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的客棧中。
靖瑤的桌上擺著幾只酒壺,可是他卻一口沒喝。此時此刻他的注意力全然都在高仁身上,高仁坐在他的身邊,兩眼空洞,一言不發,腦袋用力朝下勾著,似乎要鑽到自己的胸膛里才罷休。
這讓靖瑤覺得很是詭異……以至于方才一杯酒端起之後,杯口剛剛觸踫到他的唇邊,便又好端端的放回了桌面上。若只是舉止奇怪的話,靖瑤並不會如此的大驚小怪,畢竟高仁本來就是個怪人,是個瘋子。瘋總是能和怪掛鉤,瘋子的行為也不能用常理去揣度。人吃飯,瘋子會吃屎,人喝酒,瘋子或許抱著尿罐兒當個寶貝。
唯一不同的是,靖瑤從高仁的身上感覺到了恐懼。所有人都會害怕,瘋子也不例外。人從擁有了神智,開始用自己的眼光來審視這個人間的時候,恐懼這種感覺便也油然而生,並且一直伴隨著自身。一個人活在世上直到死亡,恐懼絕對要比歡喜多,悲哀又比恐懼多,著實是一件極為無奈的事情。不過這悲哀過了頭,要麼重新歡喜,否極泰來,要麼就會變成一個不斷拉扯著人下墜的漩渦。掉進去,就是恐懼。
雖然恐懼這種情感並不復雜,但和其他情緒不同的是,它卻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來醞釀。歡喜和悲傷總是在一瞬間,吃到了好吃的,得到了想要的,即刻就會笑出聲來,笑意掛在臉上,就連個瞎子也能知道這人實在高興的。悲哀也是同樣,上一刻,往事涌上心頭,這一刻眼淚立馬就能奪眶而出。中間沒有絲毫的間隔,很多時候就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何這情緒會來的如此人突然。
但高仁的恐懼沒有醞釀的時間,更沒有積累的過程。不似初春時雨水一點點的消融了冰雪,大地和樹枝露出了本來的面貌,繼而一片女敕綠才會逐漸的冒頭。它更像是一個人在凍得極為結實的冰面上翩翩起舞,忽然腳下的冰面就碎裂開來,刺骨的寒冷與窒息感從四面八方猶如潮水包裹著他。這個時候無論是掙扎還是呼救都無濟于事,只有永無止境的絕望。
靖瑤仔仔細細的體悟了一番高仁的感情,覺得恐懼這個詞還是有些不夠恰當,絕望才更加貼切。可是高仁這麼一個游戲人間,超然物外,行事作風向來不拘一格的人,又怎麼會突然萌發出絕望的感覺?靖瑤心中隱隱覺得事情有些不妙,奈何他又著實想不通問題出在了哪里。畢竟一直到方才走進這家店里,高仁都還是那般不著調的樣子,甚至還大聲的呼喝,讓老板娘上酒。
「喝酒?」
靖瑤問道。
他把自己那只已經倒滿了酒水的酒杯推到高仁的面前。隨著酒,老板娘還送了兩碟子小菜,一盤豆腐干,一盤靖瑤叫不出是什麼名字,也不是他來到這五大王域後熟識的事物。
高仁沒有回答,也沒有端起酒杯,就讓它在桌子上孤零零的待著,反而是拿起了筷子,夾住了一片豆腐干,送到嘴里,咬了一小口後,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咳咳……」
高仁咳的停不下來,聲音听起來也頗有些撕心裂肺之感。今天剛要慌忙讓部下去倒了一碗白水,想要讓高仁小喝幾口,順順氣兒。可高仁卻對這靖瑤連連擺手,他的手已經因為咳嗽而顫抖的很是厲害,但他仍舊堅持著,顫巍巍的拿起筷子,把方才掉在桌上的豆腐干重新夾起,送入口中咀嚼著。
人在咀嚼的時候,嘴當然得閉合。但高仁的咳嗽卻不會因為他閉上了嘴而停止,于是就變成了一聲聲的悶響……似是要從鼻孔,耳朵里出來似的。
好不容易把這口豆腐干咽了下去,不過借著這一聲吞咽,他的咳嗽卻是止住了。高仁拍了拍胸口,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靖瑤卻是目光一凝,他感覺到高仁身上的恐懼與絕望要比先前淡了許多。他看了一眼桌上這一小碟豆腐干,只有區區三塊!不過現在數量倒是無所謂,靖瑤也沒有心思去抱怨老板娘為何如此摳門,他反而覺得這不起眼的,薄薄三片豆腐干怎麼會有驅散恐懼和絕望的能力?
