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天, 乍暖還寒,走出醫院,冷風一吹, 凍得劉彩雲瑟縮發抖, 被冷水濕透的棉襖貼在衣服上, 森冷森冷的, 難受死了。
她趕緊加快了步伐往家里面去,還沒走到家,她就猛打噴嚏,周小蘭在後面看了說︰「娘,你不會是感冒了吧?」
「死丫頭,咒你老娘呢!」劉彩雲惱怒地瞪了她一眼。
周小蘭趕緊縮著脖子不說話了,母女倆趕回家, 到了家門口,正好踫到周家成回來了。
周家成的狀態也不大好, 眼窩下一團青紫, 嘴角還被劃破了, 有道很明顯的紅痕。這顯然是被人打的。
劉彩雲急了,上前拉著他︰「家成,你臉上的傷怎麼回事?誰打的, 是不是姚玉潔他們家干的, 走, 咱們去找他們家算賬,想打就打, 當咱們家沒人嗎?」
周家成在姚家踫了一鼻子的灰,還被兩個大舅子給揍了一頓,心情相當惡劣, 不想跟她提這個︰「夠了,討公道之前,先看看你自己這一身吧!」
劉彩雲頭發上、上衣襖子都濕了,臉也腫了起來,這些顯然不可能是她自己弄的。周家成大概猜到她剛才去找誰了。
才挨了一頓排頭吃,都不長記性的嗎?而且他跟姚玉潔還要過日子,她去姚家鬧,不但于事無補,只會火上澆油。
劉彩雲模了模自己的臉,委屈地控訴道︰「家成,你不知道覃秀芳那個老娘多野蠻,還是個干部,文化人呢,話都沒說一句就打我,你也不在,都沒個人幫我。」
周家成心里苦笑,他在干什麼?替她挨揍嗎?他上午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挨了一巴掌呢。
不想提起秦家人,一提他就覺得羞恥和懊悔。周家成按住額頭,勸道︰「娘,你消停點,安生過日子好不好?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了,算我求求你了,行不行?」
「你這是怪我?」劉彩雲不高興地問道。
周家成不吭聲,算是默認了。雖然覃秀芳認親這個事對他的打擊很大,但他好歹有自己的兒子了,若是劉彩雲不瞎折騰,等他轉業了,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也能過一輩子。
但劉彩雲和姚玉潔再加上周小蘭,這三個女人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周家成只覺得心累。
劉彩雲見他真的怪自己,委屈極了。她做這些都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他,為了他們老周家,怎麼一個個都不領情,看看人家潘沁雯的兒子,都做到營長了,在外面被老娘訓來喝去,也沒一句怨言。可她呢,為這個家付出這麼多,卻連一句好話都沒換來。
又氣又傷心的劉彩雲抓住周家成胳膊,惱火地數落道︰「一個女人而已,比你老娘都重要?我白生養你了,你對得起我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養大嗎?姚玉潔有什麼好?說是城里有錢人家的女兒,可給你帶來了什麼好處嗎?你們倆還不是擠那麼小的一間小房子,他們家再有錢也沒說給你們買個房子,買房還得靠你爹娘。還有姚玉潔,掙的工資不上交,就只顧著自己買吃的,買衣服,也不做家務,早知道她是這種嬌滴滴的大小姐,說什麼也不讓你娶她!」
周家成也知道姚玉潔不是過日子的人,自己也給不了她想要的物質生活,所以當戀愛的甜蜜過後,兩人爭吵不斷。只是,這路是他自己選的,當初他標榜要追求自由戀愛,跟封建糟粕了斷,如今才過去一年,他就說反悔,傳出去別人怎麼想他?
而且孩子都有了,再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呢?
