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暖帳,不過是一頂被騰空的普通帳房,里面用干草鋪成席子,勉強充作床鋪。
藍橋一掀帳簾,就見藍楓滿臉含笑,正立在帳中恭候。
「你也來了!」藍橋激動地一把將他抱住,一邊打量著他的面頰,一邊用力拍打著他的背道︰「沒瘦,看來過得不錯。」
自京城一別,他們兄弟相隔大半年,終于再次重聚。
「疼。」藍楓夸張地大叫一聲,掙月兌藍橋的擁抱,朝藍橋身後的花語夕努了努嘴道,「花大姐在後面看著呢,像什麼樣子。」
花語夕掩面嬌笑道︰「不不,我什麼都沒看見。別管我,你們繼續。」
小靈在她的腳邊繞來繞去,此時也竄進暖帳,在干草上到處嗅。
「這可不像是小奴婢對兩位家主該說的話。」藍楓打趣她道,「小心大哥罰你。」
花語夕瞪眼道︰「他罰我什麼?盡管試試,看我會不會怕?」
藍楓眼珠一轉,正要再說,忽覺一陣劇痛,原來是小靈繞到身後,一口咬在他的腿肚子上。
「你是狗嗎?」他齜牙咧嘴地道,「還听得懂人話?怕我欺負你主人,先咬一口再說?」
花語夕笑得花枝亂顫,半晌才招手把小靈叫過來,撫模它背上的絨毛。
小靈被她模得舒服,先是抻直兩條前爪,然後又打個哈欠,趴到角落打盹去了。
「剛才有人來找我,說你把花大姐拐來了,但正在面見大王,我也不方便進去。」藍楓松了一口氣,笑著解釋道,「後來大王讓人給你們安排暖帳,我才到這邊來等你。」
藍橋乍見藍楓,一時既欣喜又意外,也不知該說什麼,語無倫次地道︰「坐吧,看來現在燕王是真重用你了,走到哪都帶著。」
藍楓十分閑適地盤膝坐下,問道︰「說說你吧,你這大半年又去哪了?當時你急著讓我出城,你的初戀小情人兒後來找到了嗎?」
他此話一說,藍橋和花語夕都是臉上一紅。
藍橋沉默了片刻,含糊其辭地道︰「嗯。」
「嗯是什麼意思?」藍楓一听他那似乎想含混過關的語氣,立時就知道事情並不簡單,一雙眼睜得老大,追問道︰「她怎麼說?有沒有抱著你親一口?或者想什麼辦法報恩?」
「別瞎說。」藍橋暗嘆一聲,湊到藍楓耳邊咕噥兩句,把「花語夕」只是一張面具的假身份,而面具的主人正是李靜姝的事告訴了他。
「你說什麼?」藍楓這一驚非同小可,幾乎從地上跳起來,然後難以置信地上下掃視著俏立在一旁的花語夕。
花語夕巧笑倩兮地任他打量,悠然道︰「二公子還有什麼葷話,都一並講出來吧。」
藍楓只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又激動起來,猛地一拍藍橋肩膀︰「我的天吶,傾城榜上十大美女,現在老哥你一個人就佔一半。」他邊說邊掰手指數,「大嫂就不說了,還有咱們的清筱妹妹,天蓮宗的白女俠,再加上李大小姐和花大妖女,好哇大哥,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徒。」
「怎麼說話呢?」藍橋嗤之以鼻,「誰厚顏無恥了?我和花兒之間清清白白,什麼都沒有。」
「呦呦,花兒都叫出來了,听听這像人話麼?」藍楓鄙視地白了藍橋一眼,又對花語夕道︰「你可是不知道,他以前在家里,天天抱著你的那個什麼香囊,整夜整夜地不睡覺,攪得我也睡不踏實。我當時還說他呢,說你男子漢大丈夫,整天抱一個撿來的香囊沒完沒了,真沒出息,還不如直接去抱人家李小姐呢,後來你猜他怎麼說?」
「閉上你的狗嘴!」藍橋不想藍楓在花語夕面前兜他老底,瞪了他一眼道。
花語夕饒有興致地問道︰「他說什麼?」
「他說……」藍楓不顧藍橋雨點般掄上來的拳頭,大笑著道︰「他說要是那樣,我就更別想睡了!你听听你听听,這像人話嗎?簡直是虎狼之詞!」
