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光明亦步亦趨的跟在桑桑的身後。
兩個人的影子在夕陽的余暉下,拉的老長老長。
走了沒幾步,衛光明在進入臨四十八巷前停下了腳步,叫住了桑桑說道︰「那個,我今晚就不去陪你讀書了。」
「我還有些事。」
桑桑回頭,道︰「嗯。」
然後,桑桑歡快的奔著小院去了。
冬天的傍晚很短。
桑桑剛剛走進小院沒多久。
天,就已經黑了。
而衛光明已經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
小院里。
葉千秋在屋檐下點了一盞油燈。
桑桑坐在他的對面,板板正正的坐著,桌上擺放著筆墨紙硯。
桑桑手里抓著一根毛筆,在紙上略顯笨拙的寫下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字。
寧……缺……
「師父,你看我寫的怎麼樣?」
桑桑把自己寫好的兩個字遞給葉千秋看。
葉千秋笑道︰「你跟了寧缺這麼久,寧缺就沒教過你寫字?」
桑桑搖搖頭,道︰「以前在渭城的時候,好像教過一些,但後來好像就沒了。」
葉千秋道︰「寫字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
「寫好了字,也就寫好了自己的人生。」
「你確定要從寧缺這兩個字開始學起?」
桑桑想了想,道︰「不行嘛?」
葉千秋笑了笑,道︰「倒也不是不行,隨你的心意便是。」
說著,葉千秋提起筆,沾上了墨水,在紙上寫下了寧缺二字。
寫好這兩個字,葉千秋在紙上拂袖一掃。
墨跡完全干涸。
葉千秋把這紙放在了桑桑的面前,讓她在上邊兒墊上一層新紙,照貓畫虎,印著來。
桑桑握住筆,小臉上邊滿是認真,一筆一劃,在印寫著「寧缺」這兩個字。
寫完了一張,又寫一張。
就這樣寫了一個多時辰。
堆了一摞紙。
這時,卓爾拿了些點心過來。
葉千秋讓桑桑停筆,歇一歇。
師徒三人一邊吃著點心,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這時,葉千秋突然想到衛光明沒來他這里。
便朝著桑桑問道︰「對了,你那便宜二師父呢?」
桑桑吃著點心,口齒不清的說道︰「他說他有點事,就走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葉千秋點了點頭,眨了眨眼楮,道︰「看來,他是處理麻煩去了。」
「麻煩?他一個糟老頭子能有什麼麻煩?」
桑桑好奇道。
葉千秋笑道︰「就因為他是糟老頭子,所以別人才找他的麻煩。」
「他的日子不多了呀。」
桑桑道︰「他是得了什麼病嗎?」
葉千秋道︰「也可以這麼說,很多人之所以活不長,就是因為有病不去治,而一般有病的人又不認為自己有病。」
「老衛有病,但他自己不覺得自己有病,所以,他會死。」
桑桑和卓爾听的一頭霧水。
桑桑道︰「會不會是他沒錢治病,才找借口說自己沒病呢?」
葉千秋微微一笑,道︰「也許吧,他其實真的挺窮的,窮的只剩下光明二字。」
……
在葉千秋和桑桑談論著衛光明這個糟老頭子的時候。
衛光明這個糟老頭子已經來到了南城一處幽靜的府邸中。
他靜靜站在這道淒破的府門前,負著雙手,佝僂著身子,看著殘存的那座石獅,看著石獅底座後方積著的若經年稠血的老泥,深陷的眼眸里浮出一抹莫名情緒。
他站了很長時間,直到一場冬風自巷口襲來,從厚棉襖的領口里鑽了進去,激得他咳嗽了幾聲,身子佝僂的更低了些。
隨著冬風席卷而來的還有一道聲音。
