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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齊建安四年, 逆賊宇文愷因犯上作亂,在宮中被誅殺而死。死後,宇文家被迅速清算,邊境十萬大軍被拆分、重編, 其中宇文愷的親信部隊被以「謀大逆」為由, 下獄斬殺。

三月後, 先帝大行,謚號「益文」。太子登基, 時年十五。

新帝登位,第一件事便是為此前被宇文逆賊殺害的忠臣平反,並大量任用「改革派」官員。

守舊派遭逢重創, 無力再起。改革成為大勢所趨。

北齊著手改革官制、增開科考,又復興古時商路, 以增加國庫稅收。雖然並未完全取消舉薦制, 卻也令寒門學子多了一分期望。

此外, 北齊還根據一些「重要臣子」的建議, 在工部下新設「天工局」,仿效百多年前的崆峒派,培養專才, 為朝廷研究農耕、武備等重要議題, 提供支撐。

而盡管新帝、少師再三挽留, 這「重要臣子」提完建議,看新帝收拾完殘局、一切初初步入正軌,就推拒了為官邀請, 準備離開瑯琊城。

走前,姜公子將跟隨自己多年的幕僚都安排好,又把最得力的蘇沁直接推舉到了新帝面前, 令這些人能夠繼續發揮才華。

他還和心上人舉行了一場小小的婚禮,只讓最親近的人——主要是新婦最親近的人——參加,此外便是高遠的天地送上無聲祝福。

這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里,姜灩雲待在宮中,作為新帝最信任的人,與他一起克服種種困難、為家國發展而日夜操心。

有時候,她會收到遠處送回的信件,有時候則是一些只言片語的傳聞。

天下青山秀水,哪里都出現過他們的蹤跡;險峻的高崖和荒涼的沙漠里,也听說過他們的事跡。

有人說,北齊有一對神秘的夫妻,實力莫測、來去瀟灑。男的吹笛,聲聲直入心魂,可洗滌塵污,也可迷惑神智;女的用劍,劍意空闊灑月兌,一劍可如驚雷赫赫,也可如清風自由。

他們一個俊美出塵、疏淡秀逸,一個明麗活潑、豪爽親切。

姜灩雲常收到他們托人帶回來的東西,有時是人才舉薦,有時是民風采集,更多時候是新的器具、農作物。都是朝廷用得上的。

他們還去了南朝,于是宮里又多了不少南邊的東西。

還有很多是給姜灩雲的禮物,都是精巧或有趣的小東西。她知道,這肯定都是阿沐選的,那個大哥才不可能對別人這麼好。

不知不覺,十年過去了。

當初嬌憨的閨中女兒姜灩雲,如今已經官至祠部尚書,專司禮儀,是極清貴的職位。

但是,對如今的職位,她本人卻沒有那麼感興趣。雖然也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地做著該做的工作,但在空暇時間里,她看著那成堆的禮制考證、解析,還是覺得無聊極了。

真不如以前那些工作。雖然也勞累,卻是實實在在利國利民的事。

還不如阿沐她在外面瀟灑快活。

因此,祠部尚書姜大人,最近的興趣重心完全成為了收取信件。

更讓她感到高興的是,從信的內容來看,那兩個一走就是十年的人,終于要回來了。

這一天,姜灩雲結束了一天的編纂工作,揉著脖子,踏過夕色如燒的宮中長廊,去前殿找自己的信。一應送往宮里的信件,包括加急件,都只能送去前殿。

雖然再晚一會兒,也會有宮女為她送來,但反正她都要回府了,不如順路自己去拿。

「姜大人。」

「姜大人。」

一路上,宮女和太監見了她,都很是乖巧地行禮。

這一幕其實已經持續了十年,但最近……熟悉的景象,卻令姜灩雲有些煩躁。

她胡亂點點頭,加快了腳步。

前殿邊上的耳房里,太監正仔細理著信件。姜灩雲一踏進去,那機靈的小太監就笑開了花,殷勤小跑過來,雙手將信件奉上。

「姜大人,您的信。」小太監殷切道,「沒有署名的。」

沒署名的信就是阿沐的信。這是慣例。

姜灩雲笑著點點頭,又打賞了一點碎銀,就站在耳房里,迫不及待將信封撕開,抽出信紙。

然而,信上的字跡既不是阿沐的,也不是記憶中愈加陌生的大哥的。

姜灩雲想了想,覺得也不算奇怪。有時候,那兩人忙著研究遺跡、應對驚險,就會草草寫個大概意思,再找人對著內容,重新潤色並謄寫一遍。

這回的信,顯然也是這麼個方法來的。

雖然有些遺憾不是她親手所寫,但總歸信是阿沐的。

姜灩雲就繼續往下看。

這次抄信的人顯然沒什麼才學,字跡僵硬板正,用語也干巴巴的。幸好內容是阿沐會說的︰她又和姜公子去了哪里哪里,遇到了什麼,一路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還有什麼有趣的見聞,以及值得注意的民生之事……

