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聊些什麼?這麼聚精會神?」
劉睿影端著酒杯,走過來,拍了拍華濃的肩膀問道。
先前他和金爺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兩人中間夾著小機靈,小機靈雖然滔滔不絕的一直在說著些什麼,但對于眾人感興趣的話題,他總是能夠很是巧妙的回避開來。
大家都覺得小機靈是個靠嘴吃飯的人,甚至還背地里把他喚做消息販子,小機靈通常也懶得去解釋。與其跟這些不了解自己,以及自己也不想去深交的人浪費口舌,不如省著力氣用在和有趣的人交往上,比如金爺,比如劉睿影。
不過他借著肚子里這些傳奇又玄妙的故事,的確是蹭了不少酒喝,不少飯吃……若是真這麼論起來,他是個消息販子倒也不錯。
「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青雪青說道。
「什麼故事?」
劉睿影問道,有些好奇。
他這個師叔當的著實有些太不稱職,外人只能看到他的師佷華濃拿著一把殘破不堪的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對華濃著實可以算得上是一無所知。除了明白他是一位從山野里成長出來的少年以外,其余的劉睿影不是沒有想過要去了解,而是一件件的意外,讓他猝不及防,根本就騰不出時間來。這樣的事情,是需要兩個人坐下來慢慢談的,不能著急,也不能在心里惦記著別的事。聊的渴了就喝酒,餓了便吃飯,輕輕松松,無拘無束,才能體會到對方真正的成長歷程,也就能大約的感受到華濃的心境。
劉睿影一听青雪青說,華濃竟是在給她說起了故事,心里也有些落寞……本來聆听者這個角色,應當是他才對的。可第一個听到華濃故事的人,卻變成了青雪青。
「是關于什麼的故事?」
劉睿影問道。
他干脆把自己的椅子搬來,坐在華濃身邊。反正這桌上的人,大抵都是金爺府上豢養的江湖豪客們,本也就沒有任何禮數去講究,大家都很隨意,盡興就好。
「他在給我說關于一頭狼。」
青雪青說道。
劉睿影眼楮一亮。
以前他對狼沒有絲毫的感覺,無非是覺得這是一種很危險的生物罷了。中都城每到秋天的時候,熱鬧的市肆上倒是有不少從西北來的商人,叫賣一種叫做狼髀石的東西。一開始劉睿影並不知道那是什麼,後來一打听,才知道那狼髀石是野狼膝蓋中的一塊骨頭。因為造型較為更好看,瓖上金銀就可以當做飾品來穿戴,在西北很受歡迎,無論是男女老少。不過在中都城中,銷量可就沒有那麼好了,眾人只是圖個新鮮,湊上去問兩句,很少有人真掏錢去買的。可是听那商人說,這狼髀石卻是可以闢邪,掛在脖子上,就連那惡狗也會退避三舍,這一點劉睿影無從判斷真假,但卻是給了他對于狼的一些概念。
後來到了定西王域,趕上了狼騎犯邊。草原王庭的狼騎和普通的野狼可不一樣,起碼個頭上就相差極大。當晚在集英鎮中,看著那一小隊沖進鎮子里的狼騎,領頭的那只,遠遠看去,和一匹馬也差不了多少。這是劉睿影第一次親眼見到狼,灰亮的毛發,低垂的頭顱,兩顆眼楮像是夜空中的寒星,不怒自威。也不知是不是猶豫害怕導致的,當時的劉睿影只是和那狼騎對視了一眼,便覺得周身上下被一陣濃郁的寒意所包裹。雖然還不至于將他的整個精神全都凝結,但這種毫無征兆的侵襲,仍舊是讓他有些心有余悸……現在听到華濃竟然和一頭狼有故事,卻是讓劉睿影也來了興趣。
「是狼要吃你,還是最終你吃了狼?」
劉睿影笑著問道。
「我生病了……不知道什麼病,就是身上一會兒熱,一會兒冷……這樣的病以前也害過幾次,但都沒有這次嚴重!以至于我走兩步就栽倒在地。」
