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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天蓋地的大霧里, 謝鏡辭听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她並非頭一回遭遇險境,因而很快便穩了心神,佯裝出無事發——的模樣, 凝聚神識緩緩探出, 落在身後的「孟小汀」身上。

沒有呼吸,沒有腳步,也沒有體溫。

謝鏡辭在心里嘖了一聲。

她已經足夠冷靜,盡量不去打草驚蛇,然而在剛察覺出不對勁的剎那,難免會出現一瞬間的怔忪。背後那人顯然察覺到了這份短暫的僵硬,突然發出一道低笑。

這——是孟小汀的笑聲, 甚至無法被稱作是人的聲音。

像是石塊卡在喉嚨里,嗓子被磨損大半, 古怪得听不出男女老幼,在濃郁大霧中響起, 頗有駭人詭譎之氣。

「被你發現了?」

那人笑了笑,語意漸趨猙獰︰「——如我們來玩個游——噫啊!」

它話沒說完,就在霎那間戛然而止,旋即響徹整片大霧的,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謝鏡辭人狠話——,在它出聲的瞬間迅速轉身,抄起鬼哭刀直接呼在對方臉上,刀光暴漲, 把「孟小汀」砸出去老高。

滿臉茫然地飛到半空時, 它耳邊傳來那女人的聲音︰「有實體,——是幻覺……你是蠱靈?」

蠱靈,即蠱中之靈。

蠱師要想煉成一支蠱, 通常是把蛇、蠍子、蜥蜴等諸多毒蟲一並放入器皿之中,任由它們互相殘殺、此次吞噬,最後活下來的那只,便能成為「蠱」。

與凡人界單純的毒蟲不同,修真界中的蠱師能賦予蠱毒強悍的靈力,靈力與毒蟲本身的意志相融,能誕——出具有一定自我意識的蠱靈,供蠱師操縱。

它的確是蠱靈之一。

——可現在的情況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它好不容易營造出那麼詭異恐怖的氣氛,怎會有人非但——害怕,還二話——說就拔刀來打,把它一刀給拍飛了?!

蠱靈懵了,听見謝鏡辭逐漸靠近的腳步聲,下意識後退一步。

此地被四處設了迷心蠱,能蠱惑——人心智、令其變得膽小易怒。在一般情況下,被它纏上的人都會恐懼纏身,只想一個勁地逃跑,——可能生出任——反抗的念頭。

但如今這個劇本它——對頭啊!

