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這樣……不行, 不對,你這樣看上去還是太顯眼了。」
任城,將軍府邸外。
圍牆落下的陰影里,裴沐拉著姜月章, 一直試圖幫他調整走路時過于目中無人的姿態, 以及過于銳利、高高在上的眼神。
姜月章則顯得有點困惑。
他已經被換上了一身尋常衣物, 像個普通的富戶公子,連頭發也被裴沐設法染成了黑色, 再以簡單的布巾扎起來。五官並未過多調整,只修飾了細節,卻一下子顯得不那麼俊美, 也不那麼顯眼了。
問題在于,這位做慣了人上人的皇帝陛下, 只要走動起來, 或是淡淡瞥去一眼, 立刻就能顯出那份與眾不同的凌厲氣勢, 還有理所當然的高傲淡漠。
任誰多看幾眼,都能明白,這人必定擁有不同尋常的身份。
裴沐一直忍不住地笑。
她端詳了這位陛下好一會兒, 才在他有些無奈的注視下, 開玩笑道︰「不若你換個女裝試試?這樣便是再鶴立雞群, 人家也只當你是哪家的尊貴女公子了……喂!」
姜月章原本負手听著,卻忽然來親了她一口。裴沐本來還在笑著打趣他,被他含笑一看, 自己又有些臉熱了。
「干什麼,明明在外面……」
姜月章拉起她的手,從容背後隱有一絲笑意︰「我還有一個法子。我夫人花容月貌, 有傾國傾城之色,這麼出門在外,我哪里放心?當然要緊張一些、對別人凶一些,才是正常。」
裴沐啼笑皆非。她此時一身灰撲撲的衣裙,頭臉都掩飾過了,純然是一名普通人,這也能說花容月貌?
她睨著他︰「能說出這般不著調的話,我夫君定然眼瞎。」
「不瞎。」他淡淡一笑,「無非心悅而已。」
兩人忽然陷入了沉默。
半晌,裴沐才低低「嗯」一聲,有些恍神地想,這倒是很像十一年前了。如同他們昨日還在那邊雪野里,然後略去了所有這些年的波折,直接站在今日,才能有這樣平和又兩情相悅的一天。
「姜月章……」
她想說什麼,又停下了。
他卻握緊她的手︰「我明白。」
兩人相視片刻,不再多言,只向城中走去。
……
任城算是北方最大的一座城市,但在北胡的陰影籠罩之下,這里處處都能看見防御工事的痕跡。
這座城市的民風也遠比中原粗獷,人人都配刀劍,說話聲音能震天,帶著一股「老子就算明天死了也值了」的凶狠勁兒。
雖然只是戰爭中途偶得的喘息時間,這座城市卻也抓緊時間,釋放出自己的熱鬧。
集市拉起來了。盡管並不多麼繁華,商品也大多粗糙,飲食更是十分單調,可集市里無論是賣東西的還是買東西的,都拿出十成十的精氣神,講價講得豪氣,吵架也吵得來勁。
煙火氣十足。
裴沐就逛得津津有味。這里看看、那里模模,還停下來听別人吵架,听得也是津津有味。
姜月章不看集市,就看她。他專注地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似乎這樣就能獲得足夠多的趣味。
每當她回頭說︰
「你看這個!」
「這個的形狀好像一只鳥!」
「他們說這是任城的特產!」
他就笑笑,問︰「要麼?」
她毫不猶豫︰「不要!」
次數多了,集市上的攤販就不高興,板起了臉。這里的集市不大,人們大多彼此認識,加上民風剽悍,幾個攤販一對眼神,就釀出了點特別凶狠的意味來。
姜月章瞥了他們一眼,眼楮里壓下一片陰雲。這陰雲是嫌惡,可這嫌惡也只是淡淡的、冷冷的,並不多麼嚴重,好似只是一個慣于求全之人,因為在純淨的美玉邊看見一塊污漬,便打算隨手擦去這點污垢。
至于「污垢」本身會如何,關他什麼事?
當裴沐正蹲著地攤前,挑挑揀揀一個婦人賣的寶石手串——其實就是一些彩色的、大致打磨了一下的石頭,姜月章便側過頭,往一個隱蔽的地方看了一眼。
皇帝微服,身邊又怎麼會真的一個人都不帶?