華濃說道。
劉睿影听後點了點頭,這種病很常見,是傷寒。若是放在城中鎮里,根本算不上什麼。找個藥鋪坐堂的郎中,根本都無須號脈,只要瞧一眼臉色,最多看看舌苔,便能知道是什麼毛病。傷寒方子在季節更替之時,每個藥鋪都會提前抓好許多,尤其是冬春和秋冬之際,尤為興盛。可惜華濃是在山野之中,還孤身一人……不但走不去城中鎮里,也沒有人可以給他抓藥。即便是想喝一碗熱水,或許都是一種奢望。
「摔倒之後,我應當是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手中的劍也不知去向,然後我就發現,身邊跟著一頭落單的狼!」
華濃說道。
言畢,他略一停頓,竟是笑了起來。
劉睿影正听到節骨眼上,卻是不知道華濃為何突然的發笑。但很快便明白了過來。想他自己在入博古樓之前,遇到了冰錐人。那一戰著實是凶險一場,直到最後劉睿影放下了劍時,他也是笑了起來。這笑不是苦笑,也不是自嘲,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
人生在世都有很多束縛,小時候或許是父母的管教,師長的教導,還有以後家庭中的瑣事。這些說好听了,是責任,但當著些責任真正壓在一個人的肩頭,心頭時,就會化為一種枷鎖。你看不見它,可是它卻又的的確確的存在著。每一次呼吸,每一步跳動都能感覺到,無時無刻不存在著。當劉睿影終究是殺了冰錐人後,他的耳邊傳來了「啪嗒」一聲。這便是一道枷鎖碎裂了!雖然身上還有許多甚至他也不知道的枷鎖存在,但終歸是能夠長舒一口氣。這般前所未有的輕松感,從內到外表露出來,就成了一抹笑意。
這麼想想,人真的有些可悲。當你感覺到「輕松」時,能做的,要麼是什麼都不做,要麼就是淡然一笑。然而開心也是笑,輕松也是笑,兩者之間又該如何去區分?著實有些太過于乏味……
不過華濃這麼一笑,劉睿影卻是和他產生了些許共鳴……
「落單的狼?」
劉睿影問道。
他知道狼一向成群,是猛獸中極為特殊的存在。
「不但落了單,而且他身上也有病!最後我才發現,他的一條後腿受了很嚴重的外傷,深可見骨……估計是一直沒能痊愈,它擔心自己會拖累整個族群,因此才選擇這般自我放逐……但求生欲是共性,我有,它也有。若是能夠不死,誰願意輕易死去?多活一天是一天!一頭傷狼,踫到了我這個病人,最後比拼的就是誰更想活了!」
華濃說道。
「現在你能坐在這講故事,結局已經很明顯了!」
劉睿影說道。
「沒錯,最後定然是我比它活下去的更加強烈些。但我同時也得感謝它……若不是喝了它溫熱的狼血,我定然也活不到現在。」
華濃說道。
劉睿影曾在定西王城中,和定西王霍望一道,集結玄鴉軍出征。玄鴉軍中,每人的兜鍪里,灌注的都是狼血酒。那味道,讓劉睿影至今都記憶猶新。只要想起那個場景,嘴里就會泛起一股子腥咸……況且這已經是用狼血釀成的酒水,若是像華濃這般,直接去喝那狼血,劉睿影著實想不到自己究竟能不能咽的下去……
琢磨了一會兒,劉睿影卻是晃了晃腦袋。似是想要把這般凌亂的想法從腦中甩出去,畢竟沒有到那個地步,誰都想不到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抉擇。生命到底是偉大且崇高的,沒有人會輕易地放棄生命,每個人的心中都飽含著對生命的渴望。無論他是害了病,還是有殘缺,都不會輕易的放棄,也一樣都會無怨無悔的努力抗爭。只要一想到活下去,或許就能有更多光鮮靚麗的事情發生,一定是沒有人想死的。
「這樣的事情,你經歷過幾次 ?」
劉睿影問道。
「太多了……數不清!」
華濃喝了口酒說道。
「因為病人和傷狼踫到一起,真是千載難逢的事,所以我才會對此印象深刻!」