「你想玩游戲?好啊。」

謝鏡辭看它拼命躲閃,覺得有些好笑,手中鬼哭刀一挽,于半空劃出一道黯淡紅光,將她白皙的臉頰映出濃稠血色,配合嘴角一抹弧度,駭人非常。

她從小到大從不信奉逃亡,每每遇到危險,第一反應就是掄起刀去打。

逃跑只會助長對手的殺氣,讓其更加肆無忌憚,要想從惡意中活下去,唯有比對手更惡更凶。

沒有人能在被——得落花流水時繼續裝逼。

蠱靈又往後退了一步。

謝鏡辭咧嘴笑︰「你逃我追,玩過沒?」

孟小汀左右張望,只見到綿延不絕的大霧,以及一棵棵蔥蘢如蓋的參天大樹。

身後隱約傳來詭異的笑,她咬牙繼續往前,——敢發出丁點兒聲音。

自從大霧蔓延,她發現身邊所有人都不見了蹤影,一個由黑氣聚成的人形突然出現,聲稱要和她玩捉迷藏的游戲,無論如——,絕——能被它抓到。

蒼天可鑒,她從小到大最怕這——東西,加之修為——高,只能順著那人形的意思,轉身就跑。

海邊空空蕩蕩,定然是待——得的,要想盡可能地藏匿行蹤,只能逃進——遠處的潮海山里,用樹木草叢作為掩蓋。

一想到那里曾發生過好幾起殺人事件,孟小汀心口又是一悶。

尾隨在身後的聲音時隱時現,帶了笑,用耳語般的音量一遍遍說著︰「在這兒嗎?要找到你。」

這無疑是種痛苦的折磨。

因為大霧,她看——清眼前的道路,也看——見背後的那個影子,只能憑借本能不停往前。

這是蠱師對村民們的報復。

他定是設了個遍布潮海山與海灘的局,就等著所有人在祭典當夜一起跳入其中,比起單純的屠戮,那人更想見到他們驚恐失措、絕望至死卻求死無門的模樣。

孟小汀想到這里,只覺一個頭兩個大——他們一——人明明與此事無關,卻被莫名其妙扯了進來,想必是那蠱師殺紅了眼,早就——分青紅皂白。

撇開冠冕堂皇的復仇——殼,從骨子里來看,他就是個純粹的罪犯。

也——知道辭辭現在如——了。

「你在哪兒?我們越來越近了哦——」

形如鬼魅的聲音仍在繼續,她身為體修,很容易便隱匿了——蹤與聲音,加緊步伐往叢林深處走去。

林中很久沒人來過,八方都是半人多高的野草,孟小汀屏了呼吸,在四合的寂靜里,忽然听見草叢響動的窸窣聲音。

她眸光微凜,正要調動靈力,卻听見一道被極力壓低的男音,帶了點欣喜之意︰「孟姑娘!」

孟小汀定楮看去,居然見到顧明昭。

他正縮成一團,靜悄悄躲在草叢堆里,與她對視時咧嘴一笑︰「好巧,你也在被追啊?」

「你也——」

她小聲開口,出于警惕,沒散去周身匯聚的靈氣,抬眼望去,竟在他身側看見了另一個人。

「這是韓姑娘,我在林中迷路,恰巧撞上了她。」

即便是在如此緊迫的時刻,顧明昭眼里還是帶了笑︰「我對捉迷藏很有經驗的,你放心,藏在這兒,絕——可能被找到。」

孟小汀轉而——量他身邊的韓姑娘。

這位姑娘——知名字,獨獨給出了一個姓氏,被她一瞧,似是極為緊張,垂了眼睫低下頭去。

她面貌精致秀美,還是穿著厚厚大大的——袍,里衣領口很高,仿佛想把脖子也一同罩住,——讓其他人細看。

真奇怪,這有什麼好藏的?

更重要的是,凌水村接二連三發——怪事,正是在這——日之中——韓姑娘亦是在不久前來到這里,做什麼事都孤身一人,——會被其他任何人目睹行蹤。

她越想越覺得有貓膩,低低出聲︰「韓姑娘為何會出現在潮海山?當時往——祭典舉——,我並未見到姑娘身影。」

也就是說,她並未跟隨大部隊的腳步,而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來到了山中。

一個孑然一身的——來女人,深夜獨自前往蠱師老巢,這——事情無論怎麼想,都只會讓人覺得——對勁。

「…….我在岸邊散心,見海岸——了大霧,便想一探究竟。」

韓姑娘說著輕咳一聲,似乎身體——是太好,面頰愈發蒼白︰「沒想到竟遇見此等變故,被一團黑氣纏上。」

這段說辭完全找不出漏洞。

顧明昭沒對她的身份猜測太多,一本正經道︰「二位——要害怕,倘若那兩道黑影仍要徘徊于此、——肯離去,到時候我會沖出去吸引注意力。等那時候,還請二位盡快逃出潮海山。」

他並非修士,——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一旦和那些東西撞上,定是死無葬身之地。

孟小汀還想再說些什麼,猝——及防,听見一道嘻嘻冷笑。

比起她最初撞上的聲線,這道嗓音要顯得更為凶狠癲狂,像是貼著她耳膜擦過,帶了十足得意,如同終于狩獵到了覬覦已久的獵物。

孟小汀脊背一涼。

在濃郁無邊的大霧里,喑啞聲線低低響起,噙著令人頭皮發麻的獰笑︰「找到你們了——」

找到個頭!她拼了!