周家成按了按額頭︰「我已經娶了她,她也懷了我的兒子,你天天折騰這些想干嘛?是不是要搞得我再離一次婚,你才高興?」
劉彩雲還真是這個意思,自從她自己有錢之後,她就看不上姚玉潔這種目中無人,完全不把她這個婆婆當回事,還挑撥兒子跟她離了心的媳婦。
「離就離,咱們家有錢,你有出息,離了還能娶個比她更好的。」劉彩雲現在是對姚玉潔一百個看不上。
周家成冷笑︰「更好的,誰?覃秀芳?」
劉彩雲點頭︰「對啊,她比姚玉潔強多了,爹娘老子哥哥都是當大官的,自己又能掙錢,而且他們家還疼女兒。就算不娶她,咱們也能娶個听話的黃花大閨女。」
周家成覺得她簡直不可理喻︰「你臉上誰打的,你衣服誰弄濕的?你都忘了?你還覺得我能再娶她?做什麼夢呢!」
「你怎麼就不能娶她了?她一個二婚的女人,你願意要她就不錯了。你今天要跟我一塊兒去給他們道歉,表表態,說不定他們就原諒你了。你是不知道,覃秀芳她那個爹竟然是坐小汽車去的醫院,可氣派了。相比之下,姚家一個做小買賣的,算得了什麼!」
劉彩雲現在看到了自己跟秦家的差距,哪怕挨了打,她都恨不起來,因為對方完全碾壓她。
周家成覺得劉彩雲真是瘋了,走火入魔,掉進了權勢和錢眼里。瞧她這副樣子,要是秦家人想打她另一邊臉,估計她都會將臉伸過去。
周家成不知道他娘怎麼變成了這樣,惱怒地打斷了她的念想︰ 「你死心吧,秦家人不可能會原諒我們的,你就別去自取其辱了,今天這事還沒給你長記性嗎?也別惦記覃秀芳了,哪怕她是二婚,就沖她爹,她哥的身份也多的是人想娶她。要怪就怪你們當初為什麼沒把她打發走,嫁出去!」
覃秀芳不進城,今天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劉彩雲听他提起以前,也是懊惱不已︰「怎麼讓這死丫頭進城了!」要是當初嫁給黃老三多好啊,他們家沾不上光,其他人也別想了。
「這要問你們自己了。」周家成一肚子火,不想理她,轉身進了屋。
劉彩雲見了,想說什麼,但衣服太濕了不舒服,她趕緊回屋換了一身衣服,然後打算找兒子再說說姚玉潔的事。
姚玉潔這種架子比她還大,一點都不孝順的媳婦不能要,他們這條件,娶什麼樣的娶不到,家成就是想不開,死心眼。
等她到了周家成房里,就見周家成已經將他下來帶來的東西都收了起來。
「哎呀,家成,你這是做什麼?」
周家成將包袱收拾好,抱在懷里往外走︰「我先走了。」
「等等,你不是回家住嗎?你要去哪兒?你難道要去姚家啊?人家姚家兩個兒子,哪會稀罕你,好好的自家不住,去別人家找氣受啊!」劉彩雲拉著他的胳膊勸道。
周家成心說,這是他想的嗎?誰不想住自己家里?可這個家,他實在呆不下去了,他寧願去住家屬院,反正沒多久了,他回去就找毛政委遞交轉業申請,盡快轉業到地方,等單位分了房子再將姚玉潔接走。
「住部隊近一點。」周家成還是拿以前的借口敷衍她。
要真這樣,他干嘛還回來?劉彩雲拽著他直接問道︰「是不是因為姚玉潔的事?你為了個女人,連爹娘,連咱們家都不要了嗎?」
「吵什麼呢?家成,你拿著東西干嘛?」在外面溜達回來的周大全一進門就看到母女倆在院子里僵持不下,立即問道。
周家成淡淡地說︰「爹,我先回去了。」
周大全這才看清楚母子倆臉上都有傷︰「怎麼回事,你們打架了?」
周家成梗著脖子不說話,劉彩雲在生氣兒子為了個女人竟要拋下父母,也一言不發。
還是周小蘭怯生生地小聲說︰「娘是覃秀芳她娘打的,二哥是去姚家挨了打。」
這都什麼事。周大全看著妻兒,氣得說不出話來。
周家成沉默了幾秒說︰「爹,我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
說完,也不看他們,拿著東西就走了。
劉彩雲氣得直抹眼淚︰「有了媳婦忘了娘,我白生老二了,我這命真苦啊!」
「夠了,天天哭,嚎喪啊?老子還沒死呢!姚玉潔都懷孕了,你就不能容容她嗎?兒子一回來你就鬧,這下好了,把他氣走,你高興了!」周大全把氣都發到了她身上。
劉彩雲被罵得很不高興︰「明明你也嫌姚玉潔不孝順,不中用,現在反倒怪我了!」
周大全被人揭了短,兩眼暴突,抬起手︰「你說,你再說?很久沒打過你了是吧。」
劉彩雲頓時不吭聲了,只在心里埋怨自己命苦。
周小蘭看著鬧哄哄,吵個沒完的家,又想起了覃秀芳他們一家,同樣是父母哥哥妹妹,怎麼就差這麼大呢!