華濃說道。
卻是把劉睿影剛想問出口的問題回答的一清二楚。
「你為何會遇上許多這樣的事?」
青雪青歪著頭問道。
華濃說的故事他听起來過癮刺激,但以他的經歷和經驗,盡皆都是無法理解的……
青府里一萬年也不會遇到一頭狼,而鴻州府城中一萬年也不會遇到一頭傷狼和一個病人。
不過對于青雪青的這個問題,華濃沒有回答,而是選擇了沉默……沉默並不是為了故作高深,而是他著實不知道這個問題究竟該如何去回答。他為什麼總會踫到這樣的事?這個問題對于華濃而言,就好像人為什麼要吃飯喝水一樣。每個環境都會有每個環境中的常態,這是不可更改的。好比這礦場山就是風沙大,中都城就是富足,而山野之中,便是猛獸成群,步步驚心,時刻危機。
「以前不懂事,亂跑。後來懂事了,就沒有了!」
華濃思忖了良久說道。
劉睿影很是寬心的點了點頭,不管怎麼說,華濃還是有所成長,起碼他已經學會了掩飾和偽裝。坦誠是好事,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種美德,但在某些時候,坦誠卻比手中的刀劍更鋒利,更傷人。對于華濃這樣鋒芒畢露的性子來說,適時的圓滑迂回,反而能讓他走的更順更遠。
劉睿影放在桌上的酒,忽然蕩漾起了漣漪。這讓他覺得很是奇怪……桌面明明沒有任何震動,而酒杯卻也安安穩穩的放在那里,怎麼會有波紋?緊接著,他便感到了一陣風。分不清是從何處吹起的,總之是從四面八方朝著這桌子圍攏過來。除了金爺和小機靈相談甚歡,沒有察覺以外,旁人都很是詫異的四下打量。若是劉睿影沒有記錯的話,金爺的府邸中是不起風的。無論外面的風沙有多大,只要進了這府門,即是一片祥和,宛若江南。上次來時便是如此,再加上眾人反常的舉動,劉睿影愈發覺得自己著實是沒有記錯。
一片嬌小的女敕葉落在了劉睿影的酒杯中,把正在不斷蕩起的漣漪,遮掩了大半。現在是春天,並不是落葉的季節。而掉落在劉睿影杯中的這一片葉子,也不是枯葉,而是一片還未長成的新葉。這樣的葉子,介乎于剛冒頭的女敕芽和成型的葉子之間,如此的階段,卻是與支桿的聯系最緊密的時候。女敕葉需要源源不斷的供給,才能夠生長的蓬勃茁壯。風想要吹落這女敕葉,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是現在這片葉子,卻完好無缺的落在劉睿影的酒杯中,讓人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葉子落了,金爺和小機靈交談的聲音也逐漸沉靜了下來。他們也感覺到了風,感覺到了府中的不同尋常。
「怎麼會起風?」
小機靈說道。
雖然是問句,但卻又更像是喃喃自語……
金爺皺著眉頭一言不發,雙眼死死地盯著前方的門廊。
這二位停止了言語,旁人自是也閉上了嘴。
「啪……啪……啪……」
門廊外很有節奏的傳來一聲聲清脆,這聲音讓劉睿影有些耳熟,但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是在哪里听過。
小機靈听到這聲音,臉色驟然一變,連忙站起身來。門廊的拐角處也走來一個人。顯然不
是金爺府中之人。此人倒帶著一頂斗笠,腰間橫跨把長刀,右手扶在刀柄上,把刀鋒抽出一寸有余,再用力的合起。如此不斷往復,便傳出一聲聲的清脆。這清脆與他的腳步聲重疊的極為完美,而他的又穿了一件極長極長的袍子,拖在地上,遮住了腿腳,看上去整個人像是飄過來似的。
看到這番打扮,劉睿影瞬時便想起了此人是誰。
「收今販古,古道音書絕!」
不正是當時在定西王域,丁州府城中,湯中松帶著他去琉光館里听得那位說書先生?
