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幽國是個小國。
從楚箏透露的零星片段來看, 它應該還是個很快就會-滅國的小國。
在千百年前群雄逐鹿的境況下,小國往往只-淪為慘遭吞並的對象,要麼心甘情願主動獻上玉璽, 要麼先行掙扎一番, 來一場頭破血流的雞蛋踫石頭,然後再鼻青臉腫地-動獻上玉璽。
等謝鏡辭從棺材里出來,晃-一瞧,只覺得楚幽-滅國的原因瞬間又多了一條。
入-是極盡奢華的宮闕瓊樓,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勾連成片,間有雕欄玉砌,玉石層層瓖嵌, 華-非常。再往上看,雕梁畫棟賞心悅目, 上刻龍游鳳舞,隱有栩栩-生之勢。
清一色的澄黃明麗, 一看便知價格-菲、窮奢極欲。
放在話本子里,這種揮霍無度的小國活-過三集。
裴渡隨她一並出來,抬-環視一圈,壓低聲音道︰「-地的建築……似乎與歸元仙府里的宮殿極為相似。」
謝鏡辭笑︰「倒也-必——做賊心虛,我們置身于記憶之中,-會-任何人察覺。」
他所言-虛,無論建築風格還是色彩搭配,二者都有很大的共通之處。
雲水散仙一生閑散, -喜奢靡之風, 謝鏡辭曾好奇過-殿的豪華程度,-今看來,竟是仿照了楚幽國的宮殿所建——
想來, 似乎連那些-堆積在閣樓里的傀儡,身上所穿之-,也恰是整齊劃一的宮服。
楚幽滅國-有千百年,雲水散仙待在歸元仙府那麼久……居然還在模擬楚幽國中的景象嗎?
這個念頭從腦海深處倏地蹦出來,謝鏡辭來-及細想,就听身旁的抬棺人長長嘆了口氣︰「那位總算沒命了……她在的這幾年,皇上幾乎-迷得丟了魂兒,連太子位都心甘情願留給她兒子當,嘖嘖。」
「我們還在宮里,說這種晦氣話干什麼?」
另一人出言將他打斷︰「要是-旁人听見,你這條小命-就玩兒完了!」
「-過話說-來,那位太子的身體也-好吧?」
一直靜默-語的中年男人插話進來︰「貴妃就是因為體弱,連年大病小病-斷。我听傳聞講,宮里太醫診治過了,以太子的身體來看,恐怕活-過-五。」
「-是說皇帝找遍全國,給他尋了個一模一樣的替身?-今世道這麼亂,-少王公貴族都這麼玩。」
第一個說話的抬棺人冷哼道︰「听說替身-但要替他試毒擋傷,連氣運也會-太子吸走,變成他的壽命——-知道是誰-選上了,-憐。」
楚箏也是楚幽國貴族的替身-
那縷神識在時間緊迫的情況下,雖然迫-得-附身于一具男性傀儡,雲水散仙本人卻是-折-扣的女子,應該與他們話里的太子搭-著邊。
又有一名精壯青年道︰「貴妃過世,皇帝恐怕會對太子更加上心。你們看見宮-前的那群道士沒?說-定就是專程請來給太子續命的。」
續命。
楚箏似乎也曾說過,為了給主子續命,宮中特意請來幾位道士,其中一人認出她的純陽之體,于是提了個法子,讓她放血救人。
難-成那個所謂的太子替身……其實就是她?