想著想著,靖瑤卻是也拿起筷子,準備夾起一片豆腐干嘗嘗到底有什麼與眾不同。但當他手中的筷子剛剛朝前伸了三寸時,高仁卻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盤子中省下的三塊豆腐干全部抄起,放進嘴里大嚼著。
靖瑤看到這一幕,卻是莫名的想笑……他的嘴角努力的向後勾了幾下,但終究還是沒能笑出來。這一路上,靖瑤都是懶洋洋的,唯一一次打起精神,便是在遇到那三位壇庭簑衣客時。其余的時間,要麼是胡言亂語的自說自話,要麼就是如孩童一般,對路邊的一株樹,一棵草都顯得無比有興趣。但更多的時間,則是眯著眼,像是喝醉了一般,跌跌撞撞,搖搖晃晃的走在路上。像是方才這般的敏捷,卻是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事到如此,靖瑤越發對這豆腐干產生了興趣。他想要對著後堂吆喝一聲,讓老板娘多弄些豆腐干出來。可這話剛到嗓子眼,他的嘴便被高仁的手捂住了。
「不好吃。」
高仁說道。
靖瑤這次終于笑了出來,笑的極為爽朗。
瘋子果然就是瘋子!
可以因為吃了一片豆腐干而忘記了沒來由的恐懼,甚至在明知它不好吃的情況下,還要動筷子和靖瑤爭搶一番。這豆腐干好吃與否,高仁應當是在他咳嗽前就知道了。也只有瘋子會堅持把自己不愛吃的,不好吃的東西全都吃下肚去。
不過靖瑤有些欣慰的是,高仁還是伸手阻止了他,這樣便也使得靖瑤躲開了一次吃下不好吃事物的機會。雖然靖瑤是草原人,生活豪邁且粗狂,但只要是人,就不會愛吃難吃的事物。眾口難調不假,但誰都知道,飯真香,屎難吃。
「不好吃,你怎麼連吃了四塊?」
靖瑤笑夠了之後問道。
這時他的心情也有所好轉,把先前倒出來的那杯沒喝又讓給高仁的酒重新端起,一飲而盡。
「我吃到第四塊才嘗出味道,發現不好吃。」
高仁說道。
靖瑤撇了撇嘴,他根本不相信高仁所說的。
畢竟後面三塊豆干,他可是一並放入了口中,根本沒有先後。哪里能把二三四分的清楚?但看到高仁一本正經的臉色,卻又不自覺的很是動搖……
「不好吃就不吃。咱們吃點好吃的!」
靖瑤很是輕松隨意的說道。
「嗯……是得多吃點,吃的越多越好,越好越好!」
高仁點了點頭說道。
這倒是讓靖瑤很是不習慣,按理說此刻高仁應當會出言嘲諷才對,決計不會就這般一本正經的附和了他的說法。但高仁的的確確就這麼做了,語氣和神色還讓靖瑤有了些聯想……
他記得自己的母親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對著他交待後事時就是這副模樣。雖然到臨了,他的母親也沒能對靖瑤說出一個字來,只是讓靖瑤坐在自己的床頭,伸手不斷的從他的頭頂撫模下來,一直到肩膀,再滑至寬闊的後背。如此不斷往復,直到手臂徹底沒有了力氣,重重的跌落在床榻上才罷休。
方才高仁說起要多吃些,吃好些時的眼神,和靖瑤母親臨終的眼神一模一樣。不舍中透露著堅決,但更多的則是擔心和迷惘……
從最開始靖瑤端起酒杯喝到現在,僅僅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高仁的身上竟是就出現了這麼多的變化。靖瑤不知道應該如何去面對,只能對著後堂喚了一聲老板娘。
「有什麼需要?」
老板娘拖著步子朝大廳走來,卻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不過听起來,老板娘的回應極為冷漠,這著實不像一個開店的老板娘應有的態度。靖瑤先是一怔,緊接著想到這礦藏附近或許就這麼一家有頭有臉的店鋪,卻是酒香不怕巷子深,這老板娘無論是什麼態度,自己等人不還是得在這里吃飯喝酒?于是心里便舒服多了。
「你這里可有什麼好吃的?」
靖瑤問道。
「好吃的都很貴!」
老板娘從後堂中走來說道。
臉色微紅,與靖瑤相隔有接近一丈之遙,但她一張口,靖瑤卻仍舊能問到一股撲面而來的酒氣。
這下倒是對先前老板娘那般愛答不理的態度有了更好的解釋。正在喝酒的人,定然是不願意受到打擾。她在後堂中與李俊昌飲酒,酒意剛起,還未酣暢,竟是就被靖瑤的呼喊打斷,但無論是誰都不會有好臉色,好脾氣的。
听到老伴娘的回答,靖瑤沒有接話,而是從袖筒里模出了一盞銀票。他的動作很是生澀……這五大王域的衣裳,雖然已經傳了個把月,但他仍然是沒有習慣。尤其是搞不懂為何這五大王域的人,都喜歡在袖筒里縫制一個口袋,把貴重的物品放在里面。一開始穿上這樣的衣服時,靖瑤仍舊是保留著舊時的習慣,把東西胡亂的塞進胸前的衣襟中,或是別在腰帶上。但這樣一來,便難免使得衣服嚴重走樣……尤其是胸前鼓鼓囊囊的一堆,總是能夠引來旁人不可思議的目光。不得已,只好入鄉隨俗,學著五大王域中人的樣子,把東西全都放進袖筒中的口袋里。