花語夕本就飽受春心散的折磨,听到這放浪之詞,忍不住哀怨地瞥了藍橋一眼,臉上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
藍橋惱羞成怒,把藍楓按在地上施以老拳,只打得後者哇哇大叫,仍連聲道︰「姑娘面前裝正經,在家又想東想西的,難怪人家花妖女當初在濟南罵你偽君子。」
他說起濟南的事,花語夕更覺不好意思,又不知怎麼勸這兄弟倆休戰,正心中盤算,忽見帳簾一掀,一個英姿颯爽的女侍衛走了進來。
卻是本雅莉。
「花姐?」本雅莉愕然看著出現在面前的花語夕,又看看在地上扭打成一團的藍橋和藍楓,無奈地道︰「你們是三歲小孩嗎?」
藍橋藍楓這才住了手,氣喘吁吁地各自起身。
「花姐的臉怎這麼紅?」本雅莉終也是妙齡少女,一見花語夕的面色便察覺不對,「他們欺負你了?」
「沒……我就是有點發熱。」花語夕搪塞地道。
藍楓方才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藍橋身上,此時得到本雅莉提醒,也發覺花語夕臉紅得不太對勁︰「以前沒覺得花大姐這麼容易害羞啊,該不是被我大哥給下了藥吧?窯子里那種……」
他話未說完,忽然就听一聲笑,朱高煦鬼鬼祟祟地鑽進帳來︰「本以為你和花大家已經‘休息’,不敢打擾,沒想到另有訪客,這可就怪不得我了。來,咱們一起喝上兩杯。」
朱高煦身材魁梧,左臂夾著一張矮木幾,手上拿著五只大瓷碗,右手則抱著個酒壇,見帳內四人一齊看著他發愣,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倒是來個人接呀,全都看著算怎麼回事?不覺得我搞這麼多東西應該很累嗎?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花語夕輕嘆一聲,從朱高煦手里接過了碗,同時低聲嘟噥道︰「也不知是誰沒眼力見。」
藍橋擺好木幾,藍楓則拍碎酒壇的泥封,嗅了嗅逸出的酒香,哂道︰「二殿下請我們喝酒,就這種貨?」
「有的喝就不錯了。」朱高煦尷尬地一攤手道,「軍中禁酒,我也是從附近的小蜜蜂那買的。咱們這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
說到這他忘了詞,臨場應變道︰「不亦喝兩杯乎?」
本雅莉在矮木幾旁坐下,拿起酒壇給眾人倒酒,花語夕笑吟吟地看著她道︰「你現在就跟著他了?」
「他」指的自然是藍楓。
「這是我們之前的約定,等他得空,要帶我到草原上看看。」本雅莉面不改色地道,「你非要說我跟著他,這話也沒錯,他這人狡猾得很,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把我給騙了。」
花語夕含笑點頭︰「那你可千萬得看好他。」
藍楓叫屈道︰「喂,我好歹也是個男子漢大丈夫,有你們說得那麼靠不住嗎?」
藍橋反問道︰「你說呢?」
眾人哄然大笑。
「喝!」朱高煦高舉酒碗,「為重逢!」
藍橋亦舉起酒碗︰「為靖難,為天下蒼生。」
「為……」藍楓一時憋不出詞,眼珠一轉,陰陽怪氣地道︰「為小蜜蜂!」
花語夕和本雅莉沒想到他為了押韻,連這種話也說得出口,忍俊不禁地笑作一團。
眾人對飲一碗後,花語夕本想再替眾人倒酒,卻忽听一聲異響,轉頭一看,卻見小靈兩腳搭在酒壇的邊沿,正探頭在壇口處嗅。
「這酒鬼。」藍楓大笑,想過去趕它,不料小靈被他這陌生人一嚇,受驚之余兩腳一蹬,竟將酒壇踢倒,酒液全淌了出來。