她也好想做覃秀芳。
***
這邊,司機將車子開到了秦旭然和潘沁雯分的房子前。
這個房子比周家成分的那套房子略大一些,多了個房間,估計有七八十個平米。已經收拾過了,很干淨很整潔,不過他們原定是下周才過來,還沒有準備,屋子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其他的什麼都沒了,連床都沒有。
程偉立即說︰「參謀長,我去後勤處領家具。」
郝豐說︰「我帶你去,我對這邊熟。」
秦旭然沒有意見︰「成,辛苦你們了。」
等他們走後,潘沁雯歡喜地拉著覃秀芳在房子里轉悠,最後走到主臥說︰「這間怎麼樣?這里可以擺床,側邊這里可以擺個衣櫃,挨著床這兒放個梳妝櫃,還有窗戶邊給你弄個小書桌,以後寫字看書都有地方。」
這間臥室是主臥,面積最大,采光也是最好的。听她的意思是要將這間屋子留給自己住。
覃秀芳趕緊搖頭︰不用了,就三間屋,你們住這間,再給秦營長住一間,剩下的做書房和會客室吧。」
以他們夫妻倆的身份,以後肯定會有人來拜訪,沒個地方也不方便。
潘沁雯的臉垮了下來,錯愕地看著她︰「你不跟咱們一起住嗎?」
覃秀芳點頭。
潘沁雯抓住了她的手,焦急地說︰「你是怕住的地方不夠啊?不用擔心,你哥住宿舍,咱們家住得開呢,他宿舍離家屬區近,天天都能回家吃飯,跟住家里沒區別。你一個女孩子怎麼能去外面住呢?娘不放心,再說,咱們才團聚,娘也舍不得你,就跟爹娘一塊兒住吧,好嗎?」
覃秀芳有些為難。她有很多顧慮,他們都是成年人了,已經有了彼此的生活習慣和愛好,而且以前他們並未相處過,彼此都很生疏,這樣驟然住在一個屋檐下,可能大家都會不習慣。所以她不想跟他們住一起。
見她這副為難的樣子,秦旭然進來,握住潘沁雯的手說︰「算了,秀芳想住外面就讓她住外面吧,你十八歲的時候不也離開家,不顧父母的反對,跟我一起去干革命了?孩子大了,隨他們吧。」
可是,潘沁雯還有話想說,但秦旭然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覃秀芳沒察覺,她還震驚于秦旭然的開明。這對父母不愧是走在時代前沿的人,思想放到後世都不落後。她何其有幸,能有這樣好的父母。
「秦營長,潘醫生,我在部隊外面隔了一條街的地方買了套房子,有地方住的,你們不用擔心我。回頭布置房間的時候,我把另外一個房間按照潘醫生的喜好來布置,你想我了,隨時都能來那里住。」覃秀芳為了安他們的心,主動說道。
听到覃秀芳的邀請,潘沁雯這才高興了︰「好啊,我們家秀芳真能干,都有自己的房子了,回頭我陪你,咱們娘倆單獨住,不搭理那些討人厭的。」
覃秀芳笑笑︰「我去趟茅房。」
等她走後,潘沁雯瞪了丈夫一眼︰「你倒是會做好人。」
秦旭然抓住她的手︰「這不是做好人,我是真這麼想的。孩子大了,遲早都得離開父母,她想住哪兒就住哪兒吧,反正也很近,就在咱們眼皮子底下,咱們想見她,天天都能見,這樣也未嘗不好。如今戰爭結束了,孩子們也長大了,咱們倆也單獨過過清閑的日子,不好嗎?」
潘沁雯睨了他一眼︰「都跟你大眼瞪小眼幾十年了,有什麼好的?」
秦旭然吹胡子瞪眼︰「不跟我過,那你想跟誰過?你十七歲自己說要嫁給我的,潘沁雯同志,你可不能做出始亂終棄這樣不負責任的事,給孩子們樹立不好的榜樣啊!」
每次吵架都提這個,潘沁雯惱羞成怒︰「我當年瞎了眼,現在眼楮好了不成嗎?早知道你表面正經,實際上一肚子壞水,我才不嫁給你呢!」