東海靈氣微薄,他們一——修士皆被削減了實力,其中孟小汀修為最弱,置身于此等境地,也是最沒底的那一個。

但她好歹是個體修,總不能把一切全丟給凡人去扛——學宮里曾經教過,修道——止為己,更要為天下蒼——,她沒什麼理想和抱負,天下蒼——太遠,但眼前那一兩個,總得竭盡所能護著。

孟小汀凝神聚氣,咬牙轉身,掄起拳頭直接往上揮。

然而預想中的突襲並未出現,人影黑影還沒來得及靠近她,就被一顆石子狠狠砸中了腦袋。

「故弄玄虛有意思嗎?」

顧明昭渾身發抖,一邊說,一邊悄悄給她使眼色︰「——如和我堂堂正正——上一架——欸你干嘛!別打臉!」

黑影比他們想象中更加凶殘,——由分說向前猛撲,一舉將顧明昭擊出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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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著了件風度翩翩的青衫,前來祭典之前,還很有自信地對鏡照了半天,此刻口中鮮血一涌,前襟盡是鮮紅,咳完了血,又繼續道︰「就這點力氣?比——上我曾經一成的水平,還得再練練。」

韓姑娘怔在原地,沒走。

孟小汀同樣沒轉身。

藏在幕後的蠱師很可能到了元嬰修為,而她不過金丹中期,還是個插科——諢混上來的金丹中期,如今被削了實力,就更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蠱毒相當于武器,——受蠱師自身靈力——少的影響,因此即便位于東海,力量也——會被削弱。

她下意識皺眉,手中靈力再度凝結。

雖然很可能打——過,而且還很可能引來第二只————

過就打——過吧。

拳風凜冽,劃破層層濃稠霧氣,徑直沖向——遠處的模糊人形。

體修不像其他修士那樣花里胡哨,往往只講究最為純粹的力道,她身體里靈力——,此刻全部匯在拳頭上,帶出一道道勢如破竹的勁風。

在黑影再度襲往顧明昭的前一剎,拳風如刀,一舉刺入它胸腔——

悶然如雷的轟鳴響徹八方,竟是力道在它體內層層爆開,如同泛了淺淺金光的颶風,將黑氣轟然絞殺!

顧明昭倒吸一口冷氣。

「你還能動嗎?」

方才那一擊用去了絕大多數力氣,孟小汀努力支撐身子︰「我們必須盡快離開,動靜太大,倘若另一只循著聲音跟上來,我們就完蛋——」

她話音未落,眸色迅速一沉。

在身後雪白的大霧里,再度響起陰冷人的笑︰「找到你們。」

感受到瞬間靠近的殺氣,孟小汀驟然轉身,與此同時,穿過半透明人形黑影,瞥見一道凜然如冰的寒光。

那是一束劍光。

身形如竹的少年站在叢林深處,被劍氣照亮稜角分明的面龐,因凝了神色,周身仿佛籠罩著——散的寒冰,冷然如謫仙。

她喜道︰「裴渡!」

裴渡——愧為學宮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即便修為受了折損,劍氣也同樣凜冽決然。只听得一聲痛極的哀嚎,那人形黑氣便頹然倒地,再起不能。

「裴公子。」

顧明昭坐在地上,滿臉是血地伸出大拇指,朝他扯出一個笑︰「帥。」

「諸位可有大礙?」

裴渡從儲物袋拿出一粒丹丸,送到顧明昭嘴邊,眉間微擰,顯出少有的焦急之色︰「你們可曾見到謝小姐?」

「未曾。」

孟小汀搖頭,末了揚起下巴,胸有成竹︰「——過以她的實力,絕對不會遭遇——測,說不定還能把那些奇奇怪怪的家伙追著。」

「追著——?」

顧明昭沒忍住笑︰「——是吧?謝小姐看上去文文弱弱的。」

他話音方落,便又听見林中的一聲驚呼︰「救命!別追我,別追我了!我只是听命行事——疼!」

顧明昭一怔︰「這是哪個村民在被邪物追逐吧?這可了得,那麼——村民,肯定都遭了殃。」

裴渡頷首︰「我去看看。」

潮海山林木繁茂,乍一看去,仿佛是大霧之中涌動不休的海浪。此時入了夜,四下沒有光源,他用湛淵扒開跟前的枝葉,很快望見——遠處狂奔著的人影——

止他,孟小汀等人也看見了。

可為什麼那個竭力喊著「救命」、正在狼狽逃竄的……不是什麼可憐巴巴的無辜村民,而是一道被嚇到模糊的人形黑影?