這一張銀票面額不大,但也有足足一百兩。靖瑤有些得意,畢竟銀子無論在哪里都好使!自從他從草原來到這五大王域之後,每次拿出銀票,都會讓跑堂的小二,甚至掌櫃的禮數倍增,殷情備至。雖然這樣的快樂來的很是低俗,但也比沒錢的愁苦要好得多。
讓男人頭疼的事情,只會有兩件,錢和女人。沒錢的時候,吃不起飯,喝不起酒,自然也就沒有女人。但當女人多了,錢卻也會如流水般匆匆一去不復返,很快就會回到吃不起飯,喝不起酒的日子。
老板娘是個女人,剛好把這兩個條件都佔據了。但靖瑤想象中的場景卻沒有出現,老板娘對這一百兩銀票熟視無睹一般。輕描淡寫的瞟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繼續平靜的看著靖瑤。
靖瑤有些尷尬……而化解這番尷尬惟一的方法就是再拿出一張銀票。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當第二張一百兩的銀票剛一落桌,還不等靖瑤開口說話,老板娘就如一陣風般飄到了立在牆邊的櫃子旁,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鑰匙,鑰匙上還拴著一根紅繩,打著一個漂亮的如意結。整個動作行雲流水,沒有任何拖累的感覺,令人看上去還很是有種賞心悅目的優雅。
「這里最好的就是肉!」
老板娘說道,伸手指了指櫃子。
不過靖瑤坐在桌旁,剛好被打開的櫃門擋住,根本看不清這櫃子里有些什麼。
「馬肉!」
老板娘接著說道,還從櫃子中取出了一吊,拿在手里舉著。
靖瑤瞬時就變得驚喜起來!他們草原人最喜吃馬肉,尤其實老板娘手中這種燻制過的馬肉。雖然大多數時候,他們吃鮮肉更多,也就是牲畜剛宰時,血水還未干的肉。把連骨羊肉切成塊,連同羊頭、肚、肝、心、肺等一起放進鍋里煮。水沸後,撇去浮沫,加入適量的鹽,煮熟後將肉切成小塊,用刀將骨頭上的肉切成小塊後,拿手直接抓著吃。至于燻肉,則往往是在冬季才能吃上。將儲備過冬的馬肉撒上鹽,搭在木架上用松柴煙燻干便能制成老板娘手中這般的燻肉,而燻肉能可以保存很長時間,在冬季牲畜膘情不好,無法宰殺的情況下,儲存的燻肉能夠有效地緩解草原人在肉食上的不足。
「這一吊肉,二百兩?」
靖瑤問道。
雖然看到燻馬肉,已經讓他心神蕩漾,可靖瑤並不是個傻子……二百兩銀子都能買一匹極為健碩,日行百里不停息的寶馬。一吊燻肉即便是一整個馬腿,也萬萬不值這個價錢。
老板娘對著靖瑤點了點頭。
只見靖瑤略一思索,便從袖筒中再度拿出了兩張銀票。此刻放在桌上的錢,已經有足足四百兩之多。同樣無須靖瑤開口,老板娘看到銀票後立馬又從櫃子中拿出一吊肉,雙手拎著,朝後堂原路返回。
雖然這里的燻馬肉著實太貴,可靖瑤看到自己部下們那般望眼欲穿的樣子,卻也沒有辦法。貴是貴了點,但一想到這些個部下隨他不遠萬里的跑來五大王域之中出生入死,這點銀錢又算得了什麼?
最難情結是相思,這可不是專指男女私情之事,對故鄉的眷戀和想念,也是一種相思。
相比于燻馬肉,靖瑤更想念的是草原中他自己的住處。草原人在長期的游牧,居無定所生活中,根據需要,創造了便于搬遷的營帳。這營帳又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春夏秋住的營帳,另一類是冬天住的土房、木房或者石頭房子。
營帳是草原人族適用于春夏秋三季牧場的住所,結構並太復雜,但要做成一頂營帳,需要具有極高的專業手工。在草原上會做營帳
的手工藝人,地位都極高,甚至不在靖瑤這位部公之下。先是由柵欄圍成的下部呈圓柱形,而上半部呈穹形,如此才能夠有效的防風,而輥壓結實的油毛氈則可阻止雨水的滴漏。組成營帳框架圍牆、頂圈等的各種部件,在五大王域的人開來,都叫做木匠活兒。而那些個圍氈、篷氈、頂氈、門氈和各種系帶都由營帳中居住的女眷自己獨立完成。
每個營帳中必有的都是一個燒茶用的三腳架。
用三根硬木條做腳的支架,用鐵夾子將其一段固定,中間設置掛鉤。三腳架豎起後將茶壺掛在中間的掛鉤上,茶壺底部生火即可燒茶。靖瑤最滿意的,就是他營帳中的一張木制大床,上面的雕花盡皆都是彩繪,形色各異。自從他離開了草原之後,走遍的這些地方卻是沒有一張床能夠讓他覺得舒服……