「晚了,孩子都生兩個了,你就死心吧。」秦旭然剛說完就看到女兒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他頓時覺得有些不自然,咳了兩聲,一本正經地說,「秀芳,你陪你娘整理一下屋子,我去找毛政委談點事。」
本來還想懟他幾句的潘沁雯看到女兒來了,老臉一紅,瞪了他一眼︰「趕緊走。」
然後拉過覃秀芳︰「來,你看看,咱們家怎麼布置,就算你不住這兒,這也是你的家,你想回來隨時都能回來,這個房間按你的喜好布置,書房那邊弄個沙發椅,哪天你哥想回來住了,將椅子放下來就是。你的房間,你喜歡什麼樣的?」
覃秀芳沒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冷不丁地問道︰「潘醫生,那個當初真的是你追的親參謀長啊?」
果然被女兒听到了,潘沁雯在心里將秦旭然給罵了個半死,這老不羞的,什麼都講,這下好了。
見她不自在,覃秀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跟我講講吧,我想听听你和秦參謀長的故事。」
她爹可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正經呢,不知道秦渝以後談戀愛了是不是也這樣。
「你要真想听的話……」潘沁雯模了模臉,有些羞澀。
覃秀芳沒為難她︰「改天吧,郝豐他們應該只能拿些家具和被子回來,其他小東西還得咱們自己添置。咱們拿個本子,將要買的東西記下來,再去街上吧,免得忘了,回頭還要跑幾趟。」
「你說得對,咱們家秀芳真會過日子。」潘沁雯找了張紙,拿下別在上衣口袋里的鋼筆,開始記錄起來,鍋碗瓢盆,油米醬醋茶鹽巴洋火這些都是必備的,還有水壺、茶杯、針線……
不數不知道,這過日子要添置的東西太多了。
她寫完後,遞給了覃秀芳︰「你看看,還要差些什麼?」
覃秀芳說︰「蠟燭和油燈要備上吧,晚上只供一小時的電。」
「對,這個也有加上,還有……」潘沁雯邊寫邊念。
等寫好後,兩人留了一張紙條在門上,告訴郝豐和程偉,她們倆出去采購了,讓他們把家具搬進屋就是。
***
毛政委伏案工作,听到腳步聲,以為是下屬進來匯報工作,頭也沒抬,繼續忙手頭上的事。
過了好一會兒,他都沒听到對方打報告,不由擰起了眉︰「我說你這人咋回事,有事就……老秦,你什麼時候來的,不是說要下個星期嗎?」
毛政委蹭地站了起來,激動地握住秦旭然的手,臉上的褶子都擠在了一塊兒,笑容滿面地拍了一下秦旭然的胳膊,然後松開說︰「快坐。」
接著,他跑到門口對小張說︰「快去給秦參謀長泡杯茶過來,用我上次買的大紅袍,秦參謀長好這口。」
「好 。」小張高興地應道。
吩咐完了勤務兵,毛政委坐到秦旭然旁邊,隔了一張桌子,看著他說︰「追著潘沁雯同志來的?」
他中午已經听說潘沁雯來了,想去見見她吧,但想著人家母女團聚,怕是沒功夫搭理他,就作罷了。沒想到老秦竟然這麼早就來了。
秦旭然不搭理他的調侃,神色自若地打量著他的辦公室。
毛政委見沒討到好也不扯這些有的沒的了,問道︰「見了覃秀芳那孩子了吧,听說去醫院驗了血,怎麼樣?」
「她是我們的女兒。」秦旭然突然說道。
毛政委詫異地看著他︰「這麼快就確定了,你沒搞錯吧?」
「當然,我們已經找到了收養覃秀芳的那戶人家的表妹,她說出兩個只有我和沁雯知道的細節,可以確認,覃秀芳就是我們失散多年的女兒。」秦旭然激動地說,「我們終于找到她了。」
