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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鶴短鳧長【上】

「一劍」有自己的名字。

這世上可能有人姓「一」,但這個姓「一」的人決計不會單名一個「劍」字。

「連弓子」也是同樣。

當一個人的綽號比本名還要出名的時候,本名也就不再重要。甚至可以低微到被自己忘記的地步。

連弓子從河岸旁的陰暗處里走出來時,背對著燈火。

劉睿影看不清他的面龐,卻發現他的身形魁梧的不亞于漠南的蠻族。

而他的弓卻極為精巧,精巧的不像是一張弓,而像是一把手,弩。

這張弓被他那在手里,簡直是一種天生的滑稽……要是方才他沒有射箭,劉睿影定然會笑出聲來。

但現在看到他朝著自己走來,劉睿影卻下意識的想退遠些……再遠些。

這個人物很危險,尤其拿著弓箭,若是旁的也就算了,正常的弓箭手是不會在人前暴露的,都會埋伏在遠處,而這個人卻相反。

這麼大塊頭的人,竟是可以藏在河岸狹窄的陰暗里不被人發現。這麼小的一張弓,竟是可以射出的箭妙到毫巔。

這一箭穿著千百個箭的影子,是這人練習時留下的痕跡。他是如此的專一,竟能靠著一把箭,練到至今的地步。

如果這天底下當真有人說他能一箭射穿星月,那非「連弓子」莫屬。

待走近了,「連弓子」微微側過身子。

他的個子比劉睿影高出了一頭還多。

若是直挺挺的站在他面前,卻是兩人互相都看不清面貌。

連弓子膚色紫紅,略微有有些胖。

按他和「一劍」的成名時間來算,「連弓子」與「一劍」的年紀和你差不了多少。

不過「一劍」很瘦。

而胖人總是要比瘦子更顯年輕。

因為臉上的褶皺都被撐的極為飽滿。

「連弓子」將劉睿影從頭到腳細細的打量了一遍半。

在這一遍中,他先從劉睿影的腰身開始,朝上看到頭頂,接著目光再回到劉睿影的腰身,朝下看到雙腳,最後從雙腳回到腰身,看了看他的兩只手。

每個人的視線都有自己的習慣,就和一桌酒席上擁有自己愛吃和不愛吃的。

人都會先看自己愛吃的,而不愛吃的,有的會略過一眼,表示客氣,有的干脆不看,埋頭苦干。

略過一眼的總帶著點謹慎,生怕哪個舉動不禮貌。或者他就是個多疑的人,因此把每一步都做到。

而一眼不看的也未必單純,能如此分明的喜好的,也不考慮別人感受的,一定有強大的控制力。

而他卻是第一種,一個練箭之人,最首先要練習的就是眼力,能夠千米射中首先要看得到才行,針對雙目的專門訓練,從盯蒼蠅,會動的小蟲,到微抖的花蕊,不僅僅要大面積的看清,更要精確到那物件的每一次運動。

長久以來,就養成了習慣, 雖然怪異,但劉睿影也不好表現出不耐煩的神情。

「一劍」的徒弟看到「連弓子」,畢恭畢敬的行禮叫了聲「師叔」。

「連弓子」用同樣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遍之後,笑著給他肩膀上來了一拳頭。

他的手很重,尤其是右手。

這是常年拉弓弦所造成的。

劉睿影曾听三威軍中的老兵說過,常年拉弓射箭的人都會很多暗疾,這些毛病結伴上都留在背部。

外行人覺得拉弓弦這個動作,無非是腳下站穩,兩條胳膊發力。實際上卻是整個背部為兩條臂膊提供足夠的支撐,這樣才能讓弓平穩,射出的箭不至于失了準頭。

「連弓子」似是個不善言辭的人。

他並未對劉睿影介紹自己,也沒有說什麼客氣話,更沒有像「一劍」那樣對劉睿影鞠躬。

但這樣反而讓劉睿影覺得更加自在。

相比于刀劍的拼殺,這種人情世故的客套總是讓人擔心會遺漏什麼,以至于產生種種不好的後果。

「你去把那蠻子扶起來,我們該走了。不然一會人太多,被看見很難解釋。」

「一劍」對自己的徒弟吩咐道。

劉睿影听後也自覺上前,兩人一人一條胳膊,這才堪堪將蠻族智集提起來。

他的塊頭本就很大,現在出于暈厥的狀態,渾身上下軟爛如泥,沒有支撐,更是比平時要重了不少。

劉睿影雖然力氣不小,可此刻也是覺得肩上似壓了塊沉重的石頭,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一個幾百斤,且還要照顧著不把他弄傷,這無疑更增添壓力。

