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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長負也有些意外。

他沒想到會在這里踫見蘇玄,上一世要再過兩天,落榜的蘇玄才會前來宋太師府自薦,而曲長負當時為完成任務,以樂有瑕的身份與他接觸。

他一番毒舌,將蘇玄費盡心力寫出來的策論批駁的體無完膚,當時就讓他心灰意冷,徹底打消了自薦的念頭。

而三天之後,主考官文大學士對落榜試卷重審,並一眼看中了蘇玄那份,將他拔擢至第四,從此蘇玄便成為文大學士的門生,並由翰林院編修起,開啟了仕途之路。

而他原本想要自薦的那份書稿,上面才是確確實實地存在著很大的漏洞,直到蘇玄真正進入吏部之後,才自己進行了大篇幅的刪改。

曲長負不想讓變數發生的太多,因而踫見蘇玄之後,也就如上一世那樣,將對話與場景再次重演了一遍。

他心里想著這事,忽然發現就要進宋太師府了,于是站住腳道︰「我是剛從你家里出來,就不再進去了,今天天色不早,咱們改日再聚吧。」

宋繹有些不舍︰「嗐,我還以為你剛來,原來這是要走啊。早知道我就早些回來了……你等下。」

他不顧曲長負推辭,轉頭令人拿了不少名貴藥材出來,硬是塞到曲長負的馬車里。

曲長負道︰「你不要再給我塞東西了,剛剛外爺和舅舅他們給了一堆,我的馬車都快要裝不下了。」

宋繹一邊道「好好好」,一邊又取出一個小瓷瓶,硬是塞給他,說道︰「這三顆白參丸是我上次受傷時宮里賞下來的,養氣補血,外面買不到的,你給吃了。」

這倒是親表哥,自己受傷換來的靈藥都省了給他,曲長負將藥瓶拿起來看看,白瓷上繪著一枝素淨的梨花,瓶口的紙封上用小楷寫著「白參丸」三個字。

上一世,他見過這個瓶子。

當年宋家兵敗,幾乎全軍覆沒,主將一個也沒能活著回來,只余幾具被舊部拼死搶出來的尸體。

那時候的宋繹閉著眼楮躺在草席上,身上又是泥,又是血,曲長負過去的時候,正有人在為他整理遺容。

他的破盔甲被換下來,有個瓶子落在地上,一直骨碌碌滾到曲長負的腳邊。

他撿起來,上面畫著一枝染血的梨花。

「我方才已經向外爺建議,這次西羌異動,不要忙著請戰出征。」

曲長負將瓷瓶收起來,慢慢地道︰「此事發生的蹊蹺,只恐有心人設計,你們要多留意。」

宋家乃武將世家,講究臨戰不退,一往無前,這話若是換了另外任何一個人來同宋太師說,恐怕都要被他打出門去。也就曲長負是老爺子的心頭肉,才敢張這個嘴。

宋繹只是在剛開始驚了一下,隨後便頷首道︰「你從來不是妄下定論之人,我會上心的。」

曲長負道︰「珍重。」

他即使對著血脈至親說話,都是語氣平平,神情也不見得多熱絡,但宋繹听了這最後一句話,心中竟突然覺得有些酸楚。

曲長負外冷內熱,思慮又重,他已經沒有了母親,自然不能承受失去更多親人的痛苦了。

自己身體原本就不好,這病剛剛好了一些,就來替他們操心打算。

小小年紀就費心勞力至此,這些年他一定很辛苦罷。

宋繹不禁開始在腦海中想象,曲長負如何在病中听到消息,如何日夜擔憂,又如何在參加完宮宴這麼疲累的時候,還拖著病體趕來提醒他們。

他被自己的腦補感動的無以復加,這孩子太可憐了,太招人疼了。

曲長負看見宋繹的眼楮莫名其妙紅了︰「……」

宋繹雙手握住曲長負肩頭,輕輕晃了晃,十分心疼道︰「你放心吧,我一定記著你的話,提醒祖父和大伯、父親他們,都多注意。哥還得好好活著,給我們蘭台當靠山呢。」

曲長負瞥了一眼自己肩膀上的爪子︰「……你剛才究竟在想什麼……算了。」

他將東西收起來,沖宋繹道︰「表兄,那我走了。」

宋繹道︰「對了,今日我在街上找了盧家人的麻煩,他們應該暫時不敢再惹你。回去之後,若是慶昌……」

曲長負笑了笑︰「一內宅婦人爾,何必費心,多慮。」

宋繹目送著曲長負的背影,直到看見他的馬車駛出巷子,這才回了府,發現家里竟然還有客人。

到訪者是謝元帥和他的長子謝九泉,這兩人應是剛來不久,但他和曲長負站在邊門,都沒注意。

這父子兩人是同璟王一起回到京城的,雖說有幾年沒見,但謝元帥乃是宋太師舊部,兩家的關系一直不錯。

宋繹便去見客,剛到門口,就听見宋太師里面傳來宋太師豪爽的笑聲,那語氣怎麼听怎麼得意洋洋︰

「是,是,我那外孫雖然體弱多病,但打小就機敏穩重,懂事的很,頭一回面聖都不怯場,還在陛下面前應對得宜。老謝,你說說,誰家的孩子能這麼聰明啊!」