毛政委也很替好朋友高興︰「那可真是太好了,你們夫妻倆這麼多年來的夙願總算完成了,恭喜你們一家團聚!」
秦旭然站了起來,感激地朝毛政委行了個軍禮︰「謝謝你,要不是你,我們只怕還要走不少彎路。」
毛政委立即擺手︰「說什麼謝不謝的,我也是湊巧踫到她,看她跟潘沁雯同志長得很像,年齡也對的上,猜測而已。就算我不說,你們也遲早會調過來,總會踫上的,這是你們的緣分。」
話是這樣說,但到底要等多久誰知道。
秦旭然笑著說︰「等我安頓下來,咱倆好好喝幾杯。」
「別安頓了,今晚就來我們家喝吧。你們家還沒安置好,翠雲中午還叮囑我,待會兒讓小張去請你們老婆兒子女兒來我們家吃飯,兩家好好聚聚呢。正好,你來了,這下人都齊了。」毛政委笑著邀請道。
秦旭然倒是想,但他沒忘記還有一個人︰「改天吧,這次認親有個關鍵性的人物,那就是秀芳她表姨,咱們今晚得招待她,請她去館子里吃個飯,聊聊天,明天再送她回去。」
听說他還有其他安排,毛政委也不勉強︰「成,那我們改天再聚。」
正巧小張端茶進來了,毛政委說︰「你去我家一趟,通知烏主任,就跟她說,改天請客。」
「是。」小張放下茶就出去了。
毛政委將茶葉推到秦旭然面前︰「嘗嘗,看看喜不喜歡。」
秦旭然淺淺嘗了一口,回味了一下︰「你這是去年的秋茶吧。」
「就逃不過你的嘴,真是太刁了。」毛政委哈哈大笑。
在這笑聲中,門口的敲門聲差點被忽略過去了。
還是毛政委抬頭才看到了周家成,他下意識地瞥了秦旭然一眼,斂了笑︰「進來。」
周家成站在門口就知道毛政委有客人,但他實在是一刻都等不了了,他想轉業,盡快轉業,最好明天就能轉業,離開這里,去個新的地方。
硬著頭皮進去,周家成行了一個軍禮︰「報告!」
毛政委點頭︰「周家成同志,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周家成沒吭聲,因為他看到了秦旭然的臉,跟秦渝長得像的陌生面孔,又能跟毛政委坐在一塊兒談笑風生,他的身份呼之欲出。
周家成覺得心頭一窒,明明秦旭然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他卻覺得渾身都不自在,仿佛有座大山壓在他身上似的,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
「周家成同志,你找我什麼事?」見他走神,秦旭然又提醒了他一句。
周家成這才回過神來,不敢看秦旭然,雙手遞上了自己今天才寫好的轉業申請書。
毛政委接過一看︰「因個人原因申請轉業?你要轉業?」
周家成點頭,現編了個理由︰「對,我愛人懷孕了,她的身體不大好,醫生說要好生照顧,她現在情緒也不大好,我不想她以為再為我提心吊膽了,所以申請轉業。」
但誰都知道這借口有多假,當初姚玉潔嫁給他的時候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個軍人,這才多久啊?而且現在全國大部分地方都解放了,國內已經不會再發生像以前那樣慘烈的戰事了,從軍的危險性遠不如從前。
周家成現在還只是一名下級軍官,這時候就轉業,等于放棄了他的事業和前途。
毛政委秉著負責任的態度問道︰「周家成同志,你真的想好了?」
周家成硬著頭皮說︰「是的,我已經決定了。」
毛政委點點頭,將申請書放在桌子上︰「好,回頭我會向你的直系上司了解情況,稍後會回復你。」
「謝謝毛政委。」周家成行了個軍禮,退了出去。