「今年長安城的冬天要比以前冷很多。」
衛光明依舊佝僂著身子,回答道︰「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來過長安城,所以不知道長安城以前的冬天是什麼樣子。」
然後他轉身望向巷口。
一人自巷口緩緩行來,眉直若尺,眼亮若泉,棉布道袍。
扎著簡單的道髻,身後背著一柄長劍,腳下踩著一雙草鞋,每一步踏下,皆成龍虎,身前落葉似乎都畏懼他的威勢,無風而動簌簌避至街巷兩旁。
來者,正是大唐國師李青山。
「以後這些年,你可以一直住在長安城,或許會對這里的冬天有更深的認識。」
李青山停下腳步,看著衛光明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衛光明靜靜的看著他,緩緩直起身軀,佝僂瘦小的身軀,隨著一個簡單的挺腰動作,驟然變得高大威猛起來,一股莊嚴智慧強大的感覺噴薄而出。
面對大唐國師。
衛光明不再是那個吃著面片兒湯看桑桑的普通老人。
他現在是光明大神官。
他可以和葉千秋和平相處,共同收桑桑為徒,那是因為他從葉千秋的身上感受不到任何一絲惡意。
而現在站在他對面的大唐國師李青山,明顯不是那樣的人。
……
小院里。
葉千秋看著黑漆漆的夜空,悄然說道︰「這個天地細細看去,還真是有些意思。」
「昊天道,到底是昊天在前,還是道在前?」
一旁的桑桑有些困了,不停的打著哈欠。
葉千秋讓卓爾送她回去。
過了一會兒,卓爾回來了。
這時,漆黑的長安城上空,突然大放光明。
卓爾一臉訝然的和葉千秋說道︰「師父,是有人放煙花嗎?怎麼這麼亮?」
葉千秋微微一笑,道︰「只有在黑夜來臨時,光明才會顯得愈發的明亮。」
「可事實上,人們不止需要光明,也需要黑夜。」
卓爾撓頭道︰「師父,您說話能不能簡單點。」
葉千秋道︰「行,那你睡覺去吧。」
卓爾聞言,一臉無奈的朝著自己的屋子走去。
……
大唐帝國西北邊陲,距離渭城不遠的草原某處。
夜空之下,在某棵將要盡衰的冬樹之下,一個穿著棉襖的書生正在做飯。
他平靜而專注的看看左手握著的那卷書,忽然想起某事,取下腰畔的水瓢盛一瓢水,注入已經盡數化為乳白色的湯鍋之中,把鍋中的沸意稍微壓一下。
趁著爭取來的時間,他開始慢條斯理地切肉,凍至分寸完美的羊肉在鋒利的刀下片片飛舞,仿佛下起一場雪花,然而他的動作太慢,肉未切完,湯鍋又沸騰起來。
再加一瓢清水到湯鍋之中,書生繼續切肉。
身材高大的夫子端著早已調好料的碗筷,眼巴巴地站在湯鍋旁等著,不時發出一聲惱火焦慮的嘆息。
「要說黑夜與光明哪個更重要些,世上的大部分人肯定會認為光明更重要。」
「但事實上,如果世上沒有黑夜,只有光明,那這個世界也會變得很恐怖。」
「在永夜里,有一點光,可以看到一些東西。」
「可在永遠的光明之中,卻是什麼都看不到了。」
夫子用筷子輕敲空空的碗,搖頭嘆息說道︰「就比如說現在,在黑夜里生了一堆火,火焰會顯得十分明亮。」
「一口鍋架在火焰上邊,在這黑夜里顯得十分特別。」
「鍋里的湯在等著羊肉下鍋,一切都是那麼的顯眼。」
任何做為學生的人,一定要學會從老師光冕堂皇的言語中听出最真實的意願,書生做為書院大師兄,當然是最能明白夫子的人。
所以他把那卷書插回腰間,開始加快切肉的速度,避免老師稍後開始發飆。
但書生做事一向很認真,非常認真,所以他做事很慢,非常慢,于是雖然夫子拿著碗筷像乞丐一般在湯鍋旁等著,給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壓力,切肉的速度依然沒能增進太多。