小靈仿佛也意識到自己惹禍,「嗷嗚」一聲,訕訕地退到角落里趴下,閉上眼不動了。
「好了,這下想喝也喝不成了。」花語夕揶揄地笑道,「某些人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本雅莉來自琉球,沒听過這俗語,歪著頭問道︰「為什麼敗了事還會有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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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哈哈大笑︰「魚不好吃,骨頭多又麻煩,所以有人做錯了事,就罰他吃魚。」
他見花語夕雖只喝了一杯,卻很快露出迷離之色,便不再心疼那壇酒,道︰「時候不早啦,酒既然潑了,那也算是天意,咱們先撤,讓他倆好好休息。」
藍楓如夢方醒,想到藍花二人間曖昧不明的關系,立時表示同意︰「對對對,芙蓉帳暖甚是難得,咱們快別添亂了。」
「芙蓉帳暖是什麼意思?」本雅莉不理解藍楓的話,奇道︰「花姐和藍公子住在一起嗎?」
「別人的事你就別管那麼多了,什麼意思我出去再慢慢給你講。」藍楓邊說邊勸,把本雅莉哄出暖帳。
他們和朱高煦一起朝藍橋揮手道別,後者還特意擠了擠眼楮,暗示藍橋「不要錯過機會」︰「大軍天亮便要出發,你們好自為之,走了。」
待他們去遠,藍橋輕嘆一聲回到帳內︰「你怎麼樣?給藥性熬得還難受嗎?現在事情已經辦妥,你可以服解藥了。」
「解藥?」花語夕媚眼如絲,朱顏似醉地斜坐在草席上,膩聲道︰「什麼解藥?」
藍橋急道︰「少裝糊涂,當然是春心散的解藥,難道你想一直這麼難受下去?你那個萬用藥粉管不管用?」
「那個主要是用于解毒。」花語夕輕聲道,「但春心散其實只是喚醒人自身的深切,並非毒藥,是以也無法解除。」
她狡黠地一笑,忽然斜睨著藍橋道︰「嘿,公子願不願做奴家的解藥呢?」
藍橋一驚道︰「這怎麼行?別開玩笑了。要不你先睡一下,睡過去就不難受了。」
「唉,我這算不算是作繭自縛呢?」花語夕側身坐著,垂著臉看不清神色,也沒正面回答藍橋的話。藍橋無奈,只得再問一遍。
「奴家睡不著。」花語夕幽怨地道,「奴家現在身上好熱,只想……」
她的頭垂得更低︰「公子,可以抱奴家一下嗎?」
藍橋看著她那難受的模樣,終不忍心拒絕,伸開手臂,將她輕輕抱住。
花語夕感受著他醉人的男子氣息,微微一顫,忍不住扭動嬌軟的香軀,同時再次喚道︰「好熱呵。」
藍橋一看果然,她肌膚上布滿細密的汗珠,貼身的衣裙也早已被香汗沾濕。
他把她放開了些,充滿憐愛地道︰「我還可以做什麼嗎?」
花語夕羞赧地垂下頭,低聲道︰「公子明知故問,奴家……」
她說到這里忽又止住,只用力咬著嘴唇,仿佛必須竭盡全力忍耐,才能保守最後一份矜持,那委屈與堅忍攪在一起的神情楚楚的模樣,可謂我見猶憐。
藍橋的心砰砰直跳,響得好似擂鼓一般,同時邪惡與正直的念頭在他的心中反復交鋒。
他知道,此時若再和花語夕有進一步的接觸,必然會把事情鬧到難以收拾的地步,而那支箭一旦離了弦,就再也無法回頭。
「公子……」花語夕見藍橋神色陰晴不定,不知在想什麼心事,主動伸出雙臂,纏上他的脖子。
「別亂動。」藍橋撥開她滾燙的手臂,向遠離著她的位置坐開一步。
「公子嫌棄奴家了?」花語夕顫聲問道,淚水已開始在眼眶中打轉。
藍橋一邊支吾應付,一邊瘋狂在腦海中想著辦法。他忽然靈機一動道︰「這樣,你先跳舞給我看吧。」