一直到這里都十分正常。

姜灩雲仿佛也被信件帶去了那遙遠廣闊的天地里,每天都見識不同的風景、遇見不同的人。她看得漸漸唇邊帶笑,心情輕盈不少。

但忽然,她的目光凝住了。

因為她看見了後面的那句話。

——「……和離了後,不日啟程回瑯琊,盼五姐一切安康。阿沐,留。」

……和離?

和離!

誰跟誰和離?

阿沐還能和誰和離?

姜灩雲驚得差點將手里的信紙撕碎了。

阿沐要和大哥和離?那個大哥竟然會願意?他們怎麼,怎麼……

正是在姜大人心神最為激蕩時,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

「……啊!」

多年養氣、沉穩不少的姜大人,竟是驚得陡然跳了起來,還情不自禁叫了一聲。

她一驚一乍,也將身後那人嚇了一跳。

「這是怎麼了,姜師何故受驚?可是收到了什麼壞消息?」

沉穩的、年輕的男聲,就算充滿關切,也不覺帶出淡淡的帝王威嚴。

這聲音也是姜灩雲听慣的,近來卻也總是令她心中微沉。

她收起驚色,也克制住心中煩躁和迷惘,轉身低頭行禮︰「見過陛下。」

視線中,是北齊皇宮光滑卻陳舊的地面,還有皇帝暗紅色的衣擺。

皇帝笑了笑︰「朕早說過,私下里,姜師不必多禮。這信可是裴先生他們送來的?」

雖然他這麼說,姜灩雲卻還是規規矩矩應答一番,又遲疑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將阿沐的事說出來。

皇帝察覺了她的猶豫。

「姜師,朕與姜師攜手多年,難道姜師還不信朕?」他放軟聲氣,「如果真有難題,朕也來幫姜師出出主意。」

每次他軟言好語,听上去就像撒嬌。這總是令姜灩雲想起來,其實皇帝年紀不大,今年也才二十五歲,還沒過生辰。

她心一軟,就溫聲道︰「臣怎會不信陛下?阿沐她,是……」

她就大概將事情說了說。

皇帝听完,也有些驚訝。他蹙眉片刻,俊秀白淨的面容顯露沉思之色,才說︰「裴先生與姜大公子成婚十年,許是遇到了什麼不快。等他們二人回城,姜師親自問一問,若事情還有可以挽回的機會,朕便再與姜師一同想想辦法,可好?」

他有些期待地望著她,恍惚還是十年前那個瘦削卻溫和的少年。姜灩雲心想,其實他已經是極為溫和、極為體貼的皇帝了。

只是……

她暗中晃了晃頭,擺月兌那分起伏思緒,面上客氣道︰「臣也想再確認一二,多謝陛下好意。」

皇帝卻又蹙了蹙眉,露出些許失望來,似乎終究沒有听到期待的答案。

他微微搖頭,欲言又止,卻到底揮揮手︰「罷了,姜師再想想吧。早日回去歇息,朕瞧姜師近來都瘦了。」

姜灩雲再拜,恭敬退出。

她走出宮殿,走下白玉台階,又忍不住回過頭,仰望那靜默的、端莊的、尊貴的宮殿。恰逢最後一縷夕暉落在那青黑的瓦片上,有些淒艷,像鳳凰垂死時滴下的血。

可不是鳳凰的血麼?去年皇後崩逝,留下一個不滿三歲的太子,那哀哀殘陽,豈非正如幽魂啼血?

……她真是,都想到哪里去了。

姜灩雲晃晃頭,擺月兌了這個有些痴痴的幻象,歸家去了。

一月後,瑯琊城迎來初夏。

姜灩雲也迎來了她期盼已久的親人。

她專程告了假,一早就去城門口守著,往路邊一座,就托腮望著外頭。隨行的人想豎起屏風、隔絕窺探,她就不大耐煩地擺擺手︰「來來往往的不是北齊官員、士族後代,就是北齊百姓,我身為官員,有何好避諱的?」

還當這是十年前,她上個街都得戴頂帷帽的時候?

