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千秋听著夫子的這個問題,淡淡說了一句。
「我不想知道為什麼。」
八歲大的夫子沒好氣的說道︰「我非要說給你听。」
葉千秋道︰「那你倒是說啊。」
夫子似乎開始回憶,他悄然說道︰「其實我一直覺得,夜空里有一輪月亮,肯定很美。」
「如果我能化為月亮,看守著人間,那肯定也很美。」
「但是,既然這天都不是真的天,那天外就肯定還有一輪明月。」
「既然已經有了一輪明月,那我再去化月,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葉千秋聞言,笑道︰「就這?」
夫子道︰「難道這個理由還不足夠?」
葉千秋道︰「好吧,我承認,這理由足夠了。」
夫子道︰「今天在那破屋里看到葉蘇的時候,我還是挺意外的,看來,你對這小子的影響很大。」
「有沒有想著將他收入門下?」
葉千秋搖搖頭,道︰「我收過的徒弟太多,其實做不做我的徒弟,都無所謂。」
「只要是能給這片天穹之下的人,帶去一些新的道理,那便算是沒白在我那兒翻書。」
夫子看著一如既往的星空,道︰「神國的大門徹底破碎了,她回不去了。」
葉千秋道︰「留在人間的昊天,終究不會只是昊天。」
夫子道︰「我其實一直很疑惑,你為什麼要收桑桑為徒,你想從她那里得到什麼。」
葉千秋道︰「我只是想看看而已。」
夫子道︰「看什麼?」
葉千秋道︰「神格。」
夫子聞言,沉默下來。
……
同樣的夜空之下。
在臨康東城的破屋里。
寧缺和葉蘇正在說話。
葉蘇道︰「你留下來,我很意外。」
寧缺道︰「你出現在這里,我也很意外。」
葉蘇道︰「你留下來是為了什麼?」
寧缺道︰「我想變得更強。」
葉蘇道︰「其實你的機會很多,只是你沒有把握住而已。」
「我將葉夫子那里的書都借來讀了一遍,有的書不止讀了一遍。」
「甚至翻了好幾遍。」
「當我變成廢人,重新回到人間,來到臨康城的這片破爛街巷里,我才明白,原來這塵埃里的一切,才是人間最真實的模樣。」
「你現在是書院的十三先生,當你看到這巷子里的一切時,你始終還是一個旁觀者。」
「而並非像我一樣的參與者。」
寧缺猛然驚覺。
葉蘇繼續說道︰「其實,在葉夫子那里,我不僅僅學到的是書本上的東西,更多的是,他對于那些孩子們的態度。」
「當他這樣的強者,出現在人間時,人們本能的以為,是十分不可能的。」
「但是他和街坊四鄰,還有他的學生們都相處的十分融洽。」
「仿佛,他真的就只是一個教書先生。」
「修行所得來的力量,似乎在他的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仿佛他就真的只是一個教書先生。」
「能在平凡之中平凡,這才是最不平凡的地方。」
寧缺听著葉蘇這句比較拗口的話,繼續沉默著。
過了一會兒,寧缺才說道︰「所以,你是在學葉夫子?」
葉蘇道︰「葉夫子曾和我說過一句話,學我者生,似我者死。」
「學本來就是修行路上的必要一課。」
「我在這方面的感悟學習,也是剛剛開始,無法給你直接的答案或者明確的指向,只能說出自已的一些隱約判斷,供你參詳。」
「如果你想要得到更多的答案,你只要呆在葉夫子身邊早晚是可以尋到的。」
寧缺聞言,淡淡一笑,道︰「看來,我還真是能近水樓台先得月。」
「不過,我想問一下,你在這里給孩子們那些解讀那些道經,到底是為了什麼?」
葉蘇悄然說道︰「為了讓世人擁有自救的能力。」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寧缺聞言,心頭一震。
……
葉千秋一行人在臨康城從初夏住到了盛夏。
寧缺一直在臨康東城的破屋住著,和葉蘇互相探討、彼此研習。
小黑隔上兩天便會去看看他們。
盛夏的臨康城,連著下了幾日的大雨。
大雨剛停,便有酷熱來襲,空氣里的濕度太高,地面的污水一時半會兒無法被蒸,散著難聞的臭味。
葉千秋一行人要離開了。
他們再度來到了東城的街巷。
不過,葉千秋沒有打擾葉蘇。
