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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譚對曲長負的防備放下不少,對于他的一些要求也就盡可能地滿足,曲長負想要翻閱的卷宗名冊賬本,他也在中午的宴會之後,就痛痛快快地著人奉上。

曲長負一眼都沒看,讓劉元放在一邊的架子上。

劉元以為他是累了,便道︰「少爺若是乏了,今天早點休息,改日奴才念給您听。」

曲長負微嘲道︰「你以為他敢拿來給我看的東西,能有什麼用?」

劉元笑道︰「是奴才蠢鈍了。不過您讓我打听上一任主事請辭的原因,倒已經有了些眉目。」

曲長負抿了口清茶︰「你別總躬著腰,看著累得慌。坐,說來听听。」

上一任清吏司主事是主動請辭的,其理由是高堂病重,要回家侍奉。

但據曲長負所知,他乃是庶子,而目前病重的則是素來不慎親近的嫡母,若因為這個理由就要辭官不做,未免令人生疑,因而在上任之前便囑咐劉元想辦法來營中打听。

原來就在這上一任主事辭去官職的不久之前,軍營中出了一個名叫陳英的逃兵。

目前沒有戰事,軍士們都在軍營中好吃好喝的養著,按理說轟都轟不走才是,卻不知道這個陳英受到了什麼刺激,竟然連夜帶著妻子而女兒逃跑了。

這個消息直到兩日之後,才被上報給了他上屬的牙將,軍營中便派人四處搜捕。

結果人沒抓回來,幾天之後,清吏司主事竟然辭官了。

這兩件事之間看似沒有什麼關系,一前一後發生,卻總是讓人覺得詭異。

結果更加離奇的是,又過了幾日,附近鎮子外面死了一名十五歲的少年,仵作驗出他似是被軍刀割喉而死,陳英身上的嫌疑很大。

這樣一來,百姓們人心惶惶,要求整頓軍紀,追查凶手,事情越鬧越大,軍營這一邊卻連陳英為什麼會跑,都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

很明顯,曲長負既然坐上了這個職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應該是是把陳英找到,起碼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但整件事情如此蹊蹺,大概會有一些人,並不希望陳英出現吧。

曲長負沉吟未語,正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在外面輕聲道︰「曲大人。」

曲長負點了點頭,劉元起身站到一旁,揚聲道︰「請進罷。」

只見一名小兵帶著數人入內,手里捧著一些瓜果用品,向曲長負道︰「大人,曹大人派我等送一些東西過來。」

曲長負道︰「有心了,替我多謝曹大人。放下罷。」

那小兵將東西放下之後,卻並不離開,而是站在原地微微笑著說︰「曹大人還說,您帶來的侍從對軍營不大了解,怕是會有很多不方便之處。因此令我留在這邊,听憑大人差遣。」

劉元皺了皺眉,打量著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兵,心里覺得很不滿。

曹譚這樣做,很明顯就是派他來曲長負這里監視的。

再聯想到剛剛才說過的逃兵一事,曹譚顯然心里有鬼,曲長負要是不答應讓人留下,他多半還得做點別的什麼。

曲長負果然沒有拒絕的意思︰「名字?」

對方拱手笑稱︰「小人易皎。」

曲長負凝視他片刻,忽也同樣微微一笑。

他笑起來的樣子相當好看,眉梢斜飛入鬢,眼角略略彎起,像個天真少年。

「好罷,那便有勞你今晚為本官守夜。」

夜濃如墨,整座軍營也隨著天色的深沉逐漸靜默下來,唯有一盞盞掛在軍帳之前的燈火攏開柔和的光暈,宛若天星落地。

易皎十分盡責,果然及時前來守夜了。

他叼著根草,背靠著曲長負軍帳門口的一處草垛席地而坐,仰頭看月亮。劉元被搶了差事,不放心地過來看了好幾回,最後才搖著頭,無奈地走了。

等到周圍徹底沒了人,易皎忽然道︰「出來罷。」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一名黑衣男子從旁邊的樹後出來,走到他面前行了一禮,小聲道︰「殿下。」

易皎「嗯」了一聲,說道︰「事情都辦好了嗎?」

原來他竟是璟王假扮的。

璟王府的暗衛將一張紙取出來,雙手遞上︰「是,屬下已經調查過了。曲公子十一歲那年在上堯之亂中于汶江一帶同家人失散的,一直到了十三才被宋家人在京城附近的安遠縣被尋到。」

「汶江一帶……正是您當年跟夫人一起居住的地方。」

靖千江道︰「他身為丞相長子,即使當初戰亂,也應有專人保護,因何還會失散?」

問了這話,他又自己搖了搖頭,嘲諷地說道︰「也罷,我多此一問。還能有何內情,大難臨頭各自保命罷了,哼。」

侍衛並不敢多言。

那天回去之後,靖千江連夜將樂有瑕、曲長負,以及那個十一歲就跟自己相識的少年都畫了出來,而後派人召集了幾位十分有名的易容高手,甄別畫像。

樂有瑕和曲長負兩個人,乍一看去,一個相貌尋常,平淡的幾乎讓人過目就忘,另一個卻是俊麗清絕,無論站在哪里都會引人矚目。

明明差別這樣大,但當將兩幅畫像放在一起打量的時候,就會微妙地發現,其實他們的五官輪廓竟然都很相似,只是很多細微處經過了調整,如果不刻意比對,原是不好發現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曲長負和樂有瑕的相貌中,都有靖千江最初認識那名少年的影子。

