡主擔保,絕沒有人會怪你。」花語夕把十字金翎收得一緊,沉聲道︰「我們深夜進宮,實有非進宮不可的理由,關系到一城百姓的安危。如果你要硬抗,我們也不怕硬闖。」
「不錯。」朱清影點頭道,「事後你就說是我的人逼你干的,我會和皇兄提及此事。」
那士兵搖了搖頭,露出被勒得喘不過氣來的痛苦之態,待花語夕松了松鏈子才道︰「你們剛才說,有緊急軍情,可是燕王要攻城了?」
「正是。」藍楓接過話頭。
「但為什麼外城沒有軍報傳來,反而要你們幾個深夜報信?」
「因為李景隆已經背叛了皇上,打算獻城討賞!」藍楓毫不猶豫地道,「這樣的極端機密怎可能透出風聲讓你知道?你再犯糊涂,全城人都跟著你遭殃!」
「是,是……」那士兵似乎意識到了事情的緊迫和重要,連連點頭,向牆上的同伴喊話。
片刻之後,沉重的宮門終于徐徐開啟。
……
「小姐受傷了!」
與此同時,在城西一座屬于曹國公府產業的小樓里,李景隆、劉璟和常洪三人看著渾身浴血的柳月遙,關切地道。
「我的傷不要緊,哼,真是一群難纏的家伙。」柳月遙蹙了蹙眉,「事情有變,朱清影已識破了我們的計劃,我們必須立刻行動。」
「南平郡主?」曹國公李景隆愕然道,「不是已經讓張仲杰去江浦……」
「他失手了,自己也沒回來。」柳月遙憤然道,「沒用的東西。咱們的計劃,搞不好也是從他那邊露餡的。」
李景隆駭然道︰「那可怎麼辦才好?」
柳月遙「呲喇」一聲,從紗裙上撕下一截,旁若無人地包扎著自己的傷口,一邊包一邊問道︰「現在有哪座城門,是你的人在控制?」
「金川門,通濟門和三山門。」李景隆說完還不忘補充道,「要是除掉了朱清影,那麼等到明天,所有城門應該都……」
「沒發生的事,就不要說廢話了。」柳月遙極不耐煩地打斷了他,「通濟門太遠,三山門不便,你到金川門去,現在就去,讓你的人大開城門,迎朱棣進城。」
「什麼?現在?」李景隆不解地道,「可現在燕王那邊應該都已歇下了。」
「那就派人直接去到他的龍潭大營。」柳月遙哂道,「你曹國公獻城,我才不信他無動于衷。」
「明白了。」李景隆說罷起身,換衣服準備出門。
柳月遙提醒道︰「也不必太快,只要天亮之前讓朱棣的大軍進城,我們的事就算成了。」
等李景隆去後,柳月遙又吩咐劉璟︰「等下你集結新軍,以曹國公獻城燕王進京為由,調動他們入宮城護駕。宮門那邊如不放行,就說他們是勾結燕逆,其罪當誅,直接打進去。切記,一定要搶在朱棣進城之前入宮。」
劉璟毫不猶豫地道︰「四萬新軍現就駐扎在城里,這個容易。」
「控制住宮城之後,立刻開始動手。記住,只要是女的,無論年紀老幼,無論宮女還是皇後,一律當場格殺,只把太子給我帶出來。」柳月遙像在說一句與自己無關的事,淡淡地道︰「我可不想看到有朝一日誰又抱出一個孩子,說是皇帝的遺月復子。」
她頓了頓又道︰「殺完人後,最後再放一把大火,把一切燒個干淨,反正接下來是朱棣進城,這口黑鍋當然要給他背。」
劉璟領命離開,柳月遙接著對常洪道︰「朱清影他們現在應該也想進宮,向建文數落我的不是。建文心腸軟,只听她一面之詞未必會信,你帶著赤鬼門的人,隨劉璟進宮,想法子把他們那伙人都殺了。他們有藍橋凌羽飛那種高手,只是劉璟的新軍戰士怕還搞不定。」
「小姐放心,我一定辦得妥妥的。」常洪說罷也出了門。
柳月遙嘆息一聲,幽幽地道︰「還有最後一件差事,需要你幫我做。」
一道鬼魅般的人影從黑暗中閃出,正是邊城箭。
「我要你幫我殺一個人。」
「凌羽飛?」
「不。」柳月遙搖頭,「朱清影他們雖然知道了我的計劃,但那還不是最關鍵的。藍橋等人武技強橫,常洪和赤鬼門未必能夠得手,但至少,那個人必須死。這件事只有你親自去做,我才放心。」
「弒君?」
「正是。」柳月遙雙目精芒一閃,斷然道︰「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決不讓建文看到明天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