「我叫張毅。」

「一劍」與「連弓子」走在前面。

他的徒弟開口對劉睿影說道。

劉睿影並不想和他多說什麼,胸前的傷口才再度凝結。

血跡猶在,是被他長槍槍尖下的鐵皮紅纓切出來的。

即便是人情世故,但也

沒有人能大度的這麼快。

要是連這種仇怨都可以轉眼就拋之腦後,那這人絕對不是大度,而是腦子缺根筋。

「我以前也在查緝司。」

張毅接著說道。

劉睿影眼楮一亮,這句話卻是讓他沒有辦法不回答。

早在先前他以一桿長槍行「八刀刑」的槍法時,劉睿影就察覺出了端倪。

現在听到他親口說起,自是想要听的再多些。

「你說的查緝司是中都查緝司還是某處查緝司站樓?」

劉睿影問道。

「中都查緝司。」

張毅說道。

看著他的面龐,劉睿影沉吟了片刻才點了點頭。

他的年紀應當和劉睿影一般大,但劉睿影對這張臉沒有任何印象。

中都查緝司那麼多省,有個把不認識的人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為什麼離開?」

劉睿影問道。

他並不關心張毅什麼時候離開的中都查緝司,而是關心離開的原因。

可張毅卻眼神躲閃,臉上閃過些許糾葛。

劉睿影沒有再追問。

他知道每個人做一件事,不輪對錯,卻是都有自己的原因。

其實張毅的原因很簡單,還很俗套。

因為他的離開是為了一個女人。

男人一生里都會有兩個最重要的女人,一個是老娘,一個是老婆。

不同的是,老娘是天給的,老婆得靠自己討來。

尤其是在十八歲到二十八歲這個年紀,不論男女,都情竇初開。腦袋一熱,就會做出很多讓後來的自己後悔的事情.

看似只有十年,但等到很多個十年後人才會明白,有時候往往這十年就是一生。因為在這十年中發生的事,往往需要用一生去補救,很可能還做的不夠好。

張毅的性子和她的名字一樣,剛強堅毅。

這樣給性子不能說不好,只能說很難……

剛強堅毅的好處,就是做事百折不撓,認準的定然就會認準一輩子。

壞處就是萬一他認準的並不是一件好事,或是一個好人,那他這輩子卻是就可以一眼望到棺材鋪里。

這樣的人注定活的很難,得風里來,雨里去的,反復奔波才可以找得到認準的事和人。

但不得不說,他在這十年中的頭兩年還是極為幸運的,因為他認準的地方是中都查緝司,偏偏這地方還有他認準的人。

兩樣一下子就湊的齊全,再加上他自己百折不撓的脾氣秉性,在查緝司中也能有番作為。不至大富大貴,但起碼可以出人頭地。

但當認準的地方和認準的人變得不一樣時,這種矛盾又改如何選擇?

中都查緝司里有個姑娘,算是勤雜。每日的伙計除了灑掃庭院,便是給查緝司中人跑腿忙活。

別看這是個低人一等的事,很多人削尖了腦袋卻是都進不來。只是因為這伙計看著低等,但卻又能接觸查緝司中上上下下的所有人。與這些人都能混個臉熟,以後的路自是不用發愁。

這姑娘全憑自己掙上了這活計,但很快就被有門路的人所頂替。

張毅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認識他的,反正見了第一眼,卻是就如同魔怔了一般喜歡上了。

那時候張毅的身上總是臭烘烘的。

原因很簡單,他不洗澡,不洗頭,也不換衣服。

衣服有那姑娘這種人專門給洗,洗澡水也有她這種人專門給送。

但她洗完的衣服,張毅總是舍不得穿,卻是疊起來當做枕頭,竟是治好了自己的失眠。

洗澡書一次只要一桶,為的就是多看這姑娘幾次。

換一件洗干淨的衣服需要一盞茶的功夫,男人洗澡最多也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但喜歡上一個人只需要一眼。

這一眼看的久還是短都無所謂,反正一眼就夠。

這姑娘臨離開中都查緝司的那一天,特地來敲了張毅的門。

張毅很是驚喜,覺得書里話當真沒有騙他。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張毅開門後看到她手上提著一同熱水。

水很熱,在仲夏日里還微微冒著白氣,剛好是洗澡最適宜的溫度。但卻仍舊比他的心要冷一點。

這桶水沒有倒進張毅浴桶中,而是從他的頭頂潑了下來。

「從今往後,你再也沒法造騰我了!」

姑娘將桶里的水潑了個干淨,將桶重重的丟在地下,頭也不回的離開。

對于想要離開的人而言,離開是如釋重負。

但對于張毅而言,這姑娘離開時卻是留給了他兩個這輩子或許都想不通的疑問。

她那麼小的個子是如何舉起一桶水潑在自己頭上的?最後一句話中的「造騰」又是什麼意思?