而是讓小黑去把寧缺叫出來。
在等待寧缺和小黑的空檔。
他們听到街巷里響起孩童們的讀書聲,更準確來說,那不是在讀書,而是在背頌編織頭花的方法。
只見暮色中有水霧起,稚聲陣陣,隔得遠些,便聞不到臭味,只能看到畫面,有些不一樣的美麗。
葉千秋讓小黑給葉蘇帶去了一本書。
他這些日子剛剛默寫下來的一本書。
然後,一行人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離開了臨康城。
……
很快,黑色的馬車就來到了西陵神國。
在西陵神國行走。
一路行來,看到的是很多在山道上虔誠叩拜山的信徒。
這里令人稱道的地方幾乎沒有,即便是吃食都比長安城和宋國要差很多。
這一日,一行人來到了離西陵神殿不遠的地方。
葉千秋下了馬車,看著那座高聳的青山,平靜無比。
在昊天的世界里,道門擁有難以想象的權威和資源,知守觀地位然不問世事,西陵神殿便是這個世界的政治和權力中心,哪怕這一千年里出現了唐國,長安城南多了座書院,依然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離光明祭還有很長時間,西陵神殿的戒備已經變得極為森嚴,因為先前舉世伐唐的緣故。
神殿之人對于拿著唐國和大河國路契的信徒,更是搜檢的異常仔細,只有通過三道關卡的檢查,才能走到西陵神殿的山腳下。
葉千秋等人自然不會被關卡給難倒。
等他們剛剛過了關卡。
就看到桃山的山道上,有煙塵揚起,數輛馬車正在飛快的速度,朝著山上行去。
留下了一路煙塵。
葉千秋等人也順著那路行去。
只見不多時。
那數輛馬車在山間停下。
兩名白衣女童出現。
兩名女童的年齡都還很小。
她們穿著白衣,容顏普通,然而看到她們的便很難移開目光,因為她們很白,她們身體上的每寸肌膚都異常白皙,找不到一點瑕疵,如雪一般,神情異常純淨,如水一般。
只見那兩名白衣女童輕輕拍手。
那些風塵僕僕的人們從馬車里下來,顧不得向兩名白衣女童行禮,直接把一輛馬車打開,從里面扶出一個人來。
一名白衣女童看著一名神官,問道︰「確認沒有錯?」
那名神官表情肅然說道︰「必然不會出錯,我們動用了南門觀里的舊人,確定此人這些年確實一直是在臨四十七巷。」
白衣女童看著車旁那男人,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個男人身上滿是油污的衣裳還有那雙滿是勞動痕跡的手,表露了他普通平凡的身份。
他此時的神情非常緊張,他作為一個沒有見過任何大世面的普通長安百姓,被人騙至城外被擄,然後晝夜不歇趕路,再出馬車時便現自已已經來到昊天信徒心中的神國。
這事兒放在誰身上,能不心生震撼。
事實上,他此時還能夠扶著車廂勉力撐住身體,已是極不容易。
遠處。
當葉千秋看到那漢子時,都有些發愣。
小黑在一旁道︰「師父,虎頭他爹怎麼到這兒來了?」
沒錯,那被西陵神官帶下馬車的人,居然是李三兒。
看著李三兒那副惶恐的模樣。
葉千秋都不免有些發笑。
小黑道︰「師父,要救他嗎?」
葉千秋笑了笑,擺手道︰「無妨,繼續看看。」
眾人抬眼望去。
只見另一名白衣女童問那名神官︰「另外那幾樣事物可曾帶回來了?」
只見那神官極為謹慎的上前幾步,從懷里出一塊布裹著的物件兒,低聲說道︰「那墓離書院太近,實在不敢輕舉妄動。」
「老筆齋那里也有人看守,幸運的是那事物被亂磚壓在最下面,沒有被人發現。」
「雁鳴湖畔的宅子里,也有人看守,但是好在那些書稿都在書房里放著,並不難找。」
「屬下們付出了些代價,終究取了回來。」
白衣女童接過布裹著的物件兒,手臂向下微頓,那事物似乎有些沉重。
白衣女童沒有再多言,而是走到李三兒的面前,說道︰「開始吧。」
李三兒茫然問道︰「開始做什麼?」
一名白衣女童說道︰「你最擅長做什麼,就做那件事情,不要說做不好,你需要的材料都在車里,便是鍋灶都搬來了。」
李三兒這才知曉對方要自已做什麼事情。
好家伙,千里迢迢把自已擄來神殿,難道就是為了讓自己做一碗酸辣面片兒?
