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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里, 你是不是還挺喜歡我的?

這並不是一個很難的問題。答案只有兩個,是,或者不是。

但對他而言,這問題好像不僅僅是困難, 而是堪稱噩夢的存在。

因為剎那之間, 他的表情變成一片空白。那是不同于冷淡、從容的神情——盡管他極力繃緊了臉, 但眼神的震顫出賣了一切。

他險些將手抽出去,但裴沐用力抓住了他。

「是不是?」她挑挑眉, 用探究的目光盯著他,語氣頗為玩味,「大師兄, 逃避可不像你。劍修要直面任何挑戰,以前你經常這麼教訓我們, 你忘了?」

他的神色發生了細微的變化。猝不及防的慌亂漸漸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蒼白的鎮定。

他緩緩眨了一下眼, 目光偏移了一瞬, 但很快,他重新凝視著她;在這雙深灰色的、仿佛瓖嵌了無數星雲的眼楮里,裴沐是最正中間的小小人影。她在中心, 而且只有她。

「是不是?」她還在催促。

「……嗯、嗯。」

縱然竭力鎮定, 他還是唇舌絆了一下, 肩頸也繃得直直的;與其說這是鎮定冷靜,不如說是已經完全呆住了,只憑本能還在反應。

「哦……我就知道。」裴沐慢慢露出一個笑容, 拖長了聲音,「難怪你鍥而不舍地追著我,難怪師姐說, 讓我對你好一些。原來,姜月章,你確實很喜歡我啊。」

可憐大師兄整個人完全僵硬了。他連眼神都像繃成了一條線,但從這種緊繃里,有一種深刻的喜悅一點一點地、慢慢地流淌出來。

他試著收緊手指,將這個人的手更深刻地嵌入自己的皮膚。沒有拒絕。

「……嗯。」太喜悅,反而只能壓抑著給出一點破碎的字句。他微不可察地深呼吸一下,搜腸刮肚自己該說什麼,才笨拙地開口︰「阿沐,這里不是說這事的好地方。等出去,我們慢慢商量……好不好?」

最後三個字,他問得小心翼翼,也含滿了期待。

裴沐卻笑起來︰「為什麼要出去說?多簡單的事。我想了想,其實我也挺喜歡你的,這麼多年的生日禮物,多謝你費心了。」

姜月章︰……!!!

他睜著眼,僵硬地移開目光,只用余光容納她的模樣。

接著,他握著她的手,往旁邊走,嘴里還說︰「還有一些石像沒有清理,要快一些……」

他沒發現,自己開頭幾步已經走得同手同腳了。

裴沐「哈」了一聲,抽出手,用力攬住他的肩。

「大師兄,你害什麼羞嘛。」她大大咧咧地說,「好兄弟有什麼不能說的!你為我做過的事我記住了,今後兩肋插刀、在所不辭!」

「……?」

她的大師兄突然又停下了。

「好兄弟……?」

他一點點轉過頭,表情還殘留著剛剛的恍惚,眼神卻慢慢變得犀利起來。這是一種有些陰沉的犀利。

他抓住裴沐的手臂,拽下來,眼楮略略眯起,更像刀鋒一般鋒銳又清爽。

「阿沐。」他的語氣忽而輕柔起來,「你剛剛說什麼?好兄弟?」

「……對?」

被他幽深的目光盯著,裴沐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模不著頭腦︰「怎麼了,我說你這麼多年來喜歡我、把我當好兄弟,其實我也一樣……這沒什麼問題吧?」

大師兄是一位多麼優秀的、難得的兄弟啊!想想他為自己做過的事,裴沐覺得,就算是親兄弟也不一定能做到這一步。

「大師兄,過去是我誤會你了。」

她十分感慨︰「我不該因為你總是面無表情、性格嚴厲、說話難听、生活無趣,就對你有偏見。這麼多年,我除了挑戰你,也沒為你做過別的事,實在慚愧。你如果不介意,今後我們繼續當兄弟,但凡你有所求,我一定……」

姜月章︰……

很好。

好兄弟。

真是好極了。

他盯著她,沉默地听著這一長串話語,神情越來越冷。剛才那強烈的、巨大的、發昏似的喜悅,就像春陽下的殘雪,倏然消融殆盡,又在風里蒸發,再沒有留下任何一點蹤跡。

他只是咬牙听著,耳朵尖的緋色慢慢消失,剩下他原本的、冰雪般的蒼白。

「……罷了。」

姜月章微微搖頭,終是輕輕吐了口氣。

他別開臉,卻仍是牽著自己的小師弟,穩穩走到一邊去。如同自言自語,他輕聲說︰「我早該知道,在你心里,我原也並不特別。」

特別……什麼特別?