「我不要。」花語夕扭頭道,「這種時候,還跳什麼舞啊?」
藍橋故作不悅地道︰「你之前是不是說過,無論何事,都會依著我這家主的吩咐?」
花語夕微一錯愕,沒想到藍橋又拿他們之前的約定說事,只得頷首道︰「是,公子請吩咐。」
藍橋一臉熱忱地道︰「我就想看你跳舞,你舞給我看吧。」
花語夕遲疑著沒說話,若換作平時,藍橋提出這樣的要求只會讓她欣喜,可在此時此地,她又咬著牙正和春心散的藥性對抗,著實沒有更多的心力為藍橋獻舞。
猶豫再三,她轉到面朝藍橋的方向跪下,俯首道︰「此刻奴家身體欠佳,獻舞恐有閃失不當之處。公子既執意要看,奴家也只能勉強一試。」
「你站到那矮木幾上跳吧。」藍橋淡淡地道,「就以你的這個花字為題,看你能呈現出多少種不同的意境。」
「遵命。」花語夕再一伏身,赤腳踏上矮木幾,又問道︰「何以為樂?」
「這簡單。」藍橋把幾人方才飲酒的酒碗排在面前,又拿來幾乎見底的酒壇,在五只碗中分別倒入多寡不等的酒漿,以灌注內力的手指輕彈碗緣,便有高低不同的樂聲傳出。
花語夕莞爾道︰「沒想到你還挺機智。」
她伴著藍橋彈出的樂聲翩然作舞,在矮木幾的方寸之間旋轉跳躍,時而踮起腳尖,時而伏身而下,果然便似春日里那落英繽紛的盛景。
藍橋想起去年在碧水接天樓,風夜菱和李靜姝亦曾在酒桌上跳起默契十足的「靜夜舞」,不禁又是感慨萬千。
如今時過境遷,他和風夜菱已經成親,和李靜姝卻因花語夕這身份的緣故,再無法退回到從前。
他還有機會看到二女一齊向他獻舞嗎?
「接下來我要出題了。」藍橋心中泛起一陣苦澀,忽然彈出一聲高亢的清音,「梅花如何?」
花語夕一笑,舞姿微微一變,立時便呈現出梅花輕舞的樣子,特別是她通過旋轉和四肢手勢的變化,巧妙地編織出梅花五瓣的特征,以及其在寒風之中依附枝頭,後又飄零而下的美感。
藍橋只看得心中嘆服,又道︰「山茶如何?」
花語夕舞姿變化,展現出山茶花瓣繁復而鮮艷的特征,通過更加夸張和舒展的肢體姿態,來表現花兒奪人眼目的明艷色彩。
「水仙又如何?」藍橋繼續出題。
花語夕舞姿再變,又呈現出水仙高挑優雅的形態,果真是惟妙惟肖,形神兼備。
藍橋接著又一連說出瑞香、蘭花、山礬、迎春、櫻花、望春、菜花、杏花、李花、桃花、棣棠、薔薇、海棠、梨花、木蘭、桐花、麥花、柳花、牡丹、荼蘼、楝花共二十一個花名,每說一種,花語夕總能立刻找出與之對應的意象形態,並用絕妙的舞姿將其表現得淋灕盡致。
或許因為春心散,又或許因為單獨面對意中人,她的動作比以往在京城時更加舒展放浪,一舉手一投足,乃至一顰一笑都充滿了十二分的專注,仿佛能令藍橋看得滿意,就是她此時此刻最美好的願望。
她對舞姿的專注讓她一時忘記了春心散的折磨,因舞而出的大汗也多多少少將一些藥素排出體外,她越舞越是輕松,直到楝花過後,見藍橋再沒有更多指示,便悠然停了下來,臉上洋溢著自信,執著裙角微一屈膝,俏然一笑道︰「公子還滿意嗎?」
「二十四番花信,樣樣精彩絕倫!你下來吧,喝點水。多出出汗就能更輕松些。」藍橋摘上的水袋,用衣袖擦了擦袋口,遞到花語夕手里。
花語夕「咕嘟咕嘟」喝了幾口,又以手背拭去額上的熱汗,將水袋還給藍橋︰「公子也喝點吧。」
藍橋點點頭,也喝了一口。花語夕見他喝前沒再用衣袖擦拭袋口,俏臉不由又是一陣發熱,吶聲道︰「現在我們做什麼?」
「是時候物歸原主了。」藍橋灑然一笑,從懷里模出一樣油布緊包的物事遞給花語夕。
花語夕打開一看,赫然是那卷由安蕭寒為她所著,卻最終未能完成的武功秘笈,薔薇百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