謝鏡辭心下困惑,戳戳裴渡胳膊︰「我們先去找到雲水散仙吧。」
既然是神識深處的記憶,就必然有個將其牢牢記在心里的主人,要想破開謎題、了解這段過往的真相,只-先行找到雲水散仙本人。
或者說,-時還只是個小姑娘的楚箏。
由于歸元仙府有座和楚幽皇宮相似的建築,謝鏡辭行至-殿,只覺一切豁然開朗,處處都透著無比熟悉的親切感。
她認真鑽研過地圖,雖然沒有親自-每個地方都走上一遭,好在記得大致布局,很快便帶著裴渡來到了太子所在的東宮。
比起其它地方,東宮雖然同樣堂皇,卻莫名顯出幾-緊繃著的窒息感。
侍女侍衛行得小心謹慎,無一例外低了頭去,即便有幾道人影路過,也安靜得宛-鬼魅,听-見任何交談聲。
謝鏡辭有感而-︰「這地方好壓抑,看來那位太子的脾氣-怎麼好。」
她話音方落,就從房內傳來玉器碎裂的聲音,嘩啦啦響成一片,跟著男孩-耐煩的喊叫︰「這麼苦,讓我怎麼喝?」
「哎喲喂,太子殿下,這-是純陽之體的血,-保你延年益壽、去病去災,怎麼就-它砸了啊!」
「我-要!」
男孩的聲音更大,帶著毫-掩飾的嫌惡之意︰「這種東-我才-喝!我要吃糖!糖!」
謝鏡辭飛快瞥裴渡一-,朝他做了個口型︰「你說對了。」
她說著往前,身體穿過朱紅木-,終于-看清房內景象。
房間里立著好幾個人,絕大多數是侍女模樣。
中間的男孩看上去只有-歲左右大小,五官平平,稱-上出眾,要說哪里最讓人印象深刻,大概是他毫無血色的蒼白臉頰,以及滿目的陰鷙與煩躁。
站在他身旁的公公一個頭兩個大,費盡口舌︰「陛下下了令,這純陽之血必須得喝——要-這樣,我往血里加些糖漿,保證喝起來甜滋滋的,怎麼樣?」
男孩聞言更氣︰「我說難喝就是難喝!」
他說著頓住,目光望向角落里的一道影子,語氣-善︰「平民的血入了我體內,我的血脈-就-玷污了麼?」
謝鏡辭看看他腳邊碎裂的玉碗,又望望與太子殿下四目相對的那個人。
碗-經成了一塊又一塊的碎渣,盛放于其中的血液四處散開,-同肆意綻放的殷紅花朵,殘酷且駭人。
站在角落里的人同他年紀相差-大,-但身形是一模一樣的矮小瘦弱,眉目竟亦有九-相似,若非衣——同,兩人對視而立,簡直像在照鏡子。
要說兩人有什麼差別,後者的模樣要更精致細膩一些,比起太子的滿臉-耐,目光安靜得有-死水。
謝鏡辭心下一動。
從進入這間房屋的那一刻起,她就隱約覺得-熟。當初雲水散仙-心魔所困,為了護住秘境,一縷神識竭力月兌出,在即將陷入沉眠之際,藏進了一具少年傀儡里。
這會兒細細看去,無論太子還是角落里的人,都與楚箏附身的傀儡極為相似。
「是是是,平民的血統配-上您。」
公公呵呵賠笑,忽而笑意一凜,往身後迅速覷上一-︰「還-快來給太子賠罪!」
于是那人從角落里走出來,牆壁的陰影從臉上褪去,顯出毫無血色的瘦削面容。
當她開口,卻是-刻意壓低的女孩聲線︰「對-起。」
看來這位真是曾經的雲水散仙。
太子的模樣偏于陰柔,五官瞧-出太多陽剛之貌,陰惻惻盯著旁人的時候,更是顯出些許女氣。
要想找到一個相貌相同的人,無異于大海撈針、難度極大。通常而言,六-相似就-經-叫人燒高香,因-遇見楚箏,哪怕她身為女子,還是-毫-猶豫帶進了皇宮。
亂戰時期的替身,無異于王公貴族的擋箭牌,屬于一次性消耗品。
她只需要穿著男裝,日復一日壓低嗓子,模仿出少年人的聲線,乍一看去與太子無異,便-經達到了目的。
「太子,她-向你道歉,這血,咱們還是得繼續喝。」
嗓音尖細的男人揮了揮手,招來-遠處一個侍衛︰「周遠,再去給她放血。」
謝鏡辭眉心又是一跳。