孟小汀︰「嘎?」

她滿心茫然尚未散去,就在更遠一些的地方望見另一個人。

一個她無比熟悉、正耀武揚威般扛著大刀,在後面狂追不止的人。

顧明昭︰「……」

顧明昭︰「那個,——會是謝小姐吧?」

謝小姐——是個舉止優雅得體的世家子嗎?!這掄著刀的砍王是誰?!

謝鏡辭同樣見到他們,挑眉露出一個笑。她玩得有些累,刀風一掃,很快把精疲力竭的蠱靈擊落在地︰「你們沒事吧?」

蠱靈罵罵咧咧,齜牙咧嘴。

「謝小姐。」

裴渡松下一口氣,收劍入鞘︰「你可有受傷?」

顧明昭神色復雜地看他一眼。

這個問題,問那位黑影可能比較合適。

「沒有,你們呢?」

謝鏡辭踮腳將他端詳一番,確定沒有傷痕,才滿意地站正︰「我已經了解到如今的大致情況——蠱師在潮海山設下了蠱心陣法,有迷惑心智、催生恐懼之效。除了我們,其他村民也被困在其中,必須盡快將陣法破壞,否則他們就完了。」

孟小汀好奇︰「為什麼大家會突然之間全部消失,如今又在潮海山里匯合?」

「他除開陣法和蠱毒,還動用了幻術,制造出眾——分裂的小空間,讓我們難以同彼此相遇。但村民人數眾——,憑他一人之力,很難維持如此龐大的術法,漸漸消退在所難免。」

「——對不對,」顧明昭忍著渾身劇痛,嘶了口冷氣,「你為何會知道得如此詳細?你真是謝小姐?」

謝鏡辭伸手一指地上的蠱靈︰「它告訴我的。」

無形的淚,從眼眶里飆了出來。

蠱靈罵得更大聲。

這女人她不正常,拿著把刀——也——殺,只是一個勁跟在它身後,慢條斯理地詢問山中情況,聲稱只要如實交代,就能放它一條生路。

它由毒蠍所化,是所有蠱毒中自我意識最強的一個,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于是知無——言,毫不猶豫賣了自家主人。

後來它被榨得一干二淨,什麼消息都講——出來,面目猙獰地沖她喊︰「我全說了,真全說了!你就放過我吧!你之前答應過的!」

結果那女人答︰「我答應過嗎?你之前偽裝成孟小汀騙了我,這次換我騙回來,禮尚往來,咱們扯平了————過分吧?」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正道修士,真是好單純不做作。

蠱靈幾乎要被氣到郁卒。

顧明昭隱隱對它——出了一點同情。

「陣眼就在山中,我和裴渡前去破解便是。」

那蠱靈畢竟是陰險嗜血之物,謝鏡辭對它的破口大罵——做理會,倏而听見一聲慘叫,原來是裴渡一劍刺穿了它的胸膛。

她抿唇笑笑,繼續道︰「如今幻術漸破,村民們會逐漸現身,他們深陷危機,又毫無自保能力,還望諸位前去相助,把傷亡拉到最小。」

「放心交給我們吧!」

孟小汀從儲物袋拿出一顆補靈丸,恢復了斗志昂揚︰「你們也務必小心。」

顧明昭顫顫巍巍站起身來,——虧裴渡給的那粒丹藥,疼痛被止去了大半。

他抬手抹去嘴角血跡,晃眼一望,見到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正站在靜謐角落里的少女。

她與顧明昭四目相對,下意識攏了攏衣襟,低下腦袋。

「韓姑娘,別怕。」

他說話時傷口一扯,疼得齜牙咧嘴,許是覺得——好意思,耳朵泛起薄紅,努力把五官擺正︰「你跟在我們身後便是。我雖然沒什麼能耐,但絕——會讓你在我之前受傷。」

少女靜默須臾,終是攏緊——袍,安靜點頭。

「陣眼位于山頂,在東南西北四處陡崖,都設有加固的陣法。只要將它們一一損毀,就能破壞蠱心陣。」

謝鏡辭——事毫不拖泥帶水,手中長刀一晃︰「步行太慢,我——算御刀前往,到時候定有眾——蠱靈前來追殺,就靠你啦。」

她說著默念御刀術,跳上鬼哭,朝裴渡勾勾手指︰「你可要抓緊,別掉下去了。」

裴渡抱著湛淵,乖乖點頭。

謝小姐在學宮時,御刀術從來都名列前茅,在其他人都還——甚熟練之際,她就已經能在群山之中肆意穿行。他偷偷看過——次,無一——是又快又險,叫裴渡心驚膽戰,唯恐她一個不留神出了事。

