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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司的微妙心思,裴沐毫不知情。

她只是一天天地過著她在扶桑部的新生活,也漸漸適應了神木廳的朝陽與落日。

更習慣了與大祭司的相處。

她在一點點地了解他。

早在子燕部並入扶桑部之前,裴沐就听過大祭司的名號。

誰能沒听過?大荒東部就這麼一個大祭司。

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以為,大祭司冷漠無情,與他朝夕相處,一定苦不堪言。

現在她漸漸發現,這個想法也對,卻也不對。

不對的地方在于,其實大祭司並不是個很難相處的人。

他話不多,就算訓斥她,翻來覆去也就那麼幾句,听多了就變得不痛不癢。

而除了訓斥她的時候,他會皺著眉頭多說幾句,其他時候他總是沉默如冰。他常常獨自凝視天地,似乎萬事萬物都能在他眼中消解,化為絲縷捉模不透的情緒。

至于說這個想法是對的……

對裴沐而言,在神木廳生活的日子,還真能稱上一句「苦不堪言」。

原因無他,實在是大祭司下定決心要把裴沐培養成一位優秀的——最重要的是令他滿意的——大祭司繼承人,因而對她寄予了不切實際的、殷切過分的期望。

他自己生活簡單、作息嚴苛,便要求裴沐也這麼做。

每日里,他不是處理源源不斷的竹簡公文,就是巡察扶桑部四周;當夜晚降臨,他便抬頭觀察深邃的星空,細細佔星、起卦,有時也用蓍草卜算一二。

無論他做什麼,除非裴沐在忙著照看神木,他都會把裴沐叫上。

他會讓裴沐幫忙做這做那,會考教她繁雜的知識,如果發現她答不上來或是算不出卦,他就會嚴厲地訓斥她,並給她布置很多練習任務。

裴沐無可奈何,只得一天天地陪著大祭司,過他的苦日子。

哦,現在是「他們的苦日子」了。

更可悲的是,這至高無上的神木廳里,生活不僅充實太過,還十分清苦。他們兩人加起來的用度也就一點點,哪怕裴沐三五不時下山去蹭點好吃好喝,也十分有限。

由此,她不僅得不到美食慰藉,連張軟點的床榻都沒有。

可憐副祭司大人是個散漫慣了、給寵慣了的性子。她在子燕部的時候,人人都寵愛她,讓她想睡多久睡多久、愛怎麼干活就怎麼干活。反正她將神木照顧得好,巫術用得好、是保護部族的一把好手,還有瀲灩眉眼、玉琢容貌,還有什麼可挑剔的?

偏偏在這富饒的扶桑部,在律己律人的大祭司眼中,裴沐這磨磨蹭蹭的性格是怎麼看都不順眼、不合格,哪里都該好好地改一改。

每思及此,裴沐就唉聲嘆氣,泄氣道︰「大祭司干脆換個人吧,我實在過不下去了!」

大祭司則總是沉穩相對,不急不惱,回道︰「副祭司不是信誓旦旦,要為我鏟除內鬼、奪回神木之心,更要治好我的傷勢?現在不過一點挫折,副祭司便要放棄?」

他還學會用她的話來擠兌她了!