第一個問題相對來說簡單的多。

狗急了跳牆,兔子急了咬人。

若是人急了,當然能做出比狗和兔子更激烈的事情。相比于潑干淨一桶熱水而言,跳牆和咬人顯然更加激烈。

至于第二個問題,他現在也沒有完全明白。

「造騰」這個詞,字典里沒有,辭海里也沒有。

他甚至動了心思想去問問書塾里的先生,但又怕這是那姑娘只說給自己听的話,所以才打消了念頭。

後來他一度覺得,這個詞應當是喜歡的意思。可又覺得如果是喜歡,那為什麼要在說喜歡前,潑光一桶熱水?

這兩個問題乍一看毫不相干,實則環環相扣。

對于張毅這種脾氣秉性的人來說,想不通的每一天,都讓他如坐針氈。所以他離開了中都查緝司,來到了平南王域,下危城。

他記得偶然一次對話中,那姑娘卻是說過,她家鄉所在的地方,很荒涼,風沙很大。

可荒涼和風沙大的地方不止下危城,還有整個西北。

他先來漠南的原因卻是因為查緝司的大門距離中都城南邊的城門最近。

誰料這一來,就待了一個半年頭,沒再走。

那兩個問題究竟想明白答案沒有他沒有說。

但從他的語氣里,劉睿影听得出他是想要知道劉睿影的答案。

這一年半里,他問了無數人,知道了無數種答案。唯有他師父「一劍」給的最讓他滿意,所以「一劍」成了他師父。

「一劍」告訴他說,「造騰」就是喜歡的意思。至于那桶水,是覺得你身上太臭,必須得洗澡。光說又不管用,便把你渾身潑濕,逼得你不得不洗,算是一種奇怪的關心。

張毅听後醍醐灌頂。

他在被潑濕後的確是去洗了個澡,足足洗了小半個時辰。

這樣一來,卻是兩個環環相扣的問題都有了圓滿的解釋,張毅著實輕快了好一陣子。不過他還是想親口問問那姑娘,畢竟這才是及決問題最本質的途徑。

劉睿影听完非但沒覺得可笑,反而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心中也有想不通的事情。

那姑娘好歹給張毅說了句話才走,可那位卻是悄無聲息……劉睿影即便想要糾葛,卻是都找不到可以糾葛的地方。

一慌神,竟是差點撞在「連弓子」的背上。

抬頭一看,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河對岸,正站在一家成衣鋪門前。

「一劍」和「連弓子」前後腳進去。

鋪子里走出來兩位伙計,從劉睿影和張毅的手里接過蠻族智集的身子,徑直抬到後廂房中。

三名郎中早就準備在這里,此家成衣鋪也是歐家的產業,而且是最微不足道的那種,唯一的好處就是掩人耳目。

「這都是家主安排的。」

「一劍」對著劉睿影說道。

「放心,我出手有數。這一槍只傷了血肉,經絡骨骼全都避開。以蠻子的體質,躺一晚上就能下床了。」

張毅說道。

他想拍拍劉睿影的肩膀,但卻被劉睿影本能的閃過。

成衣鋪掌櫃拿來一身新衣服,十足的下危城樣式。劉睿影換好後看了看自己除了一張臉略有些白淨外,只要不張嘴說話,根本看不出是個異鄉人。

換好了衣服,「一劍」引著劉睿影除了成衣鋪。

這家鋪子開在河邊,河堤兩旁出攤的商販已經將地盤佔據的滿滿當當。

「沿河兩岸,通宵達旦都熱鬧。劉典獄要是今晚不出門,那我這徒弟可就難尋你了!」

「一劍」說道。

「我去過太上河,那里的晚上和這里倒是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劉睿影說道。

「非也非也……太上河脂粉氣太重,下危城卻是血性過勝。劉典獄可曾從這滔滔的流水中听出金戈之聲?」

「一劍」笑著反問道。

「眼下四方生平,我卻是沒听出有金戈之聲來。」

劉睿影說道。

「依劉典獄所見,下危城卻是屬于哪一方?」

「一劍」問道。

「下危曾靠近漠南,隸屬于平南王域,自是南方。」

劉睿影回答道。

「劉典獄這套說辭未免太過于官腔……前不久,平南王府里來了個人。我問了他一模一樣的問題。」

「一劍」說道。

「那他是如何回答的?」

劉睿影追問道。

「他的回答和劉典獄一模一樣。」

「一劍」說道。

「那前輩是怎麼回答的?」

劉睿影知道「一劍」不會莫名其妙的和他提起平南王府中人,此處必有神深意。

「我告訴他,下危城四方之內皆不是。」

「一劍」說道。

卻是未曾說完,先行查探一番劉睿影的反應。

「這其中難道有什麼典故?」

劉睿影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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