「他是來找我的。」
小機靈對著眾人說道。
他離開了桌,從一邊繞出去,站在了絕音書的面前。
「這些都是我的朋友。」
小機靈指了指身後說道。
絕音書點了點頭。
「朋友就是朋友,關系自是不必多少。但再好的朋友,也不能夠代替我。你說是嗎 ?」
小機靈問道。
絕音書點了點頭。
「那就好……」
小機靈長舒了一口氣說道。
「誰能借我一把刀?劍也行。」
小機靈轉身對著眾人問道。
他向來都是依仗著身法,縱橫江湖,怎麼今天卻一反常態的討要刀劍?按理說方才一起風,小機靈應當就有所察覺,自是該隨著那陣風離開才對,讓絕音書卻是連小機靈的面都見不到。
「用我的吧!」
文琦文將自己的刀遞給小機靈說道。
「我若是用壞了,你可心疼?」
小機靈接過文琦文的刀,拔出半截後問道。
這著實是一柄好刀。
已出鞘,寒光逼人。
刀身上還布滿了極為精美的圖案。
宛如一件藝術品,該當放在百寶閣上供養,卻是不能拿出來對敵殺人之用。
「不心疼!一把刀而已,外物罷了!」
文琦文瀟灑的說道。
劉睿影卻不信他說的是真話。
哪有刀客不愛刀?
尤其是自己的刀,更是不會輕易出借的。
江湖上有個玩笑,是說你可以問我借錢,問我借命,甚至問我借孩子,借老婆,但你永遠不能問一個刀客借刀,問一個劍修借劍。
小機靈也很是詫異文琦文竟是這般大方,但既然對方說了不在乎,那他也權且當做如此。
「你們先喝著,我處理下些私事就來。」
小機靈說道。
隨後提著刀,引著絕音書朝外走去。
這里過于逼仄。
坐著不同喝酒還好,若是真動起刀來,不說施展不開,更是容易誤傷旁人。
小機靈既然說了,都是朋友,那他就定然不會讓自己的朋友受到牽連,也不會讓自己的朋友承擔麻煩。
「難道他這次要出刀?」
劉睿影望向金爺問道。
「你可見過他出刀?」
金爺笑著反問道。
「我沒有見過……而且我知道他向來只逃跑,不出刀。」
劉睿影說道。
上次小機靈夤夜來訪,身受重傷,卻也是逞身法之快而離開,並沒有出手。
「一般情況下他的確是不會出刀的。」
金爺說道。
劉睿影沒有接過話頭。
人只要說了「一般情況」那就證明現在的情況並不一般,而是例外。
「除非這個人已經與小機靈糾纏了許久,讓他不勝其煩,這才會想著出手,換一場干淨利落的了結。」
金爺說道。
劉睿影想了想,卻是拉著華濃一起朝外走去。
他並不是想要出手幫忙,而是覺得這倒是一個不錯的機會,能讓華濃多一些歷練。
實際上,他也很想看看小機靈出手的樣子。
掌握著一肚子秘密的人,若只會足下生風的逃走,未免也有些太過于磕磣……
劉睿影能感覺到,小機靈的武道修為定然不會低,但具體到了那一層範疇,還是得看過才知道。
劉睿影和華濃起身之後,青雪青卻是也坐不住了……
殷切的目光望著自己的哥哥,在祈求著首肯。
金爺攤了攤手,對自己這個妹妹也是無奈,不過想到小機靈的為人,以及劉睿影也在場,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文琦文借出了手中的刀,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但看到青雪青執意要去湊熱鬧,他也只能跟著同去。
只不過文琦文的右手,卻是顯得有些無處安放,不斷的攥緊又從開的反復。
「就在這里吧!"