老板娘在後堂中煮肉的香味,很快就飄散開來,靖瑤很是享受的閉著眼深吸了一口氣。這股濃郁又純正的燻肉香味,他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聞到過了,以至于這般突然的重現在鼻尖,竟是讓靖瑤有了幾分生疏的感覺。
震北王域的礦場雖然也極為空曠荒僻,和繁華的市肆截然不同,這不斷的風沙似是吹醒了塞北的夢,也讓靖瑤回到了草原王庭的盛夏。無限的思念,猶如驚蟄後的野草般瘋狂地生長、蔓延。但他為了守護自己這份心中的美好,只能麻痹的,醉心于遠去的腳步。一個人若從來沒有離開過故鄉,便永遠體會不到那種鄉愁的滋味。可惜這風來卻夢醒,他鄉的水甜,不如故鄉的月圓……淒涼別後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記憶中的美妙,現在已是別後淒涼,卻是淒清幽怨到讓人不堪承受……
老板娘很快就將燻馬肉煮好,放入盤端上桌來,以至于靖瑤很是懷疑這肉究竟煮熟沒有。他用一根筷子朝盤中肉插去,這樣不僅能檢驗出這肉究竟熟沒熟,還能看出它爛不爛。俗話說好酒爛肉,這肉不管是什麼,自是要爛熟之後口感才最好!誰料筷子頭剛踫到肉,就如同陷入了泥沼一般,徑直的插了下去,靖瑤這才滿意的伸出手,準備大快朵頤。
「在這里吃肉畢竟是少了些氛圍!」
坐在一旁的晉鵬忽然開口說道。
靖瑤听聞後抬起頭看著他,不知這句話究竟是何意。
「大塊肉要配大碗酒,況且也不該坐在這房中吃。當然是要在營帳中,圍著暖烘烘的爐火,熱騰騰的邊喝邊吃!」
晉鵬接著說道。
靖瑤听後放下了手中的肉塊,兩手隨便在桌上揩了兩下,神色平靜的望著晉鵬。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似是已經被這人識破,眼下也著實沒什麼好反駁的。在礦場這般荒僻之地,人命根本算不了什麼。靖瑤把右手默默的移到了桌子下面,緩慢的掀開了衣衫的下擺,露出了藏在里面的彎刀的刀柄。
只是他很奇怪晉鵬是如何看破他草原人之身份的……若單憑是對燻馬肉的喜愛,亦或是用手抓肉的方式,卻應當根本不足以確定。也正是因為如此,靖瑤心中還有最後一絲猶豫。這猶豫體現到實際,便是他的手沒有立刻握緊刀鋒。
但晉鵬既然敢這麼直接了當的說出口來,自是有他足以確定之處。相對于旁人而言,他對草原人的了解超乎尋常。畢竟從他離開中都查緝司本部之後,對于他的經歷,著實沒有人那麼清楚。晉鵬對旁人談論起來的那些,往往是他關于自己說過八千個謊言的其中之一,說謊是為了掩蓋那麼幾個故事,那麼幾個只是屬于他晉鵬自己的故事,而他也並沒有告訴別人的打算,即便是月笛也不行,至少到現在為止都沒有這個念頭。
草原王庭的夕陽西墜要比震北王域和定西王域的更加蒼茫。尤其是在秋天,草原已經化為了一片黃土,整個大地都被這深秋的晚風吹得一片模糊,若是眼力不夠,就連迎面走過來一匹馬,一頭狼,都卡不見,更不用說一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
震北王域礦場的風沙常年如此吹佛,讓人早已習慣,但草原上此時的風,總是打著哨子呼嘯而過,顯得極為躁動不安。這一切,都人禁不住要想盡快的逃離這里,而草原人也正是如此做的。現在這里幾乎已經空無一人,大部分的草原人,已經收起了營帳,走在轉場的路上。
就在這樣呼嘯的風聲中,忽然夾在了一聲申吟,循著這道聲音,便不難看到有個人影正在土黃色的地面上扭動著。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土黃色的,像極了被風吹奏的沙土與草皮。
晉鵬極為困難的掙扎著想要坐起來,但實際上他的身體卻只能夠支撐柱讓他向前爬行了一小段兒路。當然,這是他自己的想法,人在痛快的時候,認知總是極為不準確的。尤其是金鵬的呼吸沉重而短短促,很明顯是受了傷。但不論是什麼原因,能夠讓一個人趴在地下蠕動扭曲的上,都會是非常嚴重的,況且這嚴重的程度,已經讓向來熱愛生命,喜歡生活的晉鵬覺得自己將要永遠離開這人間,甚至在心中期待著離開的時候快些到來,因為他已經著實承受不住這種痛苦……
晉鵬覺得自己身上痛感正在逐漸消失……這可不是個好兆頭!若是來拿疼痛都感覺不到的話,那就當真是離死不遠了。雖然他心心念念的,想要自己快點死掉來一次了斷這些痛苦,但當死亡真正逼近的時候,卻是又很是不舍。就在這時,他就連掙扎的力氣都失去了,唯一還能活動的,或許只有他的精神與頭腦。