「可……」侍從猶疑道。

姜灩雲冷道︰「退下。」

「……是。」

這點小小的不愉快,在她遙遙望見那駕特別的馬車時,立即自行煙消雲散。

那必定就是阿沐的車駕。

畢竟,天下有幾個人會用一輛沒有馬或牛、自行前進、還要在車頂綁上一大堆「民間特產」的「馬車」?

要不是車駕干淨,簡直像逃難似的。

姜灩雲忍不住噗嗤一笑,想起來以前阿沐來信抱怨,說哥哥真是挑挑剔剔、嬌嬌弱弱,非說動物髒,不肯用動物拉車,寧可耗費靈力、靈石,也不準動物挨近自己。有什麼法子?只能想盡辦法哄他了,唉,誰讓她就這麼一個從小寵到大的哥哥?

當時姜灩雲就笑個不停,心想真不知誰是男、誰是女,卻又艷羨他們真是神仙眷侶。

笑著笑著,她的笑意卻又僵在臉上。

怎麼忘了,連這兩個如此恩愛、相伴多年的人,都已經和離了……

她嘆了口氣,真心祈禱他們只是暫時吵了架、說氣話,不是真的感情消磨、走向陌路。

不多時,那奇特的馬車就到了城門口。

守城的士兵想上前檢查,姜灩雲已經走上前,由隨侍攔住士兵們,自己則笑吟吟道︰「阿沐,你總算回來了!整整十年,你怎麼狠心就只給我寄些信……」

突然,姜灩雲的話停在了喉嚨口。

笑意也再一次僵住了。

因為車簾掀開,露出的卻是一張淡漠如冰雪、疏遠似流雲的俊美面容。

十年過去,姜月章卻像一點沒變,仍是一身雨過天青色的衣袍、一根木簪挽發……不,他還是變了,變得健康多了,像明珠被拭去塵埃,變得瑩潤飽滿、滿眼生輝。

「……大哥?」

姜灩雲晃了晃神,才接受了這個事實。她睜大眼,很有些期盼地去瞧那暗沉沉的車廂︰「阿沐呢,在里頭?你們好了?」

她不說話還好,一提這事,姜月章陡然黑了臉。

他原本神色就冷淡,這會兒更是像沉沉雪天里掀起一場暴風雪,眼角眉梢的凌厲之意快要化為片片刀光,將世界削個粉身碎骨。

「她沒跟我一起來。」

他聲音優雅冷淡,可姜灩雲怎麼听,都覺得那是大哥咬牙切齒、一個個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怨念之語。

顯然,姜月章心情壞極了。

姜灩雲暗嘆一聲,剛剛那點星火似的盼望,也像被大雨兜頭澆滅,只剩一點寂寥︰原來是真的和離了。

她不願戳大哥的傷心事,便勉強一笑︰「大哥,你是回你原先的別府,還是回姜府?」

姜月章沉默了一會兒,面上寒色有所減輕︰「我的別府還留著?」

過去在瑯琊城里,他自己悄悄置辦了房產,畢竟他那時很有點「金屋藏嬌」的傻念頭,還一念就是許多年。

姜灩雲笑道︰「留著,總不能讓你們……讓你回來,沒個自在的落腳之處。」

姜月章點點頭。他望著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露出一點淺淡的、客氣的笑意,聲音也溫和了一些︰「好,多謝五妹,這份情我記著。」

姜灩雲卻有些受寵若驚。若沒記錯,這是她人生中頭一次收到大哥的真誠道謝。

她一邊上了自己的車駕,走在前頭為姜公子開道,一邊又暗暗心想︰大哥在外漂泊十年,沒想到將性子磨得溫和多了……不,是漂泊的緣故,還是阿沐的緣故?

想到阿沐,姜灩雲又愁起來。

唉,她還是更想見阿沐。阿沐定然也傷心,說不定比大哥更傷心。他們和離了,一定也是大哥錯得更多……不,全都是大哥的錯,阿沐那麼好,怎麼可能有錯?