為了讓老師分神,稍微緩解當下的精神壓力,大師兄一邊切肉,一邊問道︰「老師,難道您覺得黑暗比光明更重要?」
听著這個問題,夫子大怒,指著黑漆漆的夜空喝斥道︰「要是那樣,我還到處亂跑個屁!」
「過猶不及,過猶不及,懂嗎?」
夫子放下手指,看著再次沸騰的湯鍋,以及砧板上依然只如一場小雪的肉片,稍微平復了一下情緒。
「離開書院前,有個人去找我聊天,他和我說,黑夜里也需要一點光芒。」
「就好像白天也需要一點黑暗一樣。」
「在外邊走了這一年多,我愈發的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書生切著鮮美微韌的羊肉,道︰「老師,那個人是誰啊?」
夫子沒理會書生,把碗筷擱到砧板上,卷起袖子,輕而易舉從他手里搶過鋒利的菜刀,只聞得唰唰唰數聲,羊肉片片飛舞,轉瞬間便堆成雪花山峰。
羊肉入沸湯一蕩便熟,夫子美滋滋持箸搶食,吃的淋灕痛快,湯汁順著胡須淋灕,根本沒想著讓一讓自己最疼的大徒弟,在草甸上低首啃草的老黃牛抬頭白了他一眼,不滿地哞了兩聲。
等夫子吃的心滿意足了,才開口說道︰「那個人叫什麼,我也不知道。」
「反正他就那樣來了。」
「你知道,世上有很多人不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可是他能。」
書生聞言,臉上泛起一絲驚訝。
隨後,他說道︰「他還會來嗎?」
夫子道︰「肯定會,等我們回到書院,肯定還有機會再見面。」
「到時候,我請他吃涮羊肉,不過,你到時候得切肉切的快一點,不然人家還以為我摳門呢。」
書生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夫子很高興,繼續吃肉。
看著老師開心模樣,書生笑著搖了搖頭,擦淨雙手,緩步走到那棵將衰的冬樹下,看著草甸下方不遠處那汪碧藍的野湖,還有湖對岸遠處那些若隱若現的馬賊,緩緩挑起眉梢,若有所思問道︰「老師,這湖就是小師弟的梳碧湖?」
夫子盛了碗羊湯小口嘬著,細長的眉尾似乎愜意地要在冬風間飄舞起來,他看著近處的碧湖和更遠處某地,說道︰「他在渭城成長,在梳碧湖成人。」
書生點了點頭,回首望著老師問道︰「老師,我們為什麼要來渭城?」
夫子端著湯碗,看著梳碧湖畔那些忙于生計的馬賊們,說道︰「畢竟是自己的學生,雖說還沒有見過面,但既然順路,就算是做次家訪吧。」
書生想著去年春天離開長安書院前的那幕畫面,想起當時夫子的交待,想起那少年身後背著的那把大黑傘。
「老師,您早就知道小師弟會成為小師弟?」
夫子放下湯碗,模著微鼓的月復部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搖頭說道︰「世上從來就沒有命中注定這種事情,既然如此,又何從預知?」
「昊天也不能安排一切。」
「就好像在長安城里的住著的那個人一樣。」
「他不想讓昊天看見他,昊天就看不見他。」
書生道︰「老師,那我們什麼時候回書院?」
夫子道︰「不著急。」
……
長安城的冬天是越來越冷了。
又是一夜,臨四十八巷的小院里。
桑桑坐在小板凳上,看著自己指尖那團潔白的光芒,微黑的小臉被照耀的光明一片,柳葉眼愈發明亮,仿佛在想念某些東西。
衛光明和葉千秋坐在屋檐下,衛光明一臉微笑的看著桑桑,雙手籠在袖中,身上那件棉襖比從前干淨了很多,花白的頭發也被梳的很平滑,模樣依舊普通。
前兩天,長安城里落了幾場小雪,今夜雪止雲散天地清朗,黑漆漆的夜穹上綴著千萬顆星辰,平靜看著大地上的建築以及建築里的人們。