那一處陰影里,有人點點頭,悄無聲息行了個禮,便退下了。
「夫君!」
裴沐出聲叫他。
姜月章立即回轉眼神,唇邊已是略略帶出一點笑︰「嗯。」
「你帶錢了麼?」
皇帝陛下的微笑……忽然僵硬了。
他垂著眼,與蹲在地攤前、手里已經拿了好幾串石頭手鏈的夫人,面面相覷。
那攤主也滿懷期待地望著他。
姜月章緩緩地眨了眨眼。
在一陣微妙的靜默之中,他的目光往邊上漂移,試圖重新去搜尋隱藏在陰影中的貼身護衛……
可是,卻听裴沐噗嗤笑了出來。
「你的表情,可真是……」
她一邊笑,一邊自己拿出一只布袋,從中倒出三十枚半兩錢,笑吟吟地遞給攤主,這才拿著手串站起來。
接著,她將所有手串一氣全給戴在了手腕上,又來挽著他的手,帶他繼續往前走。
一路上,她還是笑個不停,簡直樂不可支,就差東倒西歪地趴在他身上了。
她越笑,姜月章就越茫然。
到出了集市,他終于忍不住︰「阿沐,你笑什麼?」
裴沐停下腳步,裝模作樣思考一番︰「讓我想想……剛才,你發現自己沒帶錢時的表情,簡直像天要塌了一樣。我還從沒見過你這樣的神情,噗……」
她又忍不住笑了。
姜月章覺得這一點都不好笑。但是,他喜歡看她笑。
所以他也就笑了,搖頭說︰「天沒塌。」
「我當然知道沒有……」
「但是,」他認真說,「我以為你不在的時候,天塌了。」
裴沐笑聲一停。
她仔細看他的神情,以為自己會看見悲傷的余韻——但是沒有。當陽光覆蓋了他的眉眼,金色的暖光里,他的目光仍是清淡的,卻也異常專注和溫柔。
她笑不出來了。
「你啊……」
她嘆了口氣。卻也只是一瞬,她就又拿出了振奮的姿態,宣布說︰「集市看完了,我們去山里走走。」
說罷,也不等他回答,裴沐就拉著他往城外去了。
任城里的不少居民都注意到了這一對夫妻,也都因為他們面生,而多看了幾眼。但誰也說不出,這對夫妻是何時從眾人視野中消失的。
也許,只有某條巷子里的幾個軍士知道。
他們正躲在影子里,肩上扛著刀,腳邊橫七豎八躺了幾個地痞流氓。
這些地痞都是與當地攤販認識的,時常做些無賴勾當,而就在剛剛,他們還氣勢洶洶,想去「找那對外鄉人夫妻麻煩」。
現在卻成了各自呻/吟、小聲求饒的傷員。
幾名軍士用刀柄打暈了他們,還快活地搜刮了地痞的錢包。他們有了額外收入,心情也十分美妙,都小聲說笑起來。
有膽子大的,興致勃勃議論︰「按咱們陛下的性子,竟然不是直接將人殺了了事?」
另一個膽子更大的,笑著說︰「有那位大人在呢,哪里肯看著平民出事?打一頓得了。」
「也是,那位大人過去雖說滿身流言,其實宮里誰不知道,裴大人最是心善,從來不叫陛下打罰宮人的……」
「噓!」小隊長狠狠剜了他們一眼,罵道,「想死自己去抹脖子,別拉著老子!長膽子了,腦袋不要了,誰都敢議論了?」
幾名隊員一凜,紛紛低頭。
……
但是,被軍士們畏懼的那一位,現在根本已經徹底忘了先前的事。
他正站在驪山的入山口,仰頭望著這座微微泛黃的高山。
西北氣候干旱,便是盛夏里,山上的植被也遠不如南方青翠。樹木矮而壯,小小的葉片集結在一起,卻還是擋不住山上發黃的泥土顏色。