楚箏曾經告訴過她,在為數-多的記憶里,-她常年上香悼念之人,-是名為周遠-
今的小女孩身量瘦小、面色慘白,哪里禁得起這般折騰。
她面無表情,沒有任何想要反抗的意思,倒是聞聲上前的少年侍衛愣了愣︰「大總管,倘若再放血,她受得住嗎?」
男人拔高嗓-︰「是她重要還是太子重要?」
于是少年來到女孩跟前。
周遠相貌清秀,眉宇之間透了少年人獨有的凜然-氣,當小刀落在女孩手腕,眉間一蹙︰「抱歉。」
他頓了頓,又低聲道︰「別怕,我-會用太大力氣。」
女孩靜默-語,-看著手腕上血流-注,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唯有臉色越來越白,形-單薄紙片。等玉碗-逐漸填滿,楚箏身形-是-自覺一晃。
周遠小心按住她肩膀。
這邊籠罩著幽謐的靜,那邊的太子還在氣得跳腳︰「糖呢!這——果還是那麼難喝,我就再也-踫了!」
很快場景一變,來到另一處院落。
這是個精致的小院,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臥房的木——輕輕打開,露出楚箏蒼白的臉。
女孩一向平靜無波的面龐上,頭一-出-了類似于困惑的神色。
她院子里的石桌原本空空蕩蕩,-刻卻-端端——擺了盤點心。
太子體弱多病、身形孱弱,為了-保持與之相似的相貌,她向來-禁止大吃大喝,諸——類的點心肉脯也很少見到。
盤子里的東-算-上華貴,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小吃,楚箏拿起其中一塊桃花糕,放在鼻尖嗅了嗅,神色淡淡送入口中。
周遠是太子的貼身侍衛。
之後的記憶匆匆閃過,楚箏身為太子替身,幾乎-時時刻刻綁在後者身旁,除卻二人以外,周遠的身影同樣時常浮-在畫面之中。
用膳的時候,他抱著長劍靜靜候在桌旁;乘涼的時候,他一言——立在涼亭外邊;輪到每月放血的時候,他便拿著小刀,每次都會對她說上一聲「抱歉」。
這是他們兩人唯一的交談。
而同樣地,每次取血後的第二天,當楚箏步入庭園,都-見到-知名人士送來的甜點。
有時是市面上常見的果干,有時是稀奇古怪的糖豆,更多是香甜軟糯的桃花糕,比起宮中極盡奢華的大魚大肉,實在顯得格格-入。
畫面漫無目的變幻許久,等終于停下,謝鏡辭赫然置身于一間燻香繚繞的書房。
「東邊的一個小國-攻破了。」
太子懶洋洋靠在椅背上,比起最初豆芽菜般的男孩,-然長成了-五六歲的少年模樣,奈何身形仍是瘦弱,個子也-高。
他一邊笑一邊咳︰「諸國混戰的局面估計-遠了,楚幽人-杰地-靈,怕是苟活-了多久。」
一旁的周遠-色道︰「太子殿下,慎言。」
太子冷笑輕哼︰「遲早會有那麼一天。周遠,倘若楚幽國破,你打算怎麼辦?」
立在黑暗里的青年沉聲應答︰「大丈夫以死報國,天經地義。」
「以死報國,多-劃算。」
少年太子-出惡劣的嗤笑,目光一晃,落在身旁奮筆疾書、與自己有九-相似的那人身上︰「反-到時候我也-會死掉,——你跟著我,咱們帶上金銀珠寶,繼續享受榮華富貴。」
楚箏沒應聲。
謝鏡辭俯身低頭,飛快看一-她桌前擺著的紙頁,似是學堂課業,只-過姓名一欄上並非「楚箏」,而是規整的三個大字︰江寒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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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有所感,微微側過身去,看向太子面前的紙張。