每每說得裴沐啞口無言。她總算深深明白,什麼叫說得容易、做時難。

她十分想說,自己約莫是學不會佔星、卜卦的。都說祭司只能是男人,而她卻是個踫巧能照看神木的女人,哪里能和那些重男輕女的天地神靈溝通?大祭司不過是白費功夫。

可偏偏這話說不得。

人人都認為,如果讓女人接近神木,會為當地帶來災禍,連大祭司似乎也不例外。

如果讓扶桑部,讓大祭司知道她的性別……

他多半會殺了她,獻祭她的鮮血,來平息神木的憤怒。大荒上是有這麼個說法的。

裴沐就只能繼續去捱她的苦日子。

不過,如果再將這些讓人頭痛的部分去除……

那麼,她在神木廳也度過了一些平和愉快的時光。

當朝陽初升,裴沐總是已經坐在神木枝干上,在安寧的「沙沙」聲與清澈的草木清香中,看東方天空一點點變得明亮。

她有時用手掌感受樹皮的濕潤和粗糙,有時將臉貼在樹干上,閉目細品夜色的殘留與陽光的微溫。

經常,大祭司會在這時候從樹下經過,並再往前走,直到他走到懸崖邊緣,腳邊就是雲海翻滾、金輝絢爛。

風會吹拂他的長發,陽光會讓他鬢邊精致的細辮富有光澤;雲氣托著他的衣擺,賦予那些青葉紋路更多的生機和神秘。

他的烏木杖高與他齊平,上頭瓖嵌的九色寶石吸收太陽金火,閃爍起伏如光的波浪。

接著,當太陽徹底升起之後,大祭司總會轉過身,仔細端詳她的衣著、穿戴。他應該是指在判斷她穿得是否足夠莊重華麗,能不能趕上他那花里胡哨的烏木杖。

這當然是裴沐揣測的。

她通常會一邊暗中嘲笑他,一邊在樹上懶洋洋地、歪歪扭扭地坐著,任他看。

大祭司會隱隱瞪她,顯然不滿意她的態度,可那又如何?她就是不改。

有一次,大約就是在他第一次為她束發的幾天後,在一個清晨,裴沐被他叫住了。

「裴沐,」他抬頭看來,眉毛又是微微蹙著的、不大滿意的樣子,「你的頭發怎麼回事?」

她就低頭看他,辯駁說︰「我扎好了的。」

「扎好?」他眉毛蹙得更緊,「這與我……與之前的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裴沐與他對視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大祭司的意思是說,她自己扎的發型太簡單了,和他之前給她綁的很不同。

的確,他之前給她編了個小辮子,還怎麼給繞了一圈,做成一個挺好看的發型。而裴沐自己動手,只不過是胡亂一扎罷了。

「大祭司真挑剔。要是可以,我當然也願意漂漂亮亮出門。」裴沐笑嘻嘻的,半真半假地抱怨,「可又不是人人都會編發,我就一點不會。若大祭司嫌我頭發亂,那干脆每天幫我編,如何?」

這只是個玩笑,裴沐並不當真。大祭司怎麼可能天天幫人綁頭發?多麼不起眼的小事,哪里可能天天勞動他。

大祭司似乎也是這樣認為的。

他應該是這麼認為的吧?

當時,他听了這個無禮的、輕浮的建議之後,便靜靜地望著她,仍是保持著抬頭的姿態。在這個姿態下,他的容顏依舊蒼白晶瑩如冰雕玉砌,只是眼中留著陽光,就給人以恍惚的、溫暖的錯覺。

「那你……」

他缺乏血色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在猶豫和思索。

在一瞬間,根據他的口型,裴沐幾乎要以為他會答應。她睜大眼,心里驚訝的小泡泡已經快要冒出,一個短促的驚嘆也已經蓄勢待發。

他難道真會答應?

可下一刻,大祭司就別過頭,垂下眼簾,將眼里的陽光和思索統統遮蔽。

「……真是胡鬧。」他留給她一個側面,濃密縴細的睫毛長如日影,「就這樣罷。」

裴沐長吁一口氣,說不清是放心,還是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但是,她依舊會靜靜觀賞他的側影。陽光自東方而來,投映在他的身上;他站在滾滾雲海前,垂眸俯瞰萬物生長。

她想,無論如何,這一幕總是很美的。和這樣一個人過過苦日子,似乎連清苦也變得有滋味了起來。

對格外美麗的事物,人們總是不覺多一些寬容。她也不例外。

……

冬季一天天地過去,很快,裴沐等來了她在扶桑部的第一個春天。

初春的一個傍晚,她在落日光輝中為神木澆過水、聊過天,就偷眼觀察大祭司的動向

扶桑大祭司正遙望東方深藍天幕,掐指測算什麼,神情專注沉凝。

裴沐想,太好了,他沒注意她,她可以趁機溜下山,去找媯蟬他們玩耍一會兒。

她從神木另一側滑下,正要貓著身子溜走,卻听一聲淡淡的「裴沐」二字。

某位躡手躡腳的副祭司——僵在原地。

「過來。」他說。

裴沐心知偷溜失敗,也不沮喪,站直了身體伸個懶腰,爽快地走了過去。

大祭司正站在懸崖邊上,衣袍被夜風吹得颯颯直響。裴沐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便見東方地平線上,有一顆蒼黃明亮的星星緩緩升起。