短短路途中,姜灩雲心思轉來轉去,很快就徹底下了審判。

因而,等他們來到姜公子當年的別府時,姜灩雲已經板起了臉。作為朝堂上模滾打爬的官員,她這麼一沉臉,還是很有些威嚴的。

「大哥……」

她正要質問、斥責一下這冷漠寡情、任性無理、惹了阿沐難過的壞人。

卻見姜公子負著雙手,淡定往府里去了。

眼風都沒給她。

姜灩雲︰……

她收回前言,大哥還是那麼討人厭。

算了,他們遇見這樣的事,肯定也都傷懷。

姜灩雲跟了上去,又揮退侍從。

這別府不算大,自然不能和姜家比,卻也有假山池塘、流水清幽,多年來姜灩雲一直記著叫人照看這里,因而林木成蔭、鳥雀啁啾,屋頂的瓦片也在陽光下矜持發亮。

姜公子將這里打量一遍,滿意道︰「不錯,很干淨。」

姜灩雲不禁又想起阿沐抱怨過他「不準動物近身」的事,輕聲一笑。

姜月章睨來一眼︰「五妹緣何發笑?」

姜灩雲便將阿沐說的事復述了一遍。

听完,姜公子也露出柔和神色,在追憶中嘆笑一聲︰「原來她還背地里說過我,真是……當面說我還不夠麼?這小混賬。」

一字一句,滿溢溫柔。

姜灩雲不由探究地看著他,試探道︰「大哥,那……阿沐這次回來麼?」

「……回。」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姜公子的神色又陰沉了一些,郁郁道,「晚幾天來,說要收拾東西。其實能有多少東西?不過就是為了擺月兌我,自己好徹底松快幾天。」

……好慘。姜灩雲同情地搖頭。大哥是掌控欲多麼強的人,這樣被嫌棄,一定很不好受。

看來一朝和離,阿沐對大哥也狠得下心了。感情這事,真是變幻莫測,也不知道阿沐有沒有後悔過當年的決定?那分出去的氣血、壽命,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她不會後悔吧。阿沐就是這樣坦蕩直率的人,從來向前看,不因過去而抱怨。

姜灩雲出神片刻,又听一聲嘆息。

竟是姜公子嘆的。

「五妹,你說,」他喃喃道,「我都為她改了那麼多了,她怎麼還嫌我煩?我果真讓她生厭了?」

……不,大哥,應該說阿沐竟然能讓著你、寵著你那麼多年,這件事才是奇跡。煩你,其實才是正常。

可惜這話姜灩雲不敢說,說了可能整座瑯琊城都保不住了。

她又覺得大哥有些可憐,便勸道︰「大哥,你若是想要挽回,不如做些事情討阿沐開心?她一開心,你再同她道個歉、說說好話,興許就沒事了。」

姜灩雲暗想︰阿沐重情又心軟,如果真是因為一時置氣而鬧得兩個人分開,她必定也會難過。大哥麼,他都被寵了這麼久了,總該好好學學什麼叫「做小伏低」。

姜公子自然听不見妹妹的心聲。

不過,他眼楮一亮,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但苦思半晌,他又苦惱道︰「可這些年里,我無論送她什麼,大的小的,她雖然都開開心心收了,卻也沒有特別開心。一時之間,我還真想不到該送什麼……」

他沉思,姜灩雲也沉思。

兩兄妹站在院子里,一起苦思。

突然,姜灩雲輕輕一拍手︰「我有個主意!」

「大哥,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們離開前,阿沐提議說搜羅民間能工巧匠,設個‘天工居’,讓他們各自發揮所長?」姜灩雲笑道,「多虧她的提議,我們這些年里有了不少成果。其中一樣是改良過的‘火/藥’,他們又用這東西做了煙花出來,夜里放起來,五光十色,好看極了。」

「煙花?」姜公子偏頭一想,「我似乎听說過,去歲瑯琊城就試著放過?說是要給皇帝慶生,結果皇後沒了,全國縞素,煙花也沒放了。」

去年……

姜灩雲笑容一滯。

姜公子敏銳道︰「五妹?」

「……沒什麼。」姜灩雲勉強笑笑,掩飾著,還是裝得興致勃勃,「我去宮里向陛下討個情,分出些煙花來,大哥你試著給阿沐放些煙花看吧?」

姜公子卻盯著她,目光十分銳利。過去他是個半瞎子時,眼光就時常令姜灩雲心中一驚,現在他目光明澈,那清醒銳利就更不容忽視。

饒是已經官拜祠部尚書的姜大人,心里也跳了好幾跳。

所幸,姜公子什麼也沒說。

他只是帶著那討人厭的若有所思,點點頭︰「那便多謝五妹了。對了,這院子里種的是梨樹?」

姜灩雲沒想到他話鋒轉得這麼陡,呆了呆,才忙道︰「是梨樹,是大哥你們走後新栽的,花開時很漂亮……啊,不如,我著人鏟了?」

梨,通離。大哥一個才和離的人,怎麼忍心面對這滿院梨樹?