同樣寫著江寒笑。
既然是替身,就要替得足夠徹底,除了相貌身形,名字必然是頭等重要的大事。
從進入皇宮的那一刻起,她就-剝奪了姓名、人生、自由生長的權利,以及未來的無限。
太子-算盤打得夠滿,卻無論-何也-會想到,當敵軍攻入皇城,周遠非但沒-楚箏送去他身邊,反而豁出性命,帶她逃出生天。
這本應是毫無懸念的局,奈何毀在一念之差。
「學學學,整天都要學,煩死了。」
太子-愛念書,在書房沒待上一會兒,就開始滿心煩躁地打哈欠,最後干脆-課業一丟︰「我听說外邊的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倒好,長這麼大,連皇城都沒出過——這哪是皇宮,跟籠子似的。」
周遠很是耐心︰「太子體弱,-適合長途跋涉。」
「你們兩個都是從外邊來的。」
少年來了興致,嘴角一咧,看一-楚箏所在的方向︰「喂,你,你家鄉是哪兒的?」
「……皇城。」
她開口,嗓音-然與少年相差-大,只是更清凌幾-︰「我也沒出過皇城。」
太子露出極為嫌棄的神色。
「皇城以外,的確有許多令人意想-到的景觀。」
周遠溫聲笑笑︰「諸國亦有與眾-同的景象,例-月燕的沙漠綠洲,秦越的山水-畫,閻關一年一度的洪潮……若有機會,我-帶二位前去轉轉。」
楚箏本是沉默-語的。
她習慣了安靜無言,-時卻忽然抬起頭︰「真的?」
青年一怔,在與她對視的瞬間彎起眉-︰「自然。在下從-會對姑娘說謊。」
太子又是一陣意味-明的冷哼。
她听-出其中蘊藏的意思,靜靜看向少年-楮︰「你-想去嗎?」
對方還沒做出應答,畫面又是一轉。
謝鏡辭見到連綿-絕的火光,身側哀嚎陣陣,求救聲-起彼伏。
戰火連天,這是楚幽國破的日子。
瘦弱的少女站在房間里,周圍是迎面而來的眾多侍從。他們要將她接去東宮,來一出狸貓換太子。
「陛下-然戰死,敵軍要見太子。」
其中一人冷聲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是時候輪到姑娘-報皇室了。」
敵軍凶殘至-,一旦太子-身,將會迎來怎樣的下場,答案昭然若揭。
好在楚箏是個完-的替身。
相貌身形樣樣相符,甚至因為沒有情根,從-會感到恐懼與躊躇。這個計劃完-無缺,只需要讓她在城-拖上一段時間,真-的太子就-得到逃亡的機會,-他所說過的那樣,帶著金銀珠寶重獲新生。
她沒說話,無比乖順地向前,邁出房-時,-陽光刺得眯起雙。
也-是在這一剎那,身側突然襲來一道疾風。
突變來得毫無預兆,當黑衣青年殺進重圍,漫天火光里,響起幾聲-敢置信的尖嘯——
謝鏡辭所想,在千鈞一-之際,周遠出-在了楚箏身側。
身為太子貼身侍衛,他動作又快又狠,長劍疾舞,擊得對手節節敗退,四周是-起彼伏的喊叫與驚呼,周遠並-在意,將瘦小的少女扛在肩頭,迅速離開。
謝鏡辭與裴渡緊隨其後。
帶走替身,無異于與整個皇宮相抗、置太子于死地。皇城破落至-,宮中亦是亂作一團,青年在亂箭與火光中穿行,塞給楚箏一張信紙。
這封信,那縷神識曾對他們二人說起過。
那時殺機四伏、九死一生,她剛一打開,就因突-其來的變故一陣顛簸,將它掉落在皇宮之中,只-過匆匆一瞥,沒看清信上的內容。
謝鏡辭想-通。
既然進入識海之後,他們的的確確滯留在這段記憶,那按理來說,雲水散仙的心魔應該-是誕生于。
要想勘破心魔,必須解開心結。
——-她的心結究竟是什麼?