她一怔。

那份幽微的清寂,終于傳遞了過來。

她莫名有點訕訕,追問道︰「什麼不特別?大師兄,你是我一直以來的目標,對我來說很特別的。」

「……我猜也是。」

他喉嚨里傳出一聲低笑,情緒淡淡的,說不好是不是自嘲︰「我猜也是如此。所以,我才一定要保持自己這樣的‘特別’。如果我真的讓你贏過我,那麼……」

「大師兄……」她心中的疑惑漣漪般擴大。一種隱隱的預感出現,但無論怎麼想,那猜測仍是像隔了一層窗戶紙,實在想不分明。

她想繼續追問,卻听他說︰

「專心當下。」

大師兄沒有看她,聲音恢復了清冷平穩,隱隱還帶了一絲無奈的溫柔︰「阿沐,有什麼事,今後再說吧。」

也是。

裴沐點點頭,爽快地應下︰「好。」

空氣總算恢復了正常。

天還是藍得近乎透明,昆侖山脈也仍是一片秀色;處處都很安靜。只是剛才那有些灼熱的溫情,現在一點不剩。

只有劍刃切割氣流,還有兩個人幾句短促的交談。

現在防御陣法已經布好,他們不必再親手清理石像,只需揮揮手,就能讓劍氣震碎污濁,令河中石像全都恢復原貌。

太微、紫微兩道劍氣交織,十分有默契地配合著,又在石像上逐一貼了「穩定儀」,避免喚醒可能存在的古老法陣。

「……這是什麼?」

裴沐彎腰撿起一塊石頭。剛才她無意瞥到一點痕跡,好像是人為的。

那是河灘里平平無奇、不規則形狀的石塊,表面干燥,邊緣卻被多年前的流水沖刷得很光滑。

裴沐翻過來,當即驚訝得「咦」了一聲︰「姜月章你看,有字。」

她有時隨口叫「大師兄」,有時又直接叫名字。劍修先瞥了她一眼,這才去看她手上的石頭,還習慣地先責備她︰「就這麼大大咧咧撿起來,也不想想萬一有危險怎麼辦。」

「怕什麼,反正有你在。」裴沐不在意地說了一句。

姜月章動作一頓,這才從她手里接過石頭。他壓住一點無奈的嘆息,垂眸去讀石頭上的字︰「‘裴沐到神代遺跡一游’……阿沐,這是你最新的玩笑方式麼?」

他更無奈了。

裴沐一听,差點跳起來︰「不是我寫的!撿起來就有了!」

不是……?

姜月章一愣,這才認真又打量幾眼︰「這明明就是你的字跡……咦,不對,這刻痕少說也有三十年,的確不該是你留的。可……」

可字跡明明一模一樣。不光是字跡,還有名字。

兩人面面相覷。

裴沐突然狐疑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字跡?」

大師兄看她一眼,從容道︰「怎麼能不知道?你過去寫了多少篇課堂檢討,都是我批改。」

「呃,哈哈,小孩子不懂事,哈哈……」

「再找找。」裴沐打個哈哈,說,「說不定還有其他刻了內容的石頭。」

兩人都是做事干脆的性格,當即就仔細搜尋了一遍河灘。

很快,就在附近,他們又找到了三塊石頭,有大有小。

裴沐一一讀出來︰

「‘山高月小,原是此景。姜月章代裴沐刻,于大燕共和國五年。’」

「‘石像為陣法一部分,而陣法為遺跡一部分。共和五年,昆侖山動,高山為谷,石像因而落入河灘。裴沐,于大燕共和國五年。’」

「‘以靈力為索,探得主要遺跡應在主峰,但迷霧所障,不得其門。姜月章,于大燕共和國五年。’」

這幾段話,只有兩種字跡。一個是「裴沐」的,而另一個……

裴沐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悄悄往大師兄邊上靠攏一步︰「大師兄,這個‘姜月章’……是不是你的字跡?」