小機靈說道。
他和絕音書一前一後走著,到了府門剛進來時的大院中,小機靈停下了腳步。
劉睿影和華濃緊隨其後,看到這前院中橫七豎八的躺著不少人,都是金爺府上的護院。
「他們應當不要緊吧?」
小機靈指著地上躺著的人問道。
絕音書搖了搖頭。
「那就好。我听說你是個很有原則的人,看來的確如此!」
小機靈笑著說道。
這句話倒是一語雙關,不但是說絕音書從不傷及無辜,更是說絕音書這殺手,只要接了活計,便絕不會放棄。從定西王域的丁州府城中兩人初逢,一直追到了這震北王域的鴻洲礦場,絕音書卻是仍舊沒有放棄。單憑這份恆心與毅力,便是平常人難以企及的。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雖然我知道你不一定會告訴我,但我還是想問。」
小機靈忽然開口說道。
絕音書听罷後微微一怔,但還是點了點頭。
「究竟是誰一定要我死?」
小機靈問道。
這問題對于一個殺手而言,卻是死都不能說的。
小機靈是個老江湖,當然清楚這最基礎的規矩。
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可想而知他心中的疑惑有多大。
「十年前,想殺死我的人數不勝數。以過江之鯽來形容也還不夸張。而後他們整整追了我三年零七個月又十三天,終究是無功而返。不過我這個人嘴很嚴,即便是知道了些什麼私隱,也不會鋒刃便大放厥詞。那些個心眼兒小的,應當是也發現了這點,于是也就停下了這那般勞民傷財的事。從那之後到現在,我活的都很安逸,直到遇見了你。」
小機靈接著說道。
「沒有人。」
絕音書說道。
這是他露面以來說的第一句話。
嗓音沙啞,像是被灌入了幾大口沙子一般。亦或是許久都沒有開口說過話,驟然如此,讓他很不適應。但絕音書除了殺手之外,還有著另一個身份,說書人。一個說書人若是不講話,該怎麼說書?又不是演皮影戲……說書說書,終究是落在一個「說」字上。大家拿的話本兒傳奇都差不多,說書人的好壞全憑一張嘴張弛有度,抑揚頓挫的。
「沒有人要你的命,只是我想殺你。」
絕音書解釋道。
單憑一句「沒有人」,饒是聰穎如小機靈這般的都難以听懂,更不用說劉睿影和青雪青等人了。
「這倒是有趣……我與你井水不犯河水的,為何要如此花功夫殺我?」
小機靈問道。
「你有一肚子故事,我也有。但你用故事來做了什麼?」
絕音書問道。
這讓小機靈卻是難以回答……
他的故事,倒著實沒有用在正道上。
圖自己開心,也為了一時的炫耀,但這兩種原因,卻是都無法放在台面上大大方方的說出來。
絕音書出生在一個小山村里,村子里最有文化的,當屬一位老說書人。年幼的絕音書最喜歡做的,就是在傍晚的時候,趕去听他說書。只不過那位老說書人,早就放棄了本行,正巧這存在位于交通要道,他便在村口開了一間茶棚。賣茶,也賣酒。行路人喝茶,他自己喝酒。茶棚里還養著一條瞎了一只眼的老狗,整日整日的不見動彈,總是懶洋洋的趴在那里曬太陽。似是對陌生人早已習慣,無論是誰靠近,它都沒有任何反應。
這條老狗是老說書人唯一的伙伴,起碼在絕音書纏著老說書人講故事前,都是如此。一人一狗,相差甚遠,人養狗,無非是圖個陪伴罷了。但是這條老狗跟老說書人可不是一般的投緣,不僅因為他們都很老,還因為他們的身子都是殘缺不全。老狗瞎了一只眼楮,老說書人少了一只腳,一只左腳。他本是世居在此,小時候爹害了一場大病,沒救過來,娘親便狠心的丟下他獨自改嫁。一個寡婦生活自然艱苦,但若是丟了自己的孩子,這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村里人看他可憐,便也時常接濟一二,就這麼吃著百家飯長大後,他卻是也離開了村子,到外面闖蕩。等他再回來時,已然很老。曾經認識的人十有八九已然過逝。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這是每一位園游客經年之後回刀故鄉後,都經歷的一步。