走出門口時,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有這個秦參謀長在,不知道他會不會公報私仇,壓下自己的轉業申請,然後將自己留在部隊打擊報復。
周家成心里沉甸甸的,這會兒他已經不想什麼前程不前程的了,只想保持最後的體面離開這里。
里面,毛政委手指點著周家成的申請書,問秦旭然︰「你怎麼看?」
秦旭然瞥了他一眼︰「這不屬于我的工作範疇。」
毛政委睨了他一眼︰「裝就沒意思了,周家成干得好好的,此前從未提過要轉業的事,這不,你們兩口子一來,他就要提出轉業,這是為了什麼,還用我說嗎?不就覺得丟臉,又怕你們兩口子給他穿小鞋,這人心眼還真是多,有幾分小聰明,卻沒用到正道上,你要想出口氣,這份申請書我就暫時不批,壓他幾天。」
「不用。」秦旭然一口否決了他的提議,「這個流程該怎麼走,你就怎麼走。公是公,私是私,他們家對不起秀芳是私事,作為父親,私底下我揍他一頓為我的女兒出氣都是應該的,但這不能跟公事混為一談。」
毛政委搖頭︰「你們父子倆真是一個德行。好吧,回頭我向他上級了解一下情況,沒什麼問題,他想轉業就讓他轉吧。」
「成,我今天過來就是跟你打個招呼,工作的事明天再說吧,我先回去安頓好家里面。」秦旭然放下茶杯,站了起來。
毛政委把他送了出去。
等他回到家,家里亂糟糟的,多了兩張床,還有一張能放下來當床用的沙發椅,潘沁雯正在指揮郝豐他們怎麼安放家具。而覃秀芳則窩在廚房里洗新買回來的碗筷。
秦旭然衡量了一下,覺得進屋恐怕也沒他的用武之地,索性到廚房跟女兒拉近乎。
「咳,秀芳,在江市還適應嗎?」
覃秀芳乖巧地點頭︰「挺好的。」
秦旭然背著手︰「那,那個你要是遇到了什麼困難,可以告訴我。」
覃秀芳看出他這是想努力找話題跟她聊,但兩人到底不了解對方,她這個爹啊又比較直,估計平時很少接觸年輕的女同志,不知道怎麼聊,就越聊越尬了。
這麼聊下去,兩人都尷尬,不如給他找點事情做。覃秀芳側開身,給他讓出一點位置,然後問他︰「你要不要幫我清一下碗?」
「哦,好,可以的。」秦旭然立即挽起了袖子。
覃秀芳指著裝著清水的木桶說︰「你把碗洗干淨後放在旁邊的架子上,倒扣,盤子豎著擺放在最上面,這樣可以把水瀝干,筷子放在這個筷兜里。
秦旭然按著她說的步驟做。但看得出來,他那只手怕是只拿過木倉和筆,捏碗的姿勢非常奇怪,而且力氣很大,好像生怕碗滑下去一樣。
覃秀芳想笑又忍住了,她裝沒看見,主動找話說︰「你能跟我說說你打仗的事嗎?」
這個是秦旭然擅長的,他當即說了起來︰「那是41年,我們遇到了一隊小鬼子,當時……」
等潘沁雯布置好家具的時候出來就看到父女倆蹲在小廚房里一個說得唾沫飛濺,一個滿眼崇拜。
得,這個老秦又拿他那講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故事來哄人了,算了,給他在女兒面前留點面子,不拆穿他了。
潘沁雯轉身回去打掃衛生。
等到下午五點,家里已經收拾得很干淨了,家具也擺放好了,像個家了,就是還差一點小東西,不過這些可以後面慢慢添置。
這時候,秦渝回來了︰「爹,娘,秀芳,走吧,咱們去吃飯。」
「好,我去叫瑞香阿姨。」覃秀芳笑著說。
潘沁雯拉著她︰「我陪你,咱們得好好謝謝她,要不是她,咱們還不知道要走多少彎路。」
覃秀芳笑著拒絕了︰「潘醫生,不用了,我去就行了,我正好跟她敘敘舊,她見到你們有點緊張。」
潘沁雯表示理解︰「那成,我們去飯館等你們,你接到人就趕緊過來,讓郝豐陪你去。」