葉千秋道︰「你覺得桑桑將來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衛光明搖頭道︰「我看不到。」
葉千秋笑道︰「是啊,你的確看不到。」
「其實,看到的也未必就是真實的。」
「未來本來就存在著很多變數。」
衛光明道︰「這些日子,我過的很充實。」
葉千秋听衛光明說著這話,臉上的笑容更甚。
這些日子,衛光明一直住在老筆齋。
桑桑雖然認了衛光明做二師父,但衛光明在老筆齋生活,便要接受桑桑的安排。
桑桑安排了很多家務事給他,洗碗、掃地、洗菜、抹桌子。
這些生活的瑣碎事,就這麼落在了衛光明的身上。
所以,當听到衛光明說自己過的很充實的時候,葉千秋笑了。
倒也不是嘲笑,只是笑衛光明在神座的位子上坐久了,離人間太遠。
現在,桑桑把他拉回了人間。
可惜,衛光明回來的太晚,已經很難再救回來。
這位數百年來最優秀的光明大神官,終究還是會為光明而死。
因為,他得為自己當年做下的事情負責。
這時,衛光明緩緩說道︰「你見過真正的黑暗嗎?」
葉千秋笑了笑,道︰「我說見過,你信嗎?」
衛光明道︰「信。」
葉千秋道︰「你其實可以試著等一等,因為有很多事情,隨著歲月的流逝,終究會顯露出一些真相。」
衛光明道︰「我是光明大神官。」
「別人可以等,我不可以。」
「如果我等的太久,就等于是在縱容黑夜的影子。」
葉千秋笑了笑,道︰「其實,昊天也需要一個未來。」
「昊天被自我束縛,你們被昊天束縛。」
「你們修的從來不是道,只是昊天道。」
「在這一點上,觀主要比你們這些昊天的信徒強太多。」
「不過,你們這些人,終究還是站的太高了。」
衛光明听到觀主那兩個字,眼中閃過一抹精芒。
神輝漸漸在細細的指尖熄滅,桑桑抬頭望向天上的星星,朝著屋檐下的衛光明問道︰「二師父,神術感知操控昊天神輝,昊天神輝就是陽光,那為什麼星光也可以?」
衛光明緩緩把手從棉襖袖筒里取出來,準備講解數句昊天真義。
桑桑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眯著柳葉眼看著夜星,蹙著眉尖繼續道︰「難道說天上的這些星星就是無數顆太陽?」
「只不過它們離我們太遠,所以看著小一些暗一些,修行神術時感受到的氣息才會比白天要淡很多?」
衛光明一臉感慨,他也是在修行神術三年之後才想到這點,而桑桑卻是現在便發現了,他不由的生出許多復雜的情緒。
「從道理上講應該是這樣,但十幾年前我曾經看過一眼星星的模樣,覺得和自己想像的並不一樣。」
衛光明如此說道。
桑桑又看向葉千秋,道︰「大師父,你看過星星的模樣嗎?」
葉千秋笑道︰「看過很多次。」
桑桑道︰「那星星到底是不是太陽呢?」
葉千秋卻道︰「如果星星是太陽,那星星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呢?」
桑桑道︰「那這麼說,星星就不是太陽嘍?」
衛光明在一旁蹙眉。
葉千秋笑道︰「星星是星星,太陽是太陽。」
桑桑蹙著眉頭道︰「那為什麼神術感知可以操控星光呢?」
「除非,星星不是太陽,太陽不是星星。」
「可是星星好像是無數顆太陽。」
「也就是說,星星不是星星。」
桑桑自言自語的嘀咕著。
衛光明一臉怒視著葉千秋,道︰「你這是在害她!」
葉千秋笑道︰「不,我是在救她。」
衛光明挺直了腰桿。
葉千秋一挑眉,道︰「怎麼?想打架?」
「信不信我送你去見真正的星星?」
衛光明有些萎靡下來,只是依舊開口道。
「你如果繼續這樣,早晚會被天誅!」
葉千秋哈哈一笑,道︰「那就讓昊天來誅我好了。」