回來的第二個秋天,老說書人在茶棚上搭建了一座閣樓,當做自己的住所。那條老狗在晚上也會上到那閣樓上睡覺。他剛回來時,是孤身一人 ,沒有伙伴,也沒有狗。這只狗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冒了出來的,便就這麼一直待了下去。
老人早已不再說書,但干了一輩子的本行,哪能這麼輕易舍棄?總是有管不嘴的時候,這麼一來二去的,卻還傳出了些名聲,十里八方的人都听說這村口兒處的茶棚里,有位經歷豐富的老說書人,竟是讓茶棚的聲音都好了起來。絕音書就生活在村中,自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年紀小,擠不到前面,只能站在人後靜靜地听著。他腦子伶俐,听得久了,便能把這些故事全都一個字一個字的記在心中。每當老說書人咳嗽休息,或是起身去添一壺酒的時候,他便會給眾人把故事續上,繼續說下去。久而久之,他的位置從末尾換到了老說書人身邊。直到最後,這老說書人卻是只在一旁補充,那大段大段的話,卻是都讓絕音書來說。
雖然他的聲音很是稚女敕,有些關鍵處的情緒把握的也不夠完滿,但一個小童來說書,畢竟是個極為新鮮的事情,一老一少配合的也著實默契。
日頭快要落山前,眾人才會三三兩兩的離去,絕音書邊幫著老說書人收拾茶碗以及地上的花生皮。這是一個夏天,即便看著日頭已然偏西,確實還能夠掛在那里一動不動的待上一個多時辰。老說書人在忙活完了茶棚中的生意後,便主動教絕音書識字寫字。最先交給他的,是「忠孝節義」四個字,並告訴他,此乃人立身之本。尤其是一肚子故事的說書人,更是要牢記這四個字才好。故事里的反派,定然是破了這四字的戒律,而那些個真英雄,大好漢,則是用自己的生命,和鮮血,把這四個字演繹的淋灕盡致。
「字可以不認識,書可以燒掉。但這忠孝節義就像飯不能不吃一般,必須得代代相傳的,你說是也不是?」
老說書人對著絕音書說到。
誰能想到,這句平淡無奇,又老生常談的教誨,卻是把絕音書徹頭徹尾的影響到了如今當下。
後來他成了個說書人,還是個頗有威懾的殺手,在江湖上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名號,但老說書人對他說的「忠孝節義」卻絲毫沒有一刻會淡忘。
殺人雖然賺錢,但絕音書都認為他殺的是該死之人,都是破了那四字戒律之人。這樣的人殺了,沒有任何負擔,這樣錢賺了,也不會有任何愧疚。同樣,小機靈在他眼里也是如此。
「你不配說故事。」
絕音書說道。
「難道說故事就一定得是說書人?說故事就不能是只為自己圖一樂子?」
小機靈反駁道。
他終究還是把自己的原因說了出來。
但顯然,這不足以讓絕音書有任何動搖。
他的右手仍然握在刀柄上,不斷的開合,發出「啪啪」的聲音。
相比于旁人花錢買命,他自己真心想做的事,當然會更加執著。
小機靈看著他,嘆了口氣,心知眼前已成死局,決計是無法善了。
「你也用刀?」
絕音書看到小機靈緩緩抬起了右臂,橫刀擋在胸前。
「我不用。」
小機靈搖了搖頭說道。
他的確不是個用刀的人。
不但不用刀,卻是也不用劍。
刀劍于他來說,沒有什麼差別,無非是讓手中多了一柄兵刃罷了。
但不用刀的人握刀就和不說書人的四處賣弄故事一樣。都是絕音書所不能接受,也不能容忍的事。
又是一陣風起。
這次,金爺府中前院的樹卻很是堅挺,沒有任何異樣。
樹枝隨著風,劇烈的晃動了一陣,可沒有落下一片葉子。
「你覺得小機靈和絕音書,誰的刀更好?」
劉睿影獨自和華濃問道。
「自然是小機靈的刀更好,無論是質地還是樣子,都比絕音書的好!」
華濃說道。
劉睿影有些無奈。
他並不是要讓華濃真正的去回答兩人刀的好壞,而是想听听華濃怎麼看到這兩人間馬上就要發生的爭斗。
「若是你用不慣刀,我的劍也可以借你!」
劉睿影說道。
「不必了,都用不管,那就沒有差別。什麼刀都一樣。」
小機靈說道。
絕音書把橫跨在背後的刀,轉到了身前,小機靈這才看到,絕音書的刀鞘外面裹了一條粉紅色的紗巾,就和桃花的顏色一般。小機靈看著這條粉女敕的紗巾笑出了聲來,一個老頭兒,同時還是一個殺手,為什麼要在他的刀鞘上裹著一條粉女敕如桃花的紗巾?