「看見了嗎?」他問。

裴沐思索了一會兒,恍然道︰「大角星升起了?潛龍漸起,春天來了。」

大祭司又蹙眉︰「此乃常識,怎麼還要想這麼久?」

裴沐回以無辜的眼神。沒辦法,實在是她不擅長佔星,一看密密麻麻的星空就發暈,睡覺倒是一把好手。何況子燕部中也沒有祭司能仔細教她。

「能認出來就不錯啦。」她嘀咕道。

「……以北斗七星斗杓所指方位來辨認,怎會認不出?」大祭司又是搖頭。看樣子,裴沐那一大堆練習任務中,又要多一樣星圖測繪了。

大角星是東方蒼龍七宿的第一星,也被認為是天帝之座。當它從東方地平線上升起之時,就意味著隆冬徹底過去,大地迎來春回。

「且听好。」大祭司以烏木杖指點天空,「大角以北為梗河三星,再以北便是招搖、玄戈、天槍三星。」

裴沐听得仔細,不斷點頭。

她凝望星空,忽然「咦」了一聲,不大確定道︰「招搖三星似乎……不大對勁?」

「哦?」大祭司瞧她一眼,「如何不對?」

「星光泛紅,光輝隱約交織為金戈形狀。」裴沐沉吟道,「似乎比以往銳利許多。」

「不錯。副祭司只要肯下功夫,還是有些進步的。」大祭司算是稱贊了一聲,又說,「三星銳氣指向東北,這是東北戰事將起的征兆。大荒東北部幾乎已被被無懷部統一,等天氣再暖和一些,扶桑北部的姬水融冰之後,我扶桑部與其必有一戰。」

大荒上,部族之間的交戰是常事。但大祭司特意說出來,就意味著這是一場大戰。

「要打仗了嗎……」

裴沐沉默片刻,已是做好了心理準備。她干脆道︰「好,左右我們和無懷部必定要決出勝負。你等著,我一定把那半顆神木之心給你搶回來!」

也不知道她哪里說得不對,竟讓他略略一怔。他似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立即轉過目光,只唇邊浮了點似有若無的弧度。

「還有些時日,何必著急。何況你身份貴重,也不許冒險。」大祭司說。

這時候,夜幕已然籠罩四周。東方天空的大角星閃爍著明亮的金黃光芒,真如統御天地十方的帝王座廷。

向著大角星的方向,男人單手舉起烏木杖。

在九色寶石放射的光芒中,他的目光逡巡過扶桑部的領地︰從高峻山崖,到青黑森林,再到遠方的平原與河流,到星星點點的燈火與更多無聲的幽暗。

無形的、生機濃郁的力量自他軀體中涌出,朝四周沖刷而去,如海浪,也像無盡的光芒。

他的力量蔓延過山林、平原,將扶桑部的每一寸土地都一一覆蓋,直到眼楮望不見的遠方。

大角星起,春日到來,這本就是萬物勃興之時。而在他的力量沖刷下,扶桑部地界的生機越發濃郁,幾乎不像凡世,而像傳聞中的神仙福地。

「大祭司這是……祝禱?!」裴沐驚愕過後,很快反應過來。

她一下子有些著急,不假思索道︰「你這是做什麼?本來你剩給自己的力量就不多了,還這樣浪費?」

「……春生之時清氣濃郁,不該浪費。」他慢了一刻才回答,氣息也略有不穩,顯然有些吃力,「況且大戰將啟,不能大意。」

「你……」

真的有必要做到這一步麼?裴沐看著他。他的側臉淡漠依舊,好似永遠不會有大的神情波動。他到底是出于什麼樣的想法,才會為扶桑部做到這一步,連自己的命也不愛惜?