與他的循規蹈矩、乏味不堪相比,謝小姐總能過得與眾——同。

踏上鬼哭刀時,因為離得近,很容易就能聞到她身上暖融融的清香。裴渡脊背僵著,——敢抱也——敢靠,直挺挺站在謝鏡辭身後。

鬼哭騰起的剎那,速度快得前所未有。

凌厲長刀刺破夜色,霧氣虛虛渺渺地散開。他感受到四面八方涌來的冷氣,如同置身于風暴眼中心,當鬼哭一往無前地上——,耳邊傳來謝鏡辭清脆的笑。

「抓穩。」

長刀如疾電。

陡然的加速讓他——由自主地身體前傾,一顆心隨之高高提起,謝小姐的身體縴細柔和,裴渡——敢用力,遲疑片刻,用左手按上她肩頭。

「只是這里嗎?」

謝鏡辭忽然回過頭,在漆黑夜色里,滿天星辰盡數墜落她眼中。

明艷,張揚,熠熠——輝。

她勾了唇,眼尾一挑,仿佛溢出清淺瑩亮的月色,嗓音被風吹得有些模糊︰「我的腰應該挺軟哦,裴渡。」

他的心跳在那一瞬間暫停。

然後瘋狂爆開。

一只蠱靈尾隨而來,長刀並未停下,勢如閃電繼續往前。

裴渡按耐住心下劇烈顫抖,左手覆上她腰間。

他的左手像是完全僵住。

少年滿面皆是紅,劍氣則帶著殺意扶搖直上,將蠱靈瞬間斬殺。

「會——會太快?」

謝鏡辭仍在笑︰「你若是覺得害怕,大可告訴我。」

「——用……謝小姐。」

裴渡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的嗓音在顫。

他真是沒救了,僅僅因為撫模謝小姐的腰,就變成這麼沒出息的模樣。今後若是——

這個念頭像火,將他燙得一驚。

蠱靈自四面八方而來,匯成一片漆黑長河。謝鏡辭的長刀帶了摧枯拉朽之勢,刀光重重疊疊,恍如層層蕩開的水波,所過之處邪祟無處遁形,哀嚎陣陣。

風聲越來越大。

連裴渡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嘴角在很早之前便高高揚起,當少年在漫天星光下仰頭,亮芒盡數墜入眼中,清光回蕩不休。

他從未感到如此肆意,仿佛成為了來去自如的疾風,裹挾著橫掃八方的張揚。

這是謝小姐的世界。

當他在黑暗里苟且偷生的那些年,她一直是這般快意瀟灑,想說便說,想做就做,光芒萬丈。

他們之間隔了那麼遠那麼遠的距離,裴渡向來只能遠遠看著她,無聲抬起視線,像在注視一場精彩絕倫、卻也觸不可及的夢。

因而此時此刻,就像在做夢。

他——知怎地闖入了謝小姐的世界,變成其中之一。耳畔是她清凌凌的笑,刀光劍影交疊——休。

那是屬于謝小姐的刀,以及屬于他的劍。

靈力四蕩,當山頂明滅不定的陣眼被一舉擊潰,漫天大霧頃刻消退。

蠱師早已——見蹤跡,——知逃去哪里。謝鏡辭仿佛仍未盡興,笑吟吟地開口︰「裴渡,想不想兜風?」

他想不明白這個詞語的意思,茫然接道︰「兜風?」

「兜風啊,就是——」

她說到一半便停下,——留給裴渡任何緩沖的余地,兀地聚力,長刀發出一聲嗡鳴。

在謝鏡辭壞心眼的笑里,裴渡猝——及防,雙手抱上她的腰。

柔軟得過了頭,像流水一樣往里收攏。

過快的速度讓他來不及思考,只能感到指尖輕顫。

這是他喜歡的姑娘。

她那樣耀眼,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連黯淡——已、乏味無趣的他,仿佛也能沾染上一些瑩輝。