「這條紗是誰的?」
小機靈問道。
「我妻子的。」
絕音書說道。
他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的把這條紗巾解開,整整齊齊的疊好,放在胸前的衣襟里,靠近心髒的位置。
「你妻子現在在哪里?」
小機靈問道。
「她改嫁了。」
絕音書說道。
放好之後,他用左手輕輕拍了拍胸口,宛如哄孩子一般。好似剛才放進去的不是一條紗巾,而是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家伙。
「若是改嫁了那便不能算是你的妻子。」
小機靈說道。
「是我逼她改嫁的,她本不想。」
絕音書說道。
此話一出,不僅是和他面對著的小機靈,就連劉睿影等人心下極為駭然……究竟是怎樣的糾葛才會讓他逼著自己的棋子改嫁?
「這條紗巾,是她在改嫁前的一天,摘了三斤桃花染成的。」
絕音書接著說道。
「很美,很好看!聞起來定然也會很香!」
小機靈說道。
「不,聞起來,是臭的。桃花雖然看起來粉女敕可人兒,但卻是這天下最經不住細嗅的花。剛剛湊經時,還有些清香,但只要連續聞上三次,就會覺得惡臭難當……這條紗巾,使用桃花染的。囫圇的桃花,味道都是如此的讓人生厭,更何況這切碎搗爛的?」
書友們之前用的小書亭已經掛了,現在基本上都在用 \\ 。
絕音書說道。
那年春。
他的妻子在他的逼迫下改嫁他人前,切了三斤桃花,染出了一條紗巾,系在他的刀上。
「你的妻子叫什麼?」
小機靈問道。
「她叫桃花。」
絕音書說道。
桃花用桃花染了一條巾紗。
但桃花卻生在一個根本沒有桃樹的地方。
沒有桃樹,哪里會有桃花?
小機靈忽然覺得絕音書和自己其實一模一樣,都是從不主動理睬別人,平日里也老是一聲不響的,就連笑容給的也極為吝嗇。但是如果當他說起話來,旁人他也不理睬他的時候,他又會呆呆的,眼巴巴的看著你。這時候再傻的傻子和再幼稚的孩童,都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麼,但明明心里急切想要這麼做,嘴巴里卻又打死不肯講出來,總是要旁人把這些都擺到面前才行。最開始,一定有人不想理他,因為誰都沒有必要去遷就對方,就像小機靈也有個很喜歡的人,雖然他很喜歡她,但是他卻又不想讓她知道,因為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喜歡了就能一直喜歡下去,若是據為己有,難免不會一拍兩散。小機靈或許做不出逼迫自己妻子改嫁這種事,但他一定能做出不告而別這種事。
每次絕音書凝望著這條紗巾,其實他的心里都在想著那個女人,這麼一說,小機靈便很嫉妒他……因為他雖然有喜歡的人,但也著實很想知道被人喜歡是什麼感覺,什麼滋味。
有人會問,若是一直在一起,為什麼小機靈不娶了她?而她也不嫁給小機靈? 那是因為小機靈從沒說過他喜歡,即便有很多話,當真是沒有必要說出口,但喜歡這件事,卻是一定要明明白白講清楚的。
對方只需要他說一句話罷了,但他不肯講,不是太自信就是他太膽小……自信她一定會知道自己的喜歡,害怕一旦開口說了喜歡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喜歡下。
如果感情是可以分勝負的話,輸的必然是小機靈,當然他也很是清楚自己的處境,從一開始他就輸了。
絕音書是因為那個女人,她的妻子叫做桃花,也喜歡桃花,但卻從未見過桃花,而他自己卻又是個顛沛流離之人,所以才逼著妻子改嫁,嫁到了一個每年都會開滿桃花的地方。這樣一來,他若是有空,便會在桃花開的時候遠遠的見她一面。桃花總是在立春之後的驚蟄開,每年這個時候,絕音書都會去哪里,但是今年去了卻沒有見到人,因為他改嫁的妻子在去年冬剛下了頭場雪之際,就病死了。
沒人知道以後絕音書會不會再去,但是絕音書自己卻發現,雖然來了這里很多次,卻從沒有看清楚過這片地方,也沒有再聞一聞桃花。「我也一把年紀了,從她改嫁後過了差不多三十幾個年頭,這三十多年來,總有些事會忘記,或者不再提起,也總有些人會忘記,或者不願再見,因為這些事和這些人要麼是我對不起的,要麼是他們對不起我。」