不過晉鵬一想到他活著希望尚未達到,令他朝夕思念的事仍未做到,在這股極大的不甘之下,他的手指卻是恢復了活力。但兩根縴細的手指,不能改變任何,更不能托起他沉重的身軀朝前或起立。說起來晉鵬真不知他是如何受了這樣嚴重的傷,也不知自己受傷之後是怎麼來到了這里。但是他的腦子里卻開始細細的思索起自己的仇人們,從他離開中都查緝司本部之後,遇見的人就很少。即便是有人放出風聲說他已經離開了中都城也無濟于事,因為他與他仇怨最深的那些人們,都在查緝司的詔獄里管著,根本傷害不到他分毫。這一路走來,除了遇到過一伙兒強人,兩個小偷以外,就連讓他做個壞事的機會都沒有。
要知道做好事很慢,需要許許多多的先決條件。然而壞事卻很簡答,只需要一瞬間的念頭便可以。但晉鵬就連這樣的念頭都沒有動過一次,卻還是遭了暗算。他傷的地方不是皮肉也不是筋骨,而是內里。他中了毒,這卻是遠比中劍挨刀要致命的多,就連傷口都看不見。何況這解毒也是一件麻煩事,若是不知道對方下了什麼毒,這毒便也無從可解。除非真有仙人在此,給他渡一口仙氣,喂一粒仙丹才有用。
晉鵬雖然沒有刻意的提防他人,但是像他這種人,這麼多年的磨礪,早就鍛煉出了一種異于常人的本能,使他能順利的避免一些平日里他始料不及的變故。但這次,他的能力沒有起到絲毫的作用,不然他也不會如此掙扎著想要活下去。漸漸地,這種麻痹竟開始侵襲起他的頭腦,這使的他連胡思亂想都變得異常遲緩。就在他將要失去知覺的錢一刻里,他仿佛听到了腳步聲。晉鵬不信鬼神之說,但到了此時,這般境地,已經由不得他信不信了,這種念頭似是與生俱來一般,從他身體中的某個點綻放出來,繼而變得絢麗奪目。終于他什麼都知道,完全失去了知覺,也再听不見任何聲音。無論是這風聲,還是那疑似鬼神索命的腳步聲。
當晉鵬再度醒來的時候,他仍然不覺得自己是完全活著的。回光返照一事他不僅听說過,也親眼目睹過。人將死時神志忽然清醒或興奮都是做不得數的,就像舊事物滅亡前表面上的繁榮都很短暫一樣。他睜開眼,朝四周望去,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的,耳邊還傳來一陣「滋滋啦啦」的動靜,像是不夠干燥的木柴被丟進火堆里時的聲音。
在此之前,晉鵬根本沒有來過草原王庭,絲毫不知道這里的風土人情,所以他不會想到,他卻是被一位草原人救了,此刻正躺這人營帳中的木床里。就在他正自驚懼交加時,眼前驀然多了一人,是一位老婦,手中端著一碗東西,還在冒著熱氣。這老婦看打扮是個十足的草原人,就連五大王域的語言也不會說一個字,她嘰里咕嚕的對著晉鵬說了一大堆話,反而讓晉鵬頭疼欲裂,甚至有幾分想吐……
一聲干嘔過後,那老婦明顯嚇了一跳。在晉鵬的印象中,草原人各個都嗜殺成性,草菅人命就連孩童和小孩也不例外。老婦露出了擔驚受怕的表情,倒是讓晉鵬多了幾分放心。他的劍已經不在身邊,著實是沒有任何外物能給他依仗和安全。這老婦看似身體硬朗,但她臉上的皺紋和佝僂的身形,卻無法掩飾歲月所帶給她的蒼老。只有那一對眼楮仍然炯炯的發出光彩,毫無任何灰黯之色,晉鵬從中看到了關切與慈祥。
一個暮年老婦的雙眼,卻和年輕一模一樣,這給晉鵬帶來的沖擊不亞于他身上無時無刻不傳來的痛苦。兩人相對,沉默了許久,只有那老夫手中端著的碗仍舊在兀自冒著熱氣。直到熱氣盡消,她才把碗放到嘴邊,比劃著告訴晉鵬,這是讓他喝下去的。肢體動作,不管在哪里,什麼族類,都差不多,晉鵬當然也能夠看懂。他不知道那碗里是什麼,尤其是對一個中了毒的人來說,更是不會隨意的再去吃喝這這般不明不白的東西。但老婦眼見晉鵬沒有拒絕,便先將碗放到一旁,輕輕的把晉鵬的頭托起,在他的頸後墊上了好幾個軟乎乎的東西,這樣一來,他的上半身總算是能夠立起來了。
這位老婦重新端起了那只碗,不由分說的放在了晉鵬的嘴邊。碗口逐漸傾斜,碗中溫熱的液體觸及到了他的雙唇,濃郁的女乃香為從他的鼻尖直沖腦門,景鵬這費力的張開嘴,小口喝著。但依然有兩道白色的細線,從他的嘴角流出,滴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這老婦的雙肩似乎有些問題,不能抬起的太高,而她雙手從手腕到指尖的顏色卻又是一片黝黑,異于常人。
至于靖瑤將手放在桌下悄然撩起衣衫的動作,自是也被晉鵬看在眼里,當然也看到了他的手。手,雖然不是是人身上最堅固的部分,但它卻是全身上下的器官中最為堅強的存在,不論有什麼危險,都是手先上去試探,任憑粗活累活,都是由手去承擔。而那些個髒污之物,也都是手去清理,可以說看到一個人的手,便可將一個人的經歷,過往,了解個大半。