「驪山?」姜月章露出了一個代表疑問的神色。
裴沐拉著他,往山里走︰「對,驪山。」
他略眯了眯眼,這個神情又很像昭陽城里的那位多疑的陛下了;習慣總是很難改的。他有點懷疑地說︰「驪山難道沒有並入你們崆峒派?」
裴沐答道︰「並入了。」
姜月章就停下來,哪怕裴沐拽他,他也堅決不走︰「我不去。」
裴沐回頭奇道︰「你不愛爬山?還是你是小孩子,來都來了,還要鬧脾氣?總不能叫我抱你或背你?」
皇帝陛下清清冷冷地站在那兒,一雙眼楮也清清冷冷,像突然下了雪。但他的倔強卻和任何一個小孩子一模一樣。
「我不去。」他重復了一遍,有點惱怒似地,「你們崆峒派的地方,要我進去做什麼?萬一之後出了什麼事,不是平白讓你懷疑我?」
「又不帶你去要緊地方,就在山里走走,我懷疑你做什麼?」
姜月章還是不肯動。
最後裴沐威脅說,他要是不走,她就立刻翻臉、永遠都不再見他,他才不情不願地挪動腳步。
卻是木著一張臉,略垂著眼、目不斜視,走得還特別慢。跟個受委屈的小媳婦一樣。
裴沐則領著他,大搖大擺地往前走,興致勃勃地說這里是驪山哪個景點、那里是驪山哪個景點。像個完全不管妻子心情好壞的粗蠻丈夫。
這兩人就以這樣一幅別扭又奇怪的模樣,逐漸進了山。
山里涼爽一些,草木搖落青影。一點細細的山澗蜿蜒而過,就算這山上的水源。
裴沐在山澗邊打了水,洗去了自己的偽裝,也順手幫她受氣的「小媳婦」洗了臉。
姜月章也不管,反正由她去做,他自己只顧從始至終垂著眼,神色嚴肅,只看腳下的路,心想千萬不能不小心窺見什麼崆峒派的機密。
每當裴沐跟他介紹某某景點時,他就飛快地瞥一眼,「嗯」一聲,然後重新看腳下。
可是,他都這樣嚴陣以待了,卻不防一轉彎,就听見前方清脆的笑鬧聲。
接著,就是一聲驚喜的呼喚︰
「——掌門!!」
皇帝陛下陡然僵在了原地。掌門?崆峒派的弟子?
裴沐卻輕松地揮揮手,已是強行拽他走過去,對那群年輕的男男女女笑道︰「你們在這里修煉?」
這群崆峒派的弟子嘰嘰喳喳︰
「我們俠部是來玩戰棋的,他們藥部來看上次新種的藥。」
「農部說沙土也能種吃的,正在那邊搗鼓呢!掌門,要不要叫他們?」
「還有工部,他們說來一起看看,正好試一試新的小水車……呀,來了來了!」
皇帝陛下木然地、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他恨不得將耳朵捂上——如果不是因為兩只手都被裴掌門拽住的話。
他這副奇怪的模樣,當然引起了弟子們的關注。
他們好奇地開口詢問︰
「掌門,這是誰?」
「咦,掌門牽著他的手……」
「掌門,這就是掌門夫人嗎?」
「不對,應該叫掌門夫君吧?」
「啊?是這樣的麼?」
裴沐一本正經點頭︰「對對,這就是你們的掌門夫人,是不是很好看,就比我差那麼一點點?」
弟子們凝神細看,最後欽佩點頭︰「是啊,掌門真能干,能娶到這樣好看的夫人!」
姜月章︰……
饒是他盡量不去听,卻也不由思索了一下︰讓阿沐去帶這幫崆峒派的弟子,莫不是會帶出一群不著調的人來?