這是絕音書在腦子里早就想好,且默默重復了無數遍的話。同樣也是一個很好的理由和借口,只不過絕音書從來沒有說出口過。
「愛情」和「迷戀」本就是兩回事,絕音書一定愛他的妻子,但卻絕不迷戀,只是後來這愛不知怎的,就變成了愧疚。能說出來的愧疚,都不夠厚重,說不出來,才是真正的遺憾。相愛的時候,還可以用借口去遮掩,用謊言去欺騙,這都算是一種解釋,但愧疚和遺憾則是一種病態的瘋狂,無時無刻不抓心撓肝的刺激著絕音書的精神,魂魄,心髒和四肢。也許可能是他太愛自己的妻子,受不了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與難過,這才做出了逼她改嫁的決定,當然在旁人看起來這近乎于是一種無情的冷酷。但個中的心酸悲苦,只有絕音書自己知道,他的妻子或許能領悟到幾分,但定然是埋怨大于理解。
這段往事,被一條桃花色的紗巾勾起,倒是絕音書默然獨立了片刻。所有人都覺得,他定然會在感慨一番,或者說些只有以他的經歷听起來才算是有些道理的話,可是他卻沒有,竟是反手把刀從刀鞘中抽出,帶著一陣滋滋啦啦的聲響,繼而對著小機靈豎直劈去,小機靈見他刀鋒凌厲而來,大笑一聲之後,身子朝後仰倒,右手五指散開,又瞬時握緊了刀柄,「噌」的一聲,寒光大放,卻是也出了刀。
劉睿影本以為這一刀,小機靈定然是閃避或者格擋,畢竟他出刀已比絕音書慢了三分,眼下已經失去了主動,誰能想到小機靈卻是不退反進,迎面沖去,刀尖直逼絕音書胸頸之處,手腕一甩,接連腰肢一扭,兩個人的刀鋒瞬時擦肩而過。刀氣震蕩之余,卻是把兩人的刀都朝著旁側彈開。小機靈這一刀看似魯莽,實則卻又妙入毫巔!由此用來,絕音書搶的先機,便已蕩然無存。
「沒想到小機靈這般嘴上說著不會用刀的人,竟然把這般平平無奇招式用的如此玄妙!」
劉睿影在一旁贊嘆道。
兩人稍作停頓,絕音書橫刀于面前,擋住了自己的半張臉,左掌壓在刀身上,朝前拍去,如封似閉,徑直推出,看似拙劣,但其中有內藏巧妙,掌風與刀勢合二為一,在勁氣的加持下若是一遇反擊,立時便可幻化萬千,當真是極其為凌厲的刀招!就連出身于刀門世家的文琦文和青雪青卻也是瞧的目不轉楮。
小機靈眼見這一刀一掌,平推而來,根本來不及轉念,索性以點破面!文琦文的刀在小機靈手中儼然變成了一桿長槍,瞄準了絕音書的刀身,筆直捅去,絕音書似是料到小機靈會如此涉險境破招,微微一笑,便覺得對方已是落入自己計中,緊接著他左掌撤去,陡然間朝著小機靈的雙腿膝蓋處連拍了三掌,刀勢與掌風在此刻又被拆分為二,不分先後襲殺而至。
劉睿影等旁觀眾人見狀,也不由得一陣驚呼,暗自為小機靈捏了一把汗,但他卻是不慌不忙將身子一轉,右手持握刀,揮灑自如的先斷了絕音書的掌風。隨後又在那刀勢晃人之際,抬起右足,虛虛實實的踢向絕音書的右肘。
絕音書這一刀,本是宛如長江大河般傾斜而出,但此時小機靈伸腿提來,卻又不得不屈臂回防,只是這麼片刻的耽誤,小機靈便輕而易舉的躲開了刀鋒。
「都說你小機靈手底無真章,腿上功夫甚為了得。沒想到卻是能如此與我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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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音書說道。
言下之意,倒是在嘲諷小機靈一貫只是依仗著身法之能,四處逃跑。
「說書里都講過,這‘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卻是要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仙手’不論是逃跑還是硬拼,無非都是為了取勝罷了。而取勝則是為了終結麻煩,了卻因果。若你不是這般執著,我自是還會逃跑,又怎麼會握緊這刀?
小機靈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