靖瑤的這雙手,除卻膚色沒有那位草原老婦黝黑之外,不論是從手腕,還是手掌的關節,甚至指尖的動作,都一模一樣。那位老婦端著碗時。總是用小拇指托住碗底,以此來保持穩定。靖瑤端起酒杯時,也是與其無二。這樣的習慣不是靠模仿和練習才行的,唯有從小的耳濡目染,日積月累,點滴造化才能養成。答案已經很明顯的擺在了晉鵬面前,可是他的心中卻倍感糾結。
那位草原老婦是晉鵬的救命恩人,對于恩人,晉鵬知道該如何面對,但他卻沒有任何經驗。因為這在這世上,受他恩惠的人極多,但給他恩惠的人極少。沒有做過的事情,自然也就沒有經驗,沒有經驗即便知道如何去做,也是紙上談兵。即便到了不得不做的時候,硬著頭皮沖向前時,也會沒有底氣,戰戰兢兢的,生怕自己會做不好。不過歸根結底,對待恩人的報恩都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滴水之恩,那邊涌泉相報,至于救命之恩,到最後無非就是再把這條本意不屬于自己的性命再丟出去一次就好,著實是算不上難的。
恩仇總相伴,有恩人,自然也有仇敵。晉鵬被不知何處而來,又不知是何人的仇敵下了毒。當他被恩人救回了一條性命之後,最先的念頭一定是去復仇。「快意恩仇」雖然是江湖豪客用以自我標榜的基石,但試問又有哪一位武修,不是血氣方剛之人?而看似簡單的「恩仇」二字背後,往往也隱藏著更復雜的意義與緣由。恩仇是需要「報」的,這個「報」字像是一種詛咒,有股超乎尋常的力量,能將所有人緊密的束縛在一起。況且仇恨總是比恩情難以忘卻,也需要更大的決心。
「手放在桌下如何喝酒?」
晉鵬說道。
「你的桌上並沒有酒,又為何要關心我如何喝酒?」
靖瑤反問道。
晉鵬掃視了一眼自己的面前的桌子,除了有些塵土與有無之外,空屋一物,不由得點了點頭,認可靖瑤所言在理。但他卻不是個空談之人,在認可了之後自是要主動改變現狀的。于是他站起身,徑直走到老板娘的櫃台後面,從與地面平齊的一處角櫃中抱除了一壇酒。
往來這麼多日子,晉鵬與老板娘早已熟悉,像這樣的拿酒的事早已用不著去麻煩老板娘。人在初見之時,都會留有幾分客氣,幾分矜持。行的端,也做得正,起碼在吃飯是決計不會裂開嘴大笑,也不會幾杯酒下肚就抬起一只腳踩在條凳上。這
些個動作都是因為熟識之後,彼此之間放棄了客套才會發生的,晉鵬就這樣在老板娘的店中逐漸變得有些肆無忌憚起來。
老板娘之所以能夠容忍晉鵬的放肆,是因為他還遠遠未觸及到自己的底線。而他的底線人盡皆知,那就是錢。無論你要做什麼,只要你能付得起這件事做對應的銀兩,便萬事大吉,一切好商量。若是囊中羞澀,便只能自求多福……千萬不要指望老板娘會忽然良心發現,對你網開一面。
在這種凡俗的利益關系下,晉鵬和老板娘之間的關系看似脆弱,實則有牢不可破,因此拿一壇酒,也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不過靖瑤很是清楚的看到,自己酒壺中的酒,雖然是用酒壺裝著,而這些酒壺所用的瓷也是質地不錯的骨瓷。可喝酒一事重要的不是器具,而是酒水。靖瑤酒壺中的酒,是老板娘從店門旁的那口大缸中舀出來的,顏色渾濁,口味酸澀。不用對比也知道和晉鵬現在從角櫃里抱出來的這一壇子酒根本不再一個層次。劣質的酒,即便是裝在再好的酒器里也無濟于事。瑪瑙琉璃杯看上去很是可人兒,但也只是中看不中用罷了……酒釀出來是什麼味道,倒進去仍舊是一般無二。這世上除了酒三半村子里的那塊神奇的酒石以外,還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在後天改變酒的醇厚香濃。
晉鵬抱著這一壇子酒,回到了自己的座頭,「啪」的一掌拍開了封泥,酒香頓時破壇而出。他拿起自己喝茶的粗瓷碗,把碗中剩下的一點點茶水隨手潑在地上,繼而邊用這只碗伸進酒壇中裝出了滿滿一碗來在面前端平,而後示威一般的望向靖瑤。
起初,靖瑤並沒有理解晉鵬此番作為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很明顯,他是要讓自己同他一道喝酒。靖瑤右手用刀,左手端杯,雖然算不上真正的左撇子,但若是右手一直放在桌下也不會讓他喝酒的動作有別扭的感覺。不過竟然對方如此坦蕩的端起了碗,對于性情濃烈的草原人來說,再這麼猥瑣不前的確實就有些說不過去……靖瑤思量再三,還是把右手從桌下抽出,直接拿起了酒壺對著晉鵬遙遙示意,隨後一飲而盡。
晉鵬喝的很慢,似是碗中的並不是酒,而是茶水,需要一口一口品著喝。在一碗酒的時間里,他想了很多,主要是關于他該如何對待靖瑤,這位恩人之子。