如果不這麼做,以他的力量,本該活得十分長久……

「……我真是理解不了。做就做罷,你好歹弄個聲勢浩大的儀式啊?」裴沐嘆息道,「就這麼默默地在山頂付出,誰能看得到?反倒是懲罰別人的時候,人人都瞧見了。」

「獎懲有道乃部族穩定之根基,自該讓人瞧見。」大祭司淡淡道,「至于祝禱,則是我分內之職,不必鋪張浪費。」

「……」

裴沐望著星空。雖然只是初春,但天空已經顯出了一分清澈之意,那些在冬天顯得肅殺寒冷的星星,好像也無端多了一些溫度。

明明還是那些星星……人的感受可真奇怪。

她耳邊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他心脈受損,又過度消耗自己的力量,此時大約很不好受吧。

大祭司的確不好受。

但他慣來不願表露情緒,更不喜暴露軟弱。這幾聲低低的咳嗽,已經是實在克制不住的證明。

他正專心祝禱,忽然听見他的副祭司說︰「活該。你這麼折騰自己,早死也活該。」

他一怔,心底莫名泛起些許苦澀,卻又不明所以,只得悄然握緊烏木杖,忍耐著痛苦,不發一言。

不曾想,他空空垂下的左手,卻又突然貼上了一個陌生的溫度。

緊接著,就是一股溫暖又清爽的神力涌來。

那力量如春夏的風,沿著他的經脈流淌,最後輕柔地匯入他的心脈,一點點緩解了因力量消耗而帶來的痛苦。

……這是什麼?他竟然想了一會兒,才遲鈍地明白過來,原來是他的副祭司牽住了他的手。

通過肌膚的相觸,他的副祭司將力量傳遞了過來。

他听見副祭司說︰

「你活該早死。要不是有我在,說不定你現在就死啦。但我說出的話還沒能實現,所以你現在不能死。大祭司,就只能委屈你,先用一用我的力量了。」

副祭司的聲音帶著笑意,就像那張漂亮細膩的臉龐上,永遠都掛著讓人無奈的笑容。好似沒什麼能讓他真正煩惱。

在這個初春的夜里,大祭司仔細地側耳傾听。

他听見風中萬物生長,听見星辰旋轉起落、听見遠方的海浪聲一潮又一潮。

他也听見副祭司的呼吸,听見兩個人力量匯合時有如浪花的輕響。

他還听見天地間無數的呼吸聲,听見血液的奔流聲,听見無數的心跳聲——

听見他身邊的人的心跳,還有他自己的心跳。

熟悉,又陌生。

過了很久——也許只過了片刻,大祭司緩緩收攏手指。

他握住了這個人的手。

縴細地有些過分,掌心的薄繭也顯得有點太細膩。細膩到了,他根本不需要看,只用指尖感受,就能閉目想出這個人掌心的紋路。

「……裴沐。」

「作甚?我知道,大祭司是否感動至極?沒關系,只需要大祭司將自己那一份用度分我,我也就……」

「多事。」

「……你這個人真的是活該早死。」

生平第一次,他產生了笑的沖動。不是克制的微笑,而是想像其他人——像副祭司那樣,無所顧忌地大笑。

但最終,大祭司只是低低吐出一口氣,用依舊肅穆的語氣,輕聲說︰「多謝。」

他的副祭司立即得意起來︰「這才像話麼。」

大祭司的力量仍在四方流淌。一切如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力量流速變慢了。

本可以立即結束的祝禱,卻被不知名的理由推動著,放慢一些,再放慢一些。

他握著裴沐的手。他意識到了這一點。

就像那股大笑的沖動一樣,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發現自己在想,如果,如果……

「大祭司,春狩快開始了吧?我想去參加。」

「為何?」

「打獵采果,改善飲食。唉,勉勉強強,我也能幫你找一些……」

「不必。」

「不注意身體,小心早死……」

……如果,他能活得更久一些,就好了。

……

靜默無聲又暗暗喧鬧的春夜里……

在那牽手的兩人背後,神木安靜佇立。

一雙好奇的眼楮正悄悄注視著他們,並顯出幾分猶豫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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