裴沐有個很小的秘密︰她一直有點怕鬼。雖然作為劍修,理當天不怕地不怕,但她就是總有點怕鬼;如果她獨自在野外遇到冤魂厲鬼,常常會一邊哆嗦一邊用紫微劍剁了它們。

但在別人面前,她總是撐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比如現在,她就在自己新上任的「生死好兄弟」面前逞強。

姜月章一面翻覆著觀察石頭,一面隨口道︰「的確是我的字跡。而且這兩個人的身份,我也有了頭緒,他們是……」

他忽然一頓,反應過來,立即將裴沐更往自己身側拉了拉,聲音變得柔和不少︰「好了,莫怕,並非鬼怪作祟。」

裴沐先是下意識點頭,接著渾身一炸,小聲叫道︰「什麼怕鬼!誰怕鬼!我不怕鬼,你不要污蔑我!」

炸歸炸,她卻還是緊緊靠在大師兄身邊,並暗中希望他沒有發現自己的狡辯。

他斜里瞥她一眼,唇邊笑意一閃而逝。

「嗯。」他若無其事,只將石頭往裴沐面前遞了遞,而他也自然而然更靠攏過去,低頭和她一起辨認字跡。

「阿沐,你瞧,大燕共和國五年。史書記載,那一年執政官夫婦仿照古例,巡行天下,在昆侖山一帶停留了一月之久。若說是因為昆侖山中產生異動,他們進來察看情況,也屬正常。」

執政官夫婦?裴沐反應過來。這不怪她,實在是這麼些年里太多人叫裴沐、姜月章,還男的女的混著叫,大眾到了她麻木的程度。

她小時候還因為名字,被人拿去和大師兄調侃過。不過書院里也不止一個裴沐、姜月章,所以大家也只是因為他倆格外針鋒相對,多打趣幾句。

她有些不相信他的判斷,質疑道︰「若說是他們,怎麼字跡和我們一樣?大師兄,我倒覺得可能又是什麼山精野怪,甚至陣法迷障。」

他搖搖頭︰「但我並未察覺異常,八卦幣也沒有警示。你的紫微劍更擅探索,可有發現?」

「……沒有。」裴沐再一次仔細探查過後,才慎重回答。

「那就結了。」姜月章隨手扔了石頭,「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既然這上頭的內容也說,遺跡在主峰一側,當務之急,還是繼續前進的好。」

「也好。」

裴沐暫時擱下疑惑。她一扭頭,這才發現大師兄離她很近;除了斗法台上劍刃相接時,他們似乎很少離得這麼近。

近得她能看清他的睫毛,甚至下意識數了一數。

「大……」

她忽然閉嘴。

因為太近了。

這麼近,她一說話,感覺氣流就吐到了他臉上。

「嗯?」

他略抬起眼,卻沒有更多動作。

這個眼神異常安靜,也異常幽深。她想起了很深的井水,或者無窮的星空,又或者……山上寂寥的冬天,一層又一層的大雪。

她怎麼會想到山?還是很高的山,能穿過雲氣,能看見最透明的星空,也能第一個看見每一天的日出。

裴沐有點茫然地想︰果然太近了。大師兄僅僅是「嗯」了一聲,她就能感覺到一絲微潤的、溫涼的氣息——原來他呼出的氣也是熱的,不是冰雪。

一個十分古怪的判斷突然出現在心頭︰如果她現在親上去,大師兄多半也不會拒絕。他肯定不會拒絕……可,她為什麼這麼覺得?

裴沐被自己天外飛來的念頭嚇了一跳。

她猛地後退一步,干笑著說︰「沒、沒什麼!快走,我們快去找師姐他們!」

大師兄倒是別無兩樣。

他站直了身體,平靜地說好,又將地上散落的石頭都收起來,再牽著她,一樣樣地整理好了清理、探查用的工具。

他的平和感染了裴沐。

她漸漸吁了口氣,輕松地想︰大概人就是有時會突然抽抽風,想些古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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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剛才的不自在拋諸腦後,也凝住心神,很快找出了新的空間支撐點。通過支撐點,他們能繼續靠近昆侖山主峰。