他和靖瑤沒有任何仇怨,何況父債子還,母恩子報,按理說他應當對靖瑤禮敬有加才是。但晉鵬是查緝司中人,靖瑤是草原人,若是不在眼下這個檔口,兩人或許還真能面對面的坐著,把酒言歡,即便是成為朋友也不一定。但現在這般事態之下,朋友已經是個遙不可及的字眼,仇人卻有無論如何也站不上邊,這就讓晉鵬很是困惑……待他回過神來時,碗中的酒早就喝完了,而他竟是仍舊仰著脖子,雙眼筆直的看向屋頂。
「餉銀在何處?」
晉鵬放下了酒碗後問道。
不過他卻是沒有明著說出來,卻是傳音到了靖瑤的耳邊。
「我以為喝了酒,就是朋友。」
靖瑤說道。
和晉鵬不同,他卻是大大方方的從嘴里說了出來。
「只要你把餉銀給我,我們應該能成為朋友。」
晉鵬說道。
「你究竟是怎麼看破了我的身份?」
靖瑤反問道。
這一定讓他極為困惑……
「因為你的手。」
晉鵬說道。
「我的手?」
靖瑤舉起自己的雙手放在眼前,細細看了一遍。這應當是從他出生起,第一次如此仔細的端詳自己的雙手。
「我這手,有什麼特別之處?」
靖瑤問道。
他的手掌厚實,寬大,骨節處極為突出,明顯。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差距出自己的手到底有什麼特質,卻是能讓晉鵬從此處一眼堪破自己的身份。
「你的手很像一個人。」
晉鵬遲疑了片刻說道。
「像誰?」
靖瑤皺著眉頭問道。
「像我的救命恩人。」
晉鵬說道。
這句話一出口,他的心思瞬時就開朗了起來。甚至覺得先前那些個糾結完全沒有任何意義,恩情雖然確確實實的存在,但與眼前這人著實沒有任何關系。即便心中還有那麼最後一層的惻隱,但他終究是查緝司之人。有時候立場的不同,便可以左右所有。
「那你一定是認錯了……我沒有救過你的命。」
靖瑤笑著說道。
「但願吧……畢竟手這個東西和臉不同。認錯是件極為正常的事情。」
晉鵬說道。
「既然你知道了我是誰,我們能不能知道你是誰。」
晉鵬問道。
「中都查緝司。」
晉鵬說的很是爽快,直白的告訴了靖瑤自己是誰。
靖瑤听到「中都查緝司」之後,臉色驟然一變,情緒也隨之降到冰點。
晉鵬以為靖瑤的變化,是因為他听到了自己「中都查緝司」的名頭,但靖瑤想起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準確的說,是一個人。
「劉睿影在哪?」
靖瑤干脆的問道。
「劉睿影?你為何要找他?」
靖瑤口中忽然冒出劉睿影的名字,這讓晉鵬大吃一驚。
他本以為,靖瑤這個草原人定然是和此次劫奪餉銀之事有月兌不開的干系,但當他如此直白的對劉睿影點名道姓之後,晉鵬才發現自己著實是低估了他……這位方才與自己遙敬一杯酒的人,應當就是這次餉銀一事的主謀,草原王庭的部公,靖瑤!
「你是中都查緝司的人,應該是知曉他的吧。」
靖瑤說道。他卻是沒有回答晉鵬的疑問。
「他的確是在這里,只不過有事出去了,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晉鵬說道。
「餉銀的確在我這里,但我不會給你。若真要我叫出來的話,我也是交給劉睿影。」
靖瑤說道。
言罷坐來,重新拿起先前沒吃到嘴里的那塊燻馬肉。這麼一耽擱,本來滾燙的肉塊已經變得溫熱,吃起來卻是剛剛好。如果再涼一些,肉塊上的油脂便會凝結,吃進嘴里饒是靖瑤也會有些發膩。
晉鵬眼見如此,知道兩人之間是無法用言語解決了。
他用喝茶的粗瓷碗又從酒壇子里舀出了一碗酒喝著,這一次他喝的很快,論其速度比向來喝慣了急酒的金爺也不逞多讓。喝完後他的身子朝後仰去,雙臂高舉,兩腿伸直,抻了抻身子,擺出一個大字。晉鵬在這個姿勢定格了片刻之後,腿腳一縮,瞬時站在了桌邊。右手撫了撫要帶,抽出了自己的配劍。
大廳內的光線很是昏暗,但晉鵬一出劍,卻頓時亮堂了三分。靖瑤身邊的高仁一看如此,微微一笑,卻是起身背著手朝門口走去。這些打打殺殺的事,向來和他沒有什麼關系。只不過他在出門前,朝著二樓台階的盡頭處回一眼。
他與靖瑤的協議,到了礦藏之後便自動終止。然而新的協議卻還未商量確定,現在的他,卻也可以說自己與靖瑤沒有任何關系。至于後面再如何商量,也得看靖瑤能不能拼得過晉鵬手中的劍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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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堂中,老板娘沉浸在和李俊昌的一方小天地中,對大廳里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也沒有興趣知。