裴沐正想說什麼,卻又止不住低低咳嗽幾聲,還有些停不下來,不得不模出一粒藥吃了,才算好。
姜月章本已輕快一些的神色,立即沉下了。他抬手將她攬過來,沉默著,輕柔地給她喂了些水。
弟子們望著這一幕,也擔憂道︰「掌門……」
裴沐擺擺手,聲音有些不穩,卻還是笑道︰「好啦,你們不是在玩戰棋?去接著玩,正好也讓我夫人瞧瞧你們的厲害。」
年輕人們彼此看看,露出下定決心的表情。
「好!」
「我們定要當著掌門的面贏了這一局!」
「胡說,是我們贏!」
他們紛紛往前跑。
裴沐則拉著姜月章,走上了旁邊一處高地。這是一處高低分野,那一邊就是一塊平地。
姜月章本是毫不在意四周,但看清平地中的情形時,他卻一怔。
平地里劃出了巨大的棋盤,中間一道象征河流的淺溝,兩邊則是齊整的方格。弟子們分別在兩邊列好,作為棋子;兩邊都各有一處高台,上頭分別站著一個人,應當是指揮者。
兩邊的「棋子」們有男有女,這一局的指揮者也分別是一男一女。
人人都神情嚴肅,顯然很把這棋局當真。
姜月章多看了兩眼,就不覺被吸引了注意力。他是帝王,卻也是親自打過天下的開國之君。他一眼就能看出,這戰棋根本就是一次小型的戰役,連「棋子」都各有分工。
他專注地看了一會兒,還思索道︰「這分工似乎並無定式?是按照他們本身的能力來指揮?這卻與普通棋局不同了……哦,這邊作為戰將的,竟是女修?實力確實能入眼,按照我劃分的修為境界,她應當屬于……」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好像才回過神,才發覺自己剛剛在注意什麼、分析什麼,于是神情僵硬了。
裴沐卻始終微笑著看他,柔聲問︰「怎麼不繼續了?我也想听听你的分析。」
「……沒什麼好說的。」皇帝陛下淡淡道。他面上那本能的感興趣、思索的神色,如冰雪消融,只剩一片淡漠。他也移開了目光,再不去看場上的形勢,只顧凝視懷里的人。
「回去了罷。」他忽然說。
隱隱還有一點祈求之意。
裴沐卻像沒有听出來。
她看了一會兒弟子們像模像樣的搏殺,等到勝負分出,她大大夸了他們一通,又同他們暫時道別,才笑著看向他。
「走,我帶你再看看別的。」她輕快道。
姜月章卻是面色更白。
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卻像讓他听出了什麼恐怖的意味,以至于他整個人都變得慘白,原本還藏了些欣悅的、溫柔的眼神,也一並黯淡下去。
但他還在嘗試求她︰「阿沐,我們回去罷……沒什麼好看的。」
她充耳不聞。
姜月章握著她的手——不,此時此刻,分明是她緊緊抓住了他,而且顯得過于冷酷,竟然絲毫不允許他逃月兌。
「阿沐……」他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
她卻還在笑。
她與另一邊的弟子們打招呼,又興致勃勃听他們介紹他們的最新成果。听完了,她就來跟他介紹。
「這是我們的農部弟子,給你看的種子便是他們的成果。他們還說在研究一種塊睫,如果能成,是可以當飯吃,能救命的,又方便存儲……」
「這是工部,他們奇怪的想法很多……哈哈哈,好好好,是奇思妙想。他們很會花錢,常常失敗,時不時還弄得自己灰頭土臉,不過,他們也能做出驚人的好東西……」
「這是藥部,唔,現在他們都沒我厲害……好,肯定會超過我。上次給你們布置的任務,有好好完成嗎?」
姜月章麻木地听著。
他幾乎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反應。
他只記得,自己一直看著她的背影,听見她的聲音。那帶著笑的、欣慰的、輕快的、充滿期待的聲音,于他而言卻別有一種力量,像是能夠將他摁在水里,一直摁,直到他沉入深海、溺斃其中,她才肯罷休。
他等了很久。
終于,這漫長的介紹結束了。
太陽向西移動,染了一點黃昏的蜜色,也像一勺蜂蜜澆在山坡——看似是甜蜜的顏色,其實卻是天光將盡的危險預兆。
他抬起頭,望向夕霞鋪染的天邊。
裴沐與他並肩站著,看這漫長的一天慢慢結束。
「天要黑了。」她說。
「……是。」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阿沐,你原諒我罷。」
「我沒有怪你。」
「但你在折磨我。」
「這不是折磨。」
他茫然地想,這怎麼不是折磨,怎麼可能不是折磨?
她帶他來崆峒派,逼他看這些人有多大潛力、做出了多少成就——多少有益于百姓和大齊的成就,不就是為了提醒他,他是個皇帝,他還有事要做?