宋繹的嘴角抽了抽,雖然祖父說話的內容他也深以為然,但老頭顯然有點得意忘形。

謝九泉也就跟曲長負差不多大,當著人家孩子的面這樣自夸,簡直是太欠打了——這不是讓人家自卑嘛。

他故意咳了聲,笑吟吟地進去,跟謝兵和謝九泉打了招呼,暫時將他們從老爺子的叨叨下拯救出來。

宋太師問道︰「你踫見蘭台了?」

宋繹道︰「是,看著他上了馬車走的,可惜沒踫上謝伯父和九泉,蘭台跟九泉的年紀差不多,還能交個朋友。」

宋太師惦記著之前曲長負說的話,也想跟謝兵這個老部下談談西羌的事,因而很快便讓宋繹帶著謝九泉四處逛逛,將兩個小輩支開了。

宋繹便帶著謝九泉在花園里面轉了轉,兩人隨口閑話些別來情況。

謝九泉難得穿了身天青色的便服,上繡金色圖樣,這身衣服襯得他面如冠玉,卻依舊遮掩不去戰場上歷練出來的滿身桀驁戾氣。

宋繹打量著他,卻覺得以往明銳的少年郎似乎多了幾分沉郁,便問道︰「賢弟這是有心事了?」

謝九泉道︰「哦,就是在想西羌那邊突然鬧起來,會不會是有心人故意為之。此回家父上門,是想勸太師不要貿然提議與西羌開戰。」

宋繹道︰「這可巧了。方才我表弟來過一趟,也是這樣勸的。你們兩個沒見過面,倒是想到了一處去。」

宋太師方才那雄渾的嗓音,眉飛色舞的神色,以及滔滔不絕的溢美之詞,立刻被「表弟」兩個字帶到耳畔,令人窒息。

謝九泉剛剛才坐在那里听了半晌曲公子的事跡,暫時對這個人有點過敏。

他連忙轉移了話題︰「其實我也有件事,要托付宋四哥。」

宋繹道︰「但說無妨。」

謝九泉略頓,而後緩緩道︰「我想找一個人。」

「能讓小謝將軍千里相尋的,相信不是江洋大盜,便是絕代佳人。」

謝九泉嗤笑一聲,沒什麼情緒地說道︰「都不是,是我入伍之後,第一次打敗我的人。」

謝家乃是簪纓世家,從前朝便開始為官,最 赫時一門七將十三侯,雖如今因為朝代更迭之亂,人丁不像以前那般興旺了,仍是大族,且個個驍勇善戰,這一代的翹楚,正是謝九泉。

他十四歲入伍,十七歲獨力領戰告捷,可謂年少成名,同為天之驕子的宋繹十分清楚,越是這樣的人,他未必記得自己每一次勝利的喜悅,但對于輸,一定印象深刻。

他回憶著謝九泉這些年來參加過的戰爭,問道︰「可是塞塔河被包圍的那次?」

謝九泉道︰「那一次我雖然被伏擊,但亦反殲敵軍數千人,可也不算輸了。我輸的那一回,不在任何一戰中。」

「有日我在外面操練軍隊,踫上一名路過之人觀看,手下不懂事,見他單薄清瘦,穿戴講究,以為哪家公子閑來無事取樂,便呵斥他走遠些,卻被他搶了手中的劍,言道要和我較量。我當時亦是氣盛,便冷笑著應了。」

宋繹︰「結果是?」

謝九泉道︰「我三招而敗。」

他講這個故事,就是因為輸了,但輸的這樣慘,實在令人始料未及,宋繹失聲道︰「三招?這人是什麼身份?」

謝九泉閉了閉眼楮,道︰「只知道化名和相貌,因此才難找尋。他打敗我之後,便一直沒走,我們總共相處了一百日,這百日里,我未曾勝過。日期一到,他便走的毫不留戀。」

宋繹不知不覺地听入了神,他自己也是武人,自然明白,這種經歷會使人多麼的惱恨不甘。

「我曾問過,如果我勤學苦練,勝過了他,那麼他會不會為了我而留下。他說好,但是再沒給我過這個機會。」

謝九泉的雙拳不知不覺握緊︰「我一定要找到他,我終是有朝一日,要讓他哪里都去不了,老老實實地……留在我的身邊!」

他話說的狠,眼底卻有抹淒厲的哀傷,完全不似平日里的驕傲模樣。

宋繹越听越不對味,一開始是以為謝九泉想找到那個人雪恥,現在看來,他簡直被打出毛病來了,就跟看上了人家似的。

但同時,對方的這種行事風格,也讓他心中冒出一個很奇怪的念頭。

宋繹試著問謝九泉︰「你說的那位公子,相貌也一定十分俊美吧?」

謝九泉道︰「相貌平常。但才華氣度無人能及。」

听說長得一般,宋繹仿佛莫名放下了一些自己都沒有捕捉到的疑慮,松口氣︰「是,如此風姿,可以想見。」

謝九泉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很久沒見他了……」

那個狠心的,無情的,不守信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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