經過幾位易容高手確認,基本上都認為,這三幅畫像上面的,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畢竟如果想要長久易容,最好的效果就是在原有相貌基礎上進行微調,以達到一種似是而非的效果,即方便,又不容易被識破。

這個結果並不意外,靖千江對于自己的直覺還是頗為篤定的。

即便是樂有瑕剛死的時候,他無數次思量抗拒著不想接受這個現實,可也從來沒把任何一個人錯認成對方。

對于這個人,世上再沒有哪個相似,可以替代萬一。

調查曲長負的過往經歷,對比畫像,與其說是想進一步確認對方的身份,倒不如說,他是想知道,為什麼這一世他們的相遇跟上輩子不同了。

過去不再一樣,那麼是否也可以改變結局?

璟王府侍衛又稟報了另一件事︰「屬下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在義莊中尋得了一具同那位樂公子相貌相近的尸體,其死因、身份、親人都已經安排妥當。只等太子府的人發現。」

靖千江唇角上揚,神情卻極冷︰「很好。」

他要讓齊徽親眼看到,樂有瑕已死,上輩子多少痛苦悔恨已經足夠了,這一世,他也不會再給齊徽傷害對方的機會。

靖千江輕輕舒了口氣,對著前來報信的侍衛道︰「你也辛苦了,回吧。」

那侍衛忙道︰「殿下可是還要在這里守夜?屬下替您!」

靖千江道︰「本王若是要你替,費勁來這里做什麼?遛彎麼?」

侍衛︰「……是屬下多言了,屬下告退。」

靖千江揮了揮手。

他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麼,為何事情的發展會同前世的記憶產生分歧,但最重要的,是人還是那個人。

尋常高床軟枕,比不過他身邊明月草木秋風。

他在外面守著,看月影一點點移至中天,也了無睡意,這時忽听到帳篷里傳來了幾聲咳嗽,緊接著又有衣衫窸窣摩擦的聲音。

靖千江眉心微擰,站起身來略遲疑了一下,進了帳篷,見曲長負披著件外衣,正咳的從榻上坐起身來。

靖千江每回听他咳嗽都覺得揪心,忙倒了杯水走到床前︰「來,喝點水。」

曲長負就著他的手喝了兩口水,順過氣來,這才仿佛剛剛認出身邊的人是哪一個︰「易皎?」

「是。」

靖千江道︰「我在外面守夜,听到大人似是驚醒,便進來瞧一瞧情況。大人身體不適麼?」

曲長負按著額角,說道︰「不妨事。」

靖千江柔聲道︰「大人且歇著,若是頭疼的話,我幫您按一按罷。」

曲長負松松披著件外袍半倚在床頭,他大概此時仍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中,手撐著頭,眼睫微垂,眉心微微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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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片刻之後,方「嗯」了一聲。

在這個沒有掌燈的帳篷之中,他瑩白的膚色細膩如同玉瓷,又好像下一秒就要融化掉的月光與白雪。

靖千江本把手都抬起來了,忽然覺得緊張,停了停,才把手指按在他的太陽穴上,輕輕揉了一下。

那是真實的體溫,真實的接觸,不是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幻影。

心中的所有患得患失,忐忑憂慮,仿佛都順著這一個動作落到了實處。

他覺得喉嚨有些發緊,清清嗓子問道︰「這個力道可是有些輕了?」

曲長負抬頭仔仔細細地看了他一眼,說︰「正好。」

靖千江便替他揉著太陽穴,他原本應該對曲長負這幅面容並不熟悉,但對方矜貴又冷淡的模樣,卻又正是無數次在心中翻攪著的記憶。

兩張面孔逐漸融合,無論哪一個他,都是他。

曲長負的身體一向不大好,也素來都是精心養著,受人呵護。

唯獨那一日,自己因事離京,他卻獨自縱馬沖出重圍,受千夫所指,跳下懸崖,死的連全尸都找不到……

當匆匆折返,在路上听聞噩耗的時候,仿佛整顆心都被一只大手握住,攥緊,然後再絞成血肉模糊的形狀。

曲長負一向孤傲,他怎能忍受被一心協助的人這樣冤枉?

靖千江曾無數次地想過,那懸崖那樣高,上面的風又那樣冷,他摔下去,一定會很疼的。

他們之間相識的時間長,好好相處的機會卻並不多。對于曲長負,他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很多事沒有做。

可是一切的憧憬開始之前,他想要照顧守護的這個人,卻在他離開的時候,死的那樣慘。

不知不覺便走了神,靖千江的手指不小心勾到了曲長負的一縷發絲。

柔滑而又微癢的觸感從指間擦過,他的動作一停,低低道︰「抱歉。」

這兩個字沒有得到回應,靖千江垂眸一看,發現曲長負倚在床頭,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

他本來不是能夠這樣輕易入睡的人,但大概睡前喝了藥,又確實已經非常困倦,此時眉目舒展,睡容恬靜,微敞的衣領處露出兩道深刻的鎖骨。

靖千江立在床前,有那麼片刻間分不清虛幻和現實。

他想模模對方的臉,又或是抱著曲長負哭上一場。

但他終究什麼也沒做,只是抬手扶住對方的肩膀,輕輕將他放平在床上,把被子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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