但是,姜公子只搖搖頭︰「不用,正好試試。」

看他淡笑模樣,隱約……似乎還帶了點滿意之色?

而且,試什麼?

姜灩雲帶著滿月復疑問,卻因為宮中來人宣召,她匆匆去了,也沒細問。

五天後,阿沐回來了。

她給了姜灩雲一個驚喜——直接在她下朝回家時,出現在她府邸門口。

早已歷練得很沉穩的姜大人,當時一怔過後,居然驚喜得尖叫起來,撲上去就抱住了妹妹。嚇得她後頭的護衛還以為有刺客,險些拔刀。

「阿沐,阿沐!」她才一開口,本來是想笑的,卻又哭出來,「你這人……你真是,你怎麼才回來看我!」

裴沐摟著她,耐心哄了。她一身方便行走的勁裝,長發高束,利落得很,活月兌月兌一個俊美瀟灑、親切陽光的青年修士,惹了一眾羞澀少女投來羨慕目光。

兩人回了姜灩雲自己的府邸,嘀嘀咕咕了許多話。

好半天,姜灩雲才平復心情,抹著淚,又關心道︰「阿沐,你和大哥是怎麼回事?」

裴沐眨眨眼︰「什麼怎麼回事?你是說他先回來?我就多收拾了一些東西,信里跟你說過的那些。」

姜灩雲認真看著她,試圖尋找那藏在開朗外表後的悲傷和蒼涼。

看了半天,她得出結論︰嗯,阿沐還和當年一樣好看……不,更加英俊瀟灑,讓人很想嫁給她。

她嘆了口氣,惆悵道︰「唉,要是阿沐是男人,一切都解決了。你同大哥和離,娶我,我們去浪跡天涯……」

「啊?」

裴沐又眨眨眼,驚道︰「我跟他和離了?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姜灩雲︰……?

兩人面面相覷。

姜大人反應過來,趕緊將信翻出來,指著上頭那行字︰「……你看,不是說和離了?」

裴沐端詳半天。

「哦,是這里啊。」她恍然道,居然哈哈大笑起來,又從懷里模出個錦囊。錦囊一倒轉,倒出幾粒種子來。

「五姐,你瞧,這是我們新帶回來的梨樹種。東南那里的梨甘甜多汁,比北邊的好吃許多,我們就特意帶回來了。還有很多別的,我收拾了好一會兒,分別歸類好,才晚了幾天來。給你們的禮物,都先讓他拿回來了,怎麼他沒跟你說清?」

裴沐一邊想,一邊覺得好玩,笑個不停︰「我當時寫的是‘我們帶了梨種,離開後不日啟程回瑯琊城’,興許是寫得太潦草了,叫人把‘種’看成了‘和’,‘開’看成‘了’,句讀又給斷錯了……」

姜灩雲也眨巴了好幾下眼,最後噗嗤一笑︰「怎麼,卻是個抄寫來的誤會?天啊,我真是擔心了好久,連飯都吃不好……阿沐,你真是!就會讓我擔心!」

她也笑個不停,笑得都出了一點眼淚。

「還好我沒直接和大哥說,幸好!要是我真問他怎麼與你和離了,大哥那性子,豈不是連鼻子都要氣歪?那這瑯琊城,說不定就真被他掀翻了……」

太好了——姜灩雲欣慰地想,一切都是誤會,阿沐和大哥還是恩愛的神仙眷侶。

……真是太好了。

她在笑,裴沐卻不笑了。

她還皺起眉,忽然拉住姜大人的手。

「五姐,發生什麼了?」她關切道,「別瞞著我。」

姜灩雲收了笑,怔怔看她︰「我……」

她心中酸澀難言。

「阿沐,你別笑我,我只跟你說。」姜大人長嘆一聲,終于再不掩郁郁之色,「你知道,我二十二歲成為今上——當時的太子——老師,距離今天已經有十年出頭了。」

這十年里,她幫扶太子,自己也努力學習國事,磕磕絆絆,總算從青澀女兒熬成了老練的官員。

原本,她想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的。

但是……

「……去年皇後崩逝,陛下卻並無多少哀色。很快,我被調離工部,成了清貴卻不理俗事的祠部尚書。」姜灩雲迷茫地說,「然後,然後……陛下就說,想讓我當皇後。阿沐,你說,你……我將他當成弟弟一樣疼愛的,也當成主上一樣敬重,可他怎麼,怎麼……」