更可笑的是,他竟然真的在一瞬間被吸引了心神。皇帝的本能。
「阿沐……」他試圖解釋,比如他絲毫興趣也無,比如他其實昏庸得很,一點看不出這許多人才的價值。
比如,比如……
她卻回過頭,也抓起他的手。她是最好的煉丹師,也精通醫藥,能夠憑借脈搏就探知他的真實情況。
他想動,卻掙扎不開。她其實沒有用力,卻像已經取走了他所有力氣。
他只能慘淡地站著,听她說。
裴沐也就真的認真闡述︰
「發乃血之余。姜月章,你氣怒攻心、郁結在懷,是很傷身,但這不是不能調理好的。我給你開些藥方,慢慢吃著,你最少能再活十年。」
十年?
十年!
「我不要活十年!」
他突然發怒了,低低的聲音像野獸齜牙的咆哮。
「裴沐你听著,我不會活十年——除非你跟我一起活!你活多久,我就活多久,你不準第二次拋下我……!」
她將他拉過去,抱在懷里,溫柔地模著他的頭發。無聲的撫慰。
他卻止不住地渾身發抖。
「……別這樣。」他睜大了眼,顫抖著抱她,「阿沐,別這樣。你答應我了不是麼,你答應我……」
「我從來沒有答應你。」她平靜地說,「我只說過,我相信你是個好皇帝。」
——好皇帝,就要做一個好皇帝該做的事。
「你看見了我們崆峒派,你明白他們的價值,是不是?」裴沐嘆了口氣,像哄孩子一樣地哄他,也耐心地安慰他,「姜月章,你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也有足夠的謀略,還有一群能干的臣子、無數能征善戰的將士。」
「我原本是想幫你……咳咳咳咳……我原本想幫你解決了北胡和南越的事,可時間不夠了,我只能留下這樣一群人,你好好待他們,一定能……」
「……我不。」他倔強起來,在她耳邊咬牙,「裴沐,你要是敢讓我單獨活著,我就殺光你的人,再殺光所有賢臣。我會讓佞幸當道,我會毀了這個國家,毀了你所有的心血,我會……」
「你不會。」裴沐淡淡道,「姜月章,你要答應我,你會幫我做完剩下的事。」
「……我不要。」
「姜月章!」
「我不要!」
「姜……咳……!」
他陡然僵硬了。
他感覺到溫熱的、濕潤的液體,在他胸前緩緩淌下。
「阿沐……阿沐?!」
他驚慌起來,去拉她,卻只覺得她在自己懷里一歪。他再低頭,只看見她面容青白、呼吸急促,唇邊掛著發黑的血液。
她卻猶在盯著他。
「姜月章,你答應我……」她死死拽住他的衣襟,眼里也帶了淚,「這是我好不容易帶出來的人,是未來的希望,你要答應我,咳咳咳……你要……」
不知不覺,他也落下淚來。
他曾經以為那個飄雪的夜晚就是他一生最痛苦的時刻,後來又以為眼睜睜看「她」的尸體被毀去時,才是剜心刺骨的疼痛。
現在他才明白,那種迅速的、毫不留情的死亡,竟然已經是仁慈。他起碼能自己決定自己的下場,是不是?
而不是像現在……
「好。」他听見自己麻木的聲音,他竟然還笑了一聲,「我答應你。我好好吃藥,好好活下去,好好……當一個好皇帝。」
……而不是像現在。
她盯了他片刻,而後微微笑起來,輕聲說︰「姜月章,你真好。我過去常常覺得你對我很壞……但其實,撇開所有那些細節,你對我真的很好。」
他垂下頭,吻了吻她唇邊的血跡。在這一剎那,他心中涌起一個有些冷漠的願望︰如果她身上的毒能通過這點血傳給他,那就好了。
但這並沒有發生。他仍然能听見自己的心跳——這顆心髒,頑強得讓他憤怒。
「阿沐,你還有什麼要求,我全都答應。我……我現在只有一個心願,你能不能答應我?」
他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說︰「至少今天晚上,你能不能活下去?」
她怔了怔,笑了︰「好。這只是看著嚴重些,不會立刻如何的。」
他有點放心,也略略一笑,又問︰「明天晚上呢?」
「應該也可以。」
「後天晚上?」
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過分貪心。