任何感情都會有黯淡的時候,愛情當然也不例外。很多濃烈洶涌的愛情,就像屋子外的陽光一樣,漸漸地就偏西了。但太陽升起有落下,感情卻是如東流水,一去不復返。
李俊昌曾不止一次的想過,若是從今以後,過了無數個年頭,千他再也再也見不到老板娘該怎麼辦?暗中沉浸與思念之中的永恆孤寂寞,卻是只有相見才能夠得以解月兌
為此,他喝下了無數的酒,足夠把整個礦場都灌滿。也吃下了無數的花生,剝落的花生殼,也能將整個大廳都鋪滿厚厚一層。可是這酒是無論是苦也好,酸也罷,他早就已經不在乎口感,要的只是想大醉一場,雖然他很清楚酒醒之後的思念會更加壯懷激烈,到只要喝醉時能有片刻的心寬已是足夠。醉酒向來不是任何事情的結局辦法,也從來沒有任何事因為大醉一場就能出現好的結果,醉酒歸根結底就是一種逃避,一種愚蠢的放肆。但只有陷入了和李俊昌同樣痛苦寂寞之中的人,才會理解他的做法。逃避和放肆曾經是他唯一的出路。
李俊昌本以為,當自己和老板娘再度見面時,定然是喝不醉的,因為他有太多的話想說。只要腦中的這跟弦能夠始終繃緊不斷,那麼他就是千杯不倒。
可惜他錯了。
並不是高估了自己。
而是從見面開始,他的那根弦便徹底的崩斷,再也無法續好。
他不僅醉了,還醉的很快。
這會兒雖然還在喝酒,可是他的一條胳膊已經毫無生氣的放在灶台上,他的腦袋也耷拉著,真在胳膊上。李俊昌唯一的倔強就是他仍舊側著頭,臉朝外。左手拿著酒杯還在朝嘴里一杯接一杯的倒去,雖然流出來的多,喝進去的少,但起碼他還有個喝酒的態度,還有番不服輸的勁頭。
相比而言,老板娘的酒量可真是好極了!
雖然從靖瑤讓他煮肉時,她的臉頰就已微紅發燙,可是到現在仍舊好端端的坐著,身子不要也不晃,背挺得很直。
「以前的那些事,無論是你對不起我,還是我對不起你,我確實都不像在白扯了。但無論怎麼說,你我終究是年少的有人,現在的故人。和老熟識一起喝酒聊天,總是會讓人輕松愉快。」
老板娘說道。
她語氣平靜,毫無波瀾。根本听不出有任何輕松和愉快。
李俊昌想要說話,可是他醉的卻連眼皮都快要睜不開了,說話對于此時的他來說,是一種奢望。
但老板娘的話傳入耳中,卻是讓他沒來由的一陣痛苦……奈何是在沒有力氣去表達,他只能使勁渾身的離去去捏住手中的酒杯,以此發泄。薄脆的骨瓷酒杯放在平時根本承受不住李俊昌的力氣,可是現在那酒杯卻仿佛驟然變得僵硬如鋼!無論李俊昌如何發狠,它依舊是好端端的。
「既然我們彼此都很是熟悉,那也就不要有什麼顧慮。放心住下就好,我沒事了便可以與你喝酒聊天。若是我沒有時間……若是我沒有時間,那就讓我丈夫來陪你。他也是個極為有趣的人,你倆應當能夠聊到一起。」
老板娘說道。
「你……丈夫?」
李俊昌的雙眼驟然睜開,等瞪著老板娘,一字一頓的問道。
「我是老板娘,自然就會有老板。而這里的老板,當然就是我的丈夫。」
老板娘說道。
她有意的側過臉去,似是在遮掩這自己心中的不安。
「你是說那個死胖子?」
李俊昌的腦袋忽然變得無比清晰。先前的酒勁化作了冷汗,把他的衣衫都濕透了。腦中飛快的回憶了一遍之後,他確信老板娘說的老板就是他與金爺剛到客棧時,出來支應的那個胖子。
「他是我的丈夫,雖然胖,但卻活的好好地,沒有死!」
老板娘說道。
「不,他不是。」
李俊昌坐直了身子,一邊揉著被自己腦袋壓麻的右臂,一邊說道。
「有什麼是不是的?難道非要我把孩子也生出來才算是?」
老板娘說道。
她眼看著李俊昌醒了就,身子卻是又放旁側扭轉了幾分,卻是就快背對著他了。
「因為你在撒謊!」
李俊昌毫不客氣的說道。
「因為你從小撒謊時就不敢正面對著別人,越是激烈的謊言,你的身子轉動的就越是別扭。而且為了讓別人相信,你還會不斷的重復,甚至不惜拿這些根本無風無影的事情來佐證。」
李俊昌接著說道。
話音剛落,後堂中的光線突然黯淡下來。
胖老板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看樣子他卻是听到了方才老板娘和李俊昌之間的對話。這幾句話不說讓他尷尬,但也是令他進退兩難。以至于一只腳都跨過了門檻,另一只腳卻還在後面沒有跟上。
「有什麼事?」
老板娘問道。
胖老板的身影遮擋住了陽光,在老板娘面對的牆壁上投射出一個巨大的影子。
「大廳中……有人出劍拔刀!」
胖老板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