裴渡有那麼那麼喜歡她。

因而也往往會感到遲疑,想著自己究竟能否配得上她。

穿過郁郁蔥蔥的潮海山,便是一望無際的海。

隨著霧氣消散,星空與月亮一點點撥開雲霧露出來。海水倒映著天幕,星光四溢,零零散散點綴其中,月色則是朦朦朧朧,蒙在水面之上,如同薄紗。

等看——見沙灘,四周只剩下大海時,謝鏡辭的速度漸漸慢下來。

耳邊是無窮無盡的潮聲,靜謐又喧嘩。

「等會兒回去,直接找顧明昭。」

她長長舒了口氣︰「之前與他們道別時,孟小汀對我傳音說了些東西。」

當時孟小汀倉皇逃竄,遇見顧明昭與韓姑娘。按理來說,每人身後跟著一只蠱靈,一共便有三只,而顧明昭開口,卻用了「倘若那兩道黑影繼續徘徊」的說法。

若說他早就解決了跟在自己身後的蠱靈,以那人弱不禁風的模樣,定——可能。唯一的解釋,只能是他身後並無蠱靈。

可為——只有他例。

倘若顧明昭就是蠱師,當時大陣封山,無異于他的主場,一旦啟動蠱心陣法,輕而易舉便能逃月兌。

謝鏡辭故意避而——談,是想等陣法破開,以免——草驚蛇。

但看他當時頭破血流的樣子……真正的蠱師明明只要藏在暗處就好,那樣拼命,似乎並沒有什麼意義。

更何況,蠱蟲理應——會傷害主人。

她說罷一頓,只覺想得腦袋發疼,于是忽然轉了話題,背對著裴渡輕聲笑笑︰「我的御刀術還——錯吧?」

裴渡︰「……嗯。」

「我練了好久好久,倘若不能好好表現一下,那也太丟臉了。」

謝鏡辭仰頭,看一眼天邊高高懸著的月亮︰「小時候——懂事,總想得到旁人沒有的寶貝,其中最大的心願,就是飛到天上抓住月亮。只可惜無論怎樣練習,都夠——著月亮的邊。」

直到後來經歷了越來越——的小世界,她才終于明白,原來月亮並非是個掛在天邊的小小圓盤,要想把它握在手中,只能成為一個無法實現的妄想。

「——過如今想想,天邊那個太遠,壓根不可能踫到,要想抓住月亮,還有其它辦法。」

她說到這里轉過身來,眼角眉梢盡是笑意︰「你知道是什麼嗎?」

裴渡很認真地開始思考,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引動靈力,勾起一汪映了明月的海水。

然而月亮終究只是倒影,海水一旦離開海面,來到他手中時,月亮便理所當然消失不見。

他失落的樣子看起來好呆。

謝鏡辭沒忍住,噗嗤笑出聲。

「——是這個,還有另一——法子——你想知道嗎?」

她立在鬼哭刀上,朝他勾勾手指︰「過來,摘月亮的辦法,我悄悄告訴你。」

于是裴渡順勢低頭。

清清冷冷的月色悠悠落下,無聲無息。

星漢燦爛,他看見謝小姐眼中倒映的星光,以及一輪圓圓明月。

原來在她眼中,也藏著月亮。

天與海渾然一體,夜色空蒙,謝鏡辭仰頭,踮起腳尖。

一個吻落在他眉下,謝小姐的嗓音里噙了淺笑,如蠱如毒︰「在這兒呢。」

心髒開始——受控制地劇烈跳動。

裴渡再度听見她的聲音。

「其實在你之後,我就不那麼想要摘取月亮了。」

謝鏡辭看著他的眼眶漸漸泛紅,唇瓣向下,落在上挑的眼尾︰「月亮人人都能見到,你卻不一樣。」

海浪一波接著一波,聲聲撩動心弦。

裴渡屏住呼吸,看見她眯眼笑笑,薄唇仿佛染了水色,眼底則是悠揚星光。

「裴渡是只屬于我的寶物。」

夜色如潮,在極致的幽寂里,他傾慕了許久的姑娘說︰「我也是只屬于裴渡的——我是你的寶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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