劍意波動,打開了支撐點。

當裴沐豎起右手雙指、默念法決,穩住慢慢擴大的空間時,卻不知道,在她身後,她那位慎獨君子般的大師兄,飛快抿了一下嘴唇、又小小一舌忝。

他悄悄按住左心房,無聲無息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含著這口氣,一點點吐出來。

……

新的空間徹底打開。

迎面而來的第一眼,卻是碩大的雪色。

裴沐一抬頭,見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自墨色濃郁的夜空墜落。再回頭,背後隱約能見山脈輪廓,更多卻是無盡的吹雪。

——嗚嗚……嘻嘻嘻……

遠遠近近,回蕩著若有若無的古怪聲音。

裴沐一個激靈,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

鬼……!

要不是想到身邊有人,她可能已經「嗷」地叫一聲,好讓自己發泄出恐懼感。

「姜……」

「我在。」

姜月章連忙拍了拍她的手。

裴沐僵硬地扭過頭,卻發現大師兄的面容籠在一片淡淡紅光里,神態顯得格外陰森。

她猛地哆嗦了一下,差點拔劍,幸好立刻發現,這紅光是來自前方兩盞鮮紅的紙燈籠。

在他們前方不遠,立著一座陳舊的古廟。它比普通的廟大很多,樣式也很古舊;門口懸的兩盞大大的燈籠,也斑駁損壞,唯獨血色光芒異常圓滿。

廟上一塊匾,隱隱能辨認出「風神廟」三字。上方還掛著一只先天八卦盤,卻被從正中劈了一道,將之劈成兩半。

廟門掩著,卻虛虛有一條縫。從門縫里,又虛虛地透出一線火光。

是進廟,還是不進?

裴沐死死抓著大師兄的手,面上還裝得滿不在乎,只聲音尖了一點︰「哈、哈,真沒創意,雪山破廟,現在連話本都不這麼拍了……大師兄,你怕不怕?你要是害怕,我、我可以把肩膀借給你。」

姜月章︰……

是劍修的自尊心更重要,還是小師弟更重要?

白衣劍修只為難了半秒,就舒心暢意地說︰「嗯,我害怕,還請阿沐多護著我。」

裴沐立刻換了只手揪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臂一抬,就死死攬住了大師兄肩。她用力拍他一下,笑道︰「好,讓我來保護師兄!」

聲音里充滿了虛假的豪情萬丈。

姜月章忍著笑,面上還矜持︰「那我這便進去罷。」

「……進,進啊。」裴沐忍住又一個哆嗦,強笑,「走,我保護你!」

大師兄終于莞爾。

他正要溫聲安慰她幾句,卻听「吱呀」一聲——

門開了。

「裴師兄,果然是你。」

一道柔弱的女聲響起,話語里卻透出隱隱的幽怨之意。

「你的聲音,我一輩子都不能忘。」

鐘毓菀站在破廟里,手扶著一般廟門,目光定定地聚集在裴沐身上。

之後,她才對另一人見禮︰「大師兄,你終于來了。」

鐘毓菀……

其實,何止是她不能忘?裴沐也很難忘記這個師妹,也是兩年前誣陷她、倒戈一擊的「朋友」。鐘毓菀比她小一些,小時候瘦弱可憐,都是她護著這個師妹。

誰知道……

鐘毓菀幽幽地望著她,幽怨得裴沐都有些疑惑,分不清到底是誰對不起誰。

她神情也如泣如訴︰「裴師兄……」

「好了。」

突然,姜月章出聲了。

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收斂了所有笑意;風雪縈繞在四周,卻不及他眉眼清冷。

他冷冷地看了鐘毓菀一眼,拉起裴沐,繼而干脆將她整個人摟在懷里,再左手一點,太微劍意便直沖出去——

砰!

劍氣擦著鐘毓菀身側而過,將大門刺開,也驚得廟中火光一跳。

——怎麼了!

——鐘師妹可好?

——大師兄?

——裴沐……?

——師弟,你來了!

廟中各人反應不一。

但接著,他們又都愣住了。

因為他們的大師兄將裴小師弟挾在懷里,伴隨著滿身冷雪、劍意,堂皇地站在了廟里。

滿座寂靜中,唯獨他神色平平,眼神四下一掃。

「看什麼?」他斥道,「都做好自己的事。」

——潛在之意︰別來管我和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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