這件事情透著太多的詭異,然而正所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如今他在神殿前,看著這般浩大的陣勢,哪里還敢有二話。
他老老實實從車廂里搬出鍋碗瓢盆灶以及各式材料,開始做事。
西陵神殿的人做事沒有任何遺漏,無論那些鍋碗瓢盆灶,還是面粉大蔥辣油老醋,甚至就連燒的柴火,都是他常用的那些。
柴火點燃,老爐生煙,清水入盆。
面粉變稀然後漸稠然後再稀。
菜刀落在並不怎麼干淨的砧板上,把蔥花與香菜切的極碎,然後開始在碗里放醬油醋等調料。
白衣女童說道︰「不能有半點差錯,無論份量還是順序。」
李三兒心里嘀咕道︰「老子這十幾年每天清晨都要做上百碗,難道還會犯錯?」
「街坊四鄰哪個吃了老子的酸辣面片兒,不說好吃。」
「就連葉夫子那樣的講究人,也一樣隔三差五的來吃了好幾年。」
這時,鍋里的清水終于沸騰起來。
盆里的面團,被李三兒用手撕扯成不規則的形狀,一一扔進沸水中,迅成形,然後開始起浮不停。
一柄已被薰黑的大勺伸進鍋中攪了攪,拿出來時里面便盛滿了煮好的面片。
湯水面片放入海碗里,一股異常濃郁卻又不失清新的酸辣香味,出現在山間,緊接著便是香菜末和蔥花的味道隨之撲鼻。
李三兒看著那兩名白衣女童,下意識的問道︰「你們兩個人,一碗只怕不夠吧?」
「以前老筆齋的那黑丫頭長那麼瘦,可都是吃一碗帶兩碗回的。」
兩名白衣女童沒有理他。
李三兒有些緊張。
這時,其中一名白衣女童將一些東西交給李三兒。
「有人送你回長安城。」
說完,那兩名白衣女童便直接離開了。
李三兒愣了半天,才想起去看手里的東西,發現竟是一顆完美至極的夜明珠,還有一顆散著淡淡異香的丹藥!
李三兒也不是傻子,他能感覺這兩樣東西的不凡。
一時間,惶恐起來,心想自己做的酸辣面片兒雖然很不賴,但怎麼也不值這些啊?
西陵神殿的貴人,千里迢迢把自己從長安城擄來桃山,還給了自己一顆夜明珠和一顆丹藥,就為了吃那麼一碗酸辣面片兒?
李三兒很疑惑。
但是,他已經被請上了馬車。
馬車朝著桃山下駛去。
李三兒掀開馬車上的簾子,想要再看看這傳說中的西陵。
結果,他就看到了在山道一旁的葉千秋一行人。
李三兒一臉驚愕,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葉夫子?小黑?寧缺?」
還不等李三兒反應過來。
馬車已經疾馳而去。
給李三兒留下了深深的疑惑。
「葉夫子怎麼會出現在桃山呢?」
「是我眼花了?」
……
葉千秋幾人看著馬車絕塵而去。
小黑有些疑惑的說道︰「師父,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啊?」
葉千秋笑了笑,悠悠說道︰「只要存在過,便會留下痕跡。」
寧缺雖然疑惑,但也沒有多言。
夫子嚷嚷著說道︰「我餓了,找個地方吃飯。」
柳白沉默不言。
于是,一行人繼續坐上黑色的馬車,朝著山下的小鎮駛去。
……
桃山,光明神殿後的絕壁,絕壁下方便是傳說中的幽閣,入夜之後雲霧更深,仿佛有寒冷的陰煞氣息正在溢出。
桑桑負手站在石柱之間,絕壁之前,神情漠然。
在她身後整齊擺著數百個酒壇,還有一碗酸辣面片,碗旁放著一塊金磚。
金磚旁,放著一厚摞紙。
可以看到那紙都是寫過字的,最上面的一張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
如果仔細去看的話,可以看到那是兩個字——昊天。
整張紙上,寫滿了昊天。
酒是九江雙蒸烈釀,酸辣面片湯來自長安,那塊金磚這些年一直藏在老筆齋的牆里,至于那些曾經親筆寫下的字,都被她留存在了雁鳴湖畔的宅子里。
這些都是她最厭憎的無用回憶,所以必須取回來。
桑桑眯著眼楮,突然開口道︰「來人,我想出去轉一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