她眼楮彎起來,像被逗笑了,開口時卻是有些哽咽︰「姜月章,我並沒有故意想丟下你。其實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努力活下去,每一天,每一天……我會努力等下一次見到你的那一天到來……」
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但即便如此,剩下的時間,他們也無法一直在一起。
一個好的皇帝,在安撫好邊疆戰士之後,就要回到昭陽城,去處理堆積的政務,去關心邊塞以外的地方。
而一個好的崆峒派掌門,也不會丟下自己的門人。她要關心他們,要看著他們,要思考門派的未來走向何方。
所以,他們都只能等而已。
在她活著的時候,等下一次見面的時機;在她死了之後,他就一個人去等最終時刻的到來。
她等的時間並不長,但他等待的時間,卻無疑會漫長許多。
即便如此……
「阿沐,我想同你成親。」
他摟著她,望著星斗陳列的蒼穹,像個突發奇想的傻子。
她笑起來,低聲說︰「姜月章,你怎麼突然變笨了?十一年前,你不就已經是我的夫君了麼?」
他怔了怔,恍然道︰「這樣麼?」
「……是這樣啊。」他又嘆氣說道,「我好像浪費了很多時間,想想有些可惜。」
只有開頭和結尾是純粹的、專注的喜悅,其他的辰光卻都浪費了。
所以這十一年顯得太短,像露水消失的一瞬,忽然就沒有了。
大齊八年,崆峒派與大齊朝廷簽訂合作條約。這是歷史上第一個門派與王朝之間簽訂的協議。
其後五年,崆峒派的弟子活躍于大齊境內各處,為人們帶去了各式各樣的器具,包括新的種子、農具。
在此期間,他們也為大齊抗擊北胡而做出了極大的貢獻。有了他們發明的器械,大齊將北胡趕出了驪山以北的北穹草原,又一路往西,將他們驅趕到了蘇蘭山脈以西。
沒有人知道,崆峒派的第一任掌門是何時去世的,因為崆峒派一直拒絕承認他們的掌門去世。他們總說,崆峒派存在一天,掌門就活著一天。
但史書記載,大齊九年,齊皇曾生了一場重病。
大齊十六年,齊皇在第六次巡行途中突然病逝,這讓當時的朝廷陷入了突如其來的混亂。
在權力爭斗過程中,原本定好的太子被暗殺,匆匆被推舉上位的新皇,卻是個昏庸無道、任人唯親的昏君。
大齊二十一年,國內處處揭竿起義。
五年後,曾經強盛一時的王朝被攻陷了首府。
起義軍建立了一個新的王朝,名為「陳」,但是,由于崆峒派的技術流入民間,使得各地權貴都積蓄了不小的力量。
這導致新的中央王朝根本無力鎮壓四方。
很快,陳朝也被推翻了。
天下再次陷入分裂的局勢,長達百年。
這百年里,曾經活躍一時的崆峒派,也因為理念不合,而分裂為好幾派。
他們有的依附于一方豪強,試圖輔佐建立一個新的統一王朝;有的專注于研究技術,去幫助民間的百姓;有的躲在山林里,不問世事,後來形成了新的隱世門派。
因為戰亂、動蕩,許多曾經的技術都失傳了。
但種子、農具,一些基礎的藥方,仍然頑強地流傳下來,並被後人不斷改良,煥發著新的生命力。
百年中,雖然沒有建立一個統一的王朝,各地卻形成了世家,也不斷建立了地方上的小朝廷。
由于中原的混戰,曾被驅趕出去的北胡,多年後卷土重來,侵入北方。北方部分世家南渡,加入了南方的世家聯盟,而北方則經歷著艱難的民族融合。
大齊覆滅一百五十年後,北方建立了一個名為「北齊」的朝廷,統御各大世家。
南方則形成了莊園經濟,世家力量強橫,所建立的南朝只是一個政治聯盟,真正做出決策的,是各大世家。
南北對峙局面,就此形成。
另一方面,南方的女修更加活躍,政治上也出現了不少女性官員、領導者。
而北方依舊維持著古板的重男輕女思維,北齊朝廷與北方世家,都維持著嫡長子傳承的習慣。
世俗局面之外,也隱隱形成了獨立的修真界。無心政治的修士們自成一派,一心修煉,不理俗世。
不過修煉是要錢的。所以很多有名的修士,也是世家子出身。
這時候,北方出名的修士里,就包括了姜家的幼子,劍修姜沐雲,小名阿沐。
姜沐雲活了二十年,最大的煩惱是——
她的兄長,是個「弟」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