「嗯。」覃秀芳笑著先一步走了。
不知為何,秦渝並沒有將徐瑞香安排在老板娘的旅館,而是另一個離部隊不遠的旅館。
徐瑞香睡了一會兒早就醒了。但她不敢出去,因為這個城市太陌生了,她誰都不認識,怕走丟了。
等了半天,外面終于傳來了敲門聲︰「瑞香阿姨,瑞香阿姨……」
「秀芳,你來了!」徐瑞香趕緊拉開了門。
覃秀芳朝她笑了笑︰「嗯,走,我接你去吃飯。」
她拉著徐瑞香的手,一踫觸,覃秀芳就發現,徐瑞香的手比她都還粗糙。這半年多,按照老板娘教的法子保養,她的手已經比以前好多了。而徐瑞香這雙手跟她從前沒什麼區別。
看來徐瑞香也吃了不少苦頭,覃秀芳正好想了解她的情況,拉著她出了門,邊走邊問道︰「瑞香阿姨,你跟姨女乃女乃在古焦鎮還好嗎?」
徐瑞香說︰「還好,當時我爹也逃到了古焦鎮,咱們就在那安了家,只是沒過兩年我爹就生病了。家里的支柱一下子倒了,我弟弟又還小,沒個男人會受人欺負的,我……我娘就趕緊給我說了個對象,讓我嫁人了,這樣好歹有門親家,要是遇到事也能幫襯幫襯。」
覃秀芳見她提起這個事,臉上毫無喜色,只有麻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問道︰「瑞香阿姨,那你嫁過去,他們對你好嗎?」
「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也就那樣吧,不過他這次看到我被小汽車接走了,知道我還有你這麼個有出息的佷女,估計等我回去會對我好很多。」徐瑞香近乎冷漠地說。
覃秀芳握住她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很顯然徐瑞香的這段婚姻並不幸福。但具體是什麼情況,她也不清楚,也不好貿然勸對方,只能道︰「那瑞香阿姨,你以後要是遇到什麼困難,記得寫信告訴我,我把我的地址留給你,如果沒意外,我應該就會在江市過一輩子了,你有空可以帶著孩子們過來玩,你有幾個孩子了?」
上輩子她爹娘就在這座城市終老的,這輩子應該也不會變。
徐瑞香點頭,沒直接回她︰「嗯!不說我了,說說你這些年是怎麼過的,你才找到你親爹親娘吧?」
覃秀芳點頭,簡單地說了一下自己逃難的日子︰「我娘去世後,我就……」
听到覃秀芳十歲就做了童養媳,十八歲被離婚,徐瑞香忍不住哭了出來,拉著覃秀芳的手哽咽著說︰「你可真是命苦,好在苦盡甘來,熬出頭了。」
覃秀芳輕輕拍著她的手說︰「瑞香阿姨,你別難過了,都過去了,你看我現在有自己的店,自己的房子,還找到了爹娘,以後只會越來越好的。」
「是啊,越來越好,這樣就好。」徐瑞香也為她高興,「秀芳真是個有福的孩子,姐姐他們地下有知足了。」
提起這個,覃秀芳沒法忘了養父母七年的養育之恩,她說︰「瑞香阿姨,有個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看行不行?」
「你說。」徐瑞香道。
覃秀芳說︰「我想找個時間去把我爹娘的墳遷到江市合葬。」
養父是在路上去世的,找了個地方挖坑就地掩埋了,養母葬在了周家村,都是異地他鄉。老家沒人了,覃秀芳就想將他們葬在身邊,逢年過節清明也能去看看他們。
這是好事,也代表了覃秀芳的一片心意徐瑞香自然沒意見︰「好,秀芳你有心了,姐姐姐夫也一定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