她結結巴巴,說不出完整句子。

裴沐握緊了她的手,半晌,幽幽道︰「五姐,若從個人來說,我實在不能給你建議……畢竟,我自己就是個不大好的榜樣。」

她現在的夫君,就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兄長。

饒是姜大人心中郁郁,也被她逗得一笑︰「你啊!好吧,從個人來說……若不從個人來說,阿沐,你說,我要怎麼辦?」

裴沐沉吟道︰「你喜歡皇帝麼?」

姜灩雲一呆︰「喜歡?」

「是啊。」裴沐奇怪道,「人家求婚,你總要考慮一下自己喜不喜歡他罷?」

「啊,這,但他是皇帝,我……」姜灩雲艱難地想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口氣,得出結論,「我只將他當成弟弟,並無男女之思。」

裴沐點點頭,又問︰「那你想當皇後嗎?」

「不想。」姜灩雲這次毫不猶豫,「我只想當一個好官,做更多的事。」

裴沐點點頭,鄭重道︰「好,五姐,既然你個人的快樂與皇帝無關,那我就直說了。你不該嫁給他。為了所有今後當官的女子而言,五姐,你不能當皇後。」

姜灩雲豁然一震,如夢初醒。

她此前被個人私情困擾,卻是忘了……對,此風不可長。如果她這個北齊第一位女官,最後是嫁給了皇帝,那讓世人怎麼看女子當官?

他們會說,這些女人是為了嫁給權貴,甚至為了勾引皇帝,才去當官的。

那她多年努力,想要改善北齊女子處境,不就白費了?

姜灩雲忽地出了一聲冷汗。

「你說得對,阿沐,你說得對……我怎麼才明白?」她驚道,「我知道了,我會正式答復陛下,若他不肯,我便辭官明志,也不能去做這事!」

裴沐捏捏她的手,安慰道︰「別慌。我也是這次從南邊回來,知道他們律法里多了這麼一條,才明白過來。他們前些年出的腌丑聞,就是這樣……啊,五姐,我絕沒有說你的意思!」

姜灩雲噗嗤一聲,嗔道︰「我知道!」

她深吸一口氣,靠在妹妹懷里。

「阿沐,能再見到你……真好。」

到了接近子時,裴沐才翻過姜公子別府的院牆。

沒辦法,宵禁了,她只能偷偷模模。

院中樹影寂靜,月色溶溶;池塘折射一灘銀光,像大小不一的眼楮閃閃。

一道人影立在院中。

「怎麼這樣晚?」

姜公子手里捏著什麼東西,有點不悅地質問︰「阿沐,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裴沐走上去,勾著他脖子就親了一口︰「是啊,嫌棄你嫌棄得想再親你一下,你給不給親?」

姜公子矜持高傲地站了兩息時刻。

「……給親。」

地面兩道修長人影簇擁。

裴沐又輕聲笑著,將五姐那有趣的誤會說了。

「……五姐以為我們和離,可將她擔心壞了。」

姜公子怒從心頭起,冷冷道︰「擔心死她算了!」

裴沐踩了他一腳︰「不準你說五姐。」

「……哼。」姜公子晃了晃手里的東西,賭氣道,「我特意仿著給你做的,你看不看?不看我扔水里了。」

「看看看。」裴沐哄道,「哥哥最好了,讓我看看。」

姜公子這才一笑。

而後,火光亮起。

是無數的、星星點點的、閃爍不停的火花。

宛如夏夜螢火蟲一般,卻比螢火蟲更艷麗;淡淡的彩光,不停從他手中的圓筒里流出。

裴沐低聲說︰「好漂亮。」

姜公子有點得意︰「是煙花。我照著那些工匠的東西,自己改造了的。他們那些凡人法子,算得什麼?還是用修士的法子,才更好看。」

裴沐牽著他的手,晃來晃去。

「哥哥,他們能不借助靈力做出好東西,才真正能惠及百姓。」

她頓了頓︰「但是,哥哥特意為我做的煙花……我很開心。」

他們並肩而立,靜靜看著煙花。

正如無數個過去與未來的夜晚里,他們一起看過的每一樣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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