從頭到尾,除了-今的國變,這個故事始終沒有太大起伏。
周遠出于愧疚,每月為她送上甜點;向她承諾將來的山水之游;也在國破之際挺身而出,將她帶出皇城,得以存活。
這理應是最好的結局,就連在-之後,楚箏修成散仙、周遠身為凡人,亦是活到了八-多歲,若說在整個故事里,有誰的下場-那麼盡-人意——
謝鏡辭的胸口-轟然一敲。
太子死了。
一旦楚箏離開,前去城-面見敵軍的,必然只剩下太子一個。
這個故事的邏輯其實很奇怪。
按照她之前的推測,楚箏也許會對周遠心存感激,後者卻沒有理由舍命救她。
他們沒說過太多話,彼-都是毫-相干的陌生人,以楚箏的性子,理應——因為幾句道歉、幾塊點心,就生出難以舒解的心魔。
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這麼多的記憶紛繁復雜,-她仔仔細細藏在識海深處,即便過了千百年,也仍然清晰又鮮活。
除了她和周遠,在無數變幻的場景里,還有著另一道影子。
箭雨紛飛,周遠-刺穿小腿,悶哼一聲,踉蹌摔下長階。
少女手中的信紙隨風遠去,匆匆一瞥,沒來得及看清內容,目光卻認出了筆跡的主人。
「我們-經離開皇城。」
周遠竭力起身,將她重新抱起,沒注意到楚箏怔然的神色︰「姑娘,你再堅持片刻。」
識海中出-了間歇性的震顫。
謝鏡辭似乎有些明白了,究竟什麼才是雲水散仙心魔的源頭。
記憶四涌,碎開鏡面般雜亂-堪的紋路,一瞬間虛實相接,她凝神匯聚靈力,引出一道清風-
吹落的紙頁,重新-到少女身邊。
火光大作,-知是誰在遠處-出癲狂的尖笑,-同利刃刺破血色,旋即便是無盡廝殺。
楚箏伸手,將信紙捏在指尖。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看。
然後在某一刻,突然掙月兌了青年的束縛,在摔倒在地的同時迅速起身,向著另一處方向狂奔。
許許多多的記憶碎片緩緩凝結,匯成半透明的鏡像,浮-于半空。
在那張染了血的信紙上,與她一模一樣的字跡,認認真真地寫︰
〔有件事一直想向你道歉。
還記得你頭一-給我放血嗎?我-信那老道的妖言惑眾,也-想見你難受,于是佯裝成厭惡至極的模樣,-盛了血的碗摔在地上。
我本以為極力抗拒,他們便會徹底放棄放血一事,沒想到又讓你疼了第二遭。
對-起。〕
一面鏡片碎開。
歸元仙府里,-然參悟仙道的女修靜立于殿前,注視著一個個傀儡的喜怒哀樂-
今-演到大軍壓境,火光滔天,蒼白陰鷙的少年傀儡喚來身邊暗衛,手中是沉甸甸的包裹,裝滿金銀首飾︰「周遠,-她帶過來。」
「-對。」
劇情-驟然打斷,無言的觀眾終于開口。
女修神色淡淡,語氣卻極為固執,一字一頓告訴他︰「你應該放她走。」
傀儡浮-起困惑的神色︰「一旦-她放走,我-就沒命了嗎?」
雲水散仙沉默許久。
在火光盡散的須臾,她-知第多少次說出那兩個字︰「重來。」
于是一切變成起初的模樣,宮闕高高,旭日朗朗,瘦削蒼白的男孩坐于亭中,听聞腳步聲響,懶洋洋抬起頭。
「你就是他們給我找來的替身?」
他語氣冷淡,說話時輕咳一聲,-跟前的女孩從頭到尾打量一番,語氣是一貫的居高臨下︰「叫什麼名字?」
女孩乖順應答︰「江寒笑。」
「-是這個。」
他有些-耐煩︰「‘江寒笑’是我的名字。在這之前,你叫什麼?」
代表女孩的傀儡出-了極為短暫的遲疑,仍是面無表情地應他︰「楚箏。」
「楚箏,琴箏的‘箏’?」
病弱的太子眸色沉沉,見她點頭,忽地露了笑︰「-錯的名字,將來好好記住,-別忘記了。」
在千年後的歸元仙府,那一縷殘魂初初與外人相見,開口時神情淡漠,輕聲告訴他們︰「我凡俗名為‘楚箏’,琴箏的箏,——稱呼便是。」
原來她真的一直沒有忘記。
〔我用了好多寶貝,才說服周遠帶你離開。逃離皇宮之後,就去更遠的地方看看吧。
月燕的沙漠綠洲,秦越的山水-畫,閻關一年一度的洪潮,那都是很好的地方。〕
在置身于書房的夜里,听罷周遠一番言論,她好奇問那冷漠的少年太子︰「你-想去嗎?」
他沒有-答。
他定是知曉,自己-會再有機會。
江寒笑也從沒騙過她。
瘦小的少女奔行于烈焰之中,火勢洶洶,映亮逐一坍塌的宮廷樓閣。
在血色的殘陽里,她與一個又一個倉皇逃命的人們擦肩而過,-同逆流的魚。
〔其實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很奇怪的人-
會哭也-會笑,年紀輕輕,總會語出驚人,問一些諸-「情為何-」的蠢話-
過,倘若你有朝一日-找到那個問題的答案,便來楚幽國故地同我說說吧。
我這輩子沒什麼喜歡的東-,你只需擺上一碟桃花糕,若有清風徐過,其中一縷,便是我了。
我送你的桃花糕,味道還-賴吧。〕
踏踏腳步終于停下,她立于漫天火光之下,喘息著抬頭,因-周遠蓋了層披風,看-清長相。
宮牆深深,有道影子走上城牆。
黑壓壓的敵軍里,傳來一道粗獷男音︰「何人?」
那個人幼稚又孤僻,看上去對任何事情都-甚在意。
他們的關系也稱-上親近,偶爾坐在一起念書,楚箏見他-呆,便也跟著-呆,看著天邊雪花一片片落下來。
她看見江寒笑低頭,瞳孔是一-既往的陰沉,身形孱弱-堪。
他拔劍出鞘,穩聲答︰「楚幽國太子。」
劍光映亮少年蒼白的面龐。
他一定是認出了她,目光沉甸甸下墜,與城牆下的女孩四目相望。
這是個相隔了數千年的對視。
當她識海里的少年模樣褪色泛黃,淪為一段無法觸及的久遠-憶,楚箏終于-望見他的-楮。
江寒笑朝她輕輕笑了一下。
就像在對她說,往更遠的方向去吧。
八百二-五年,楚幽國破。
太子以身殉國,拔劍自刎于城樓,當夜血光吞天,哀風-絕。
識海開始了更為猛烈的震顫,無數鏡面聚了又散,溢出冷冽寒光。
謝鏡辭一步步向她靠近,眸光微沉︰「你早就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是嗎?」
她頓了頓,繼而又道︰「從你拼命想找到答案的那一刻起,謎題就-經-解開了。」
雲水散仙想了那麼多年,始終無法明白,為何江寒笑會放任她離開——
那縷神識怎麼也想-透,當初身邊有那麼多形形色色的傀儡,在慌-擇路之際,它為何會-帶絲毫猶豫,徑直撞進角落里的少年傀儡中。
一切早-暗暗下好了注腳,只-惜無人察覺。
在 啪火聲里,城牆下的少女終于-頭。
她一直沉默-語,因而直到轉身的那一瞬,謝鏡